2013年6月29日,張安樂(中)回到臺灣後被警察押往地檢署(資料圖)
「白狼」回來了。
2013年6月29日,這個消息震動了寶島臺灣。下午2時,從上海飛到臺灣的航班降落,張安樂手捧著一份宣傳材料現身,立刻被警察包圍並戴上手銬。事後據臺灣媒體報導,負責抓捕張安樂的警察看到他手裡的文件,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文件的藍色封面上寫著八個醒目的大字「和平統一,一國兩制」,下面還有一行略小的字「臺灣人民幸福的最佳保證」。
這是張安樂精心設計的亮相方式。前一天他在上海召開記者會,公開宣布決定返回臺灣投案。這位六十五歲男人此時的身份,是在深圳居住多年的臺商,也是他一手創立的臺灣「中華統一促進黨」的總裁。而他更為公眾所熟知的其實是另一重不合法的身份:他就是「白狼」,臺灣最大黑幫「竹聯幫」的精神領袖。
闊別臺灣十七載,大佬歸來,江湖已遠。
族群矛盾催生「外省掛」
「竹聯幫起源於1953年,它的前身叫做中和幫,幫主叫孫德培。」此次高調返臺前後,張安樂接受了數十家兩岸媒體的訪問,他對自己的黑道身份並不避諱,對幫會掌故更是熟稔在心。「孫德培的叔公,就是辛亥革命的元老孫武。」
臺灣黑社會組織的歷史,可以上溯到清朝的民間秘密會黨。1662年(清康熙元年),抗清將領鄭成功率軍驅逐了盤踞在臺灣島上的荷蘭殖民者,把寶島變成了反抗滿清統治的軍事堡壘。當時東南沿海地區活躍的秘密會黨「洪門」也藉機發展到臺灣。洪門以「反清復明」為宗旨,尊鄭成功為「武宗」,以各種山堂為號,最早成立的是金臺山名遠堂。
政局不穩,民間組織便得以發展壯大。雍正四年(1726年)端午,以蔡陰為首的十三人在諸羅(即今嘉義縣)結盟組成「父母會」,這是有史料記載最早的臺灣本土幫會。到1895年日本憑藉《馬關條約》侵佔臺灣,島上大大小小數以百計的幫派組織經歷了將近兩個世紀的野蠻生長,勢力已經遍及全島,其中洪門和青幫規模較大。日據時期,臺灣本土黑幫遭遇大規模整肅,日本黑社會勢力得以入臺紮根。所以直到今日,臺灣和日本的黑道人物都往來密切,甚至有些臺灣黑幫的組織機構就設在東京。
日本人利用黑幫勢力鞏固殖民統治,一些地痞流氓組成的地方角頭勢力壯大起來,芳明館、牛埔幫、華山幫、七賢幫都屬此類。所謂「角頭」意指部落,最早是同族、同鄉聚居形成的團體,他們往往建造廟宇,以祭祀天公、媽祖、三太子等神靈的名義活動,並訓練壯丁組成武裝力量。
如果說角頭代表了臺灣黑社會中的土豪宗親力量,那麼到了1949年國民黨退居臺灣時,外來勢力則開始衝擊島內秩序。跟隨國民黨來臺的有大量軍官家眷子女,也有其他各個階層的平民百姓,還有一些本來就是大陸的幫會分子。他們大多住在眷村,在和原住民的衝突中慢慢結成團體。早期他們被叫做「阿山仔」,後來統稱「外省掛」,與這個詞相對應的臺灣原住民則成了「本省掛」。在臺灣警方的習慣用語中,外省掛叫幫派,本省掛是角頭。主要的外省掛有竹聯幫、四海幫、松聯幫、飛鷹幫等,其中很多都有國民黨軍方背景。
除了外省掛和本省掛,還有一類人叫「縱貫線」。縱貫線本來是臺灣鐵路局對中部和西部貫穿全島的鐵路幹線的稱呼,在黑幫話語裡,卻指的是那些實力強大到不受地域和角頭幫派限制,黑白兩道都要另眼相看的大哥。近些年「縱貫線」這個詞被用濫了,變成凡是在縱貫線鐵路沿線地區活躍的黑幫老大,不論江湖地位高低,都自稱「縱貫線大哥」。
臺灣有多少黑幫分子?準確數字很難統計,1973年臺灣首次辦理幫派解散登記,登記在案的幫派有568個,成員3334人。1978年臺灣當局第二次登記,有189個幫派解散,961人宣誓脫幫。1984年底,登記在案的幫派組織達1236個,成員10582人。到了1996年,臺灣警政署首次公布各縣市黑社會幫派普查情況,統計出一千多個幫派組織,五千八百多名成員。要知道,警方掌握的數據只是不完全統計,實際在臺前幕後活動的黑道中人估計有數萬人,這就包括了名頭最響的臺灣三大黑幫—四海幫、天道盟,以及人數最多、號稱「天下第一大幫」的竹聯幫。
旱鴨與白狼的慘綠青春
「中和幫成立兩年後,孫德培在一次爭鬥中殺了個人,結果他和很多骨幹被抓,中和幫瓦解。」這是張安樂講述的故事:「有個人叫周榕,他想重整中和幫,到處去找原來的兄弟。1957年,在中和鄉竹林路,中和幫成員聚會。不知道是誰提議說,我們都是新人,在竹林底下結盟,就叫竹林聯盟吧,簡稱竹聯幫。」
也許是歲月久遠,張安樂的記憶出現了時間偏差,另外一些關於臺灣黑社會的資料顯示,他所說的竹林會議是在1956年6月召開的。為了尊重正在獄中的幫主孫德培,新的竹聯幫不設幫主,以獅、虎、豹、鳳、鴨等動物作為分支組織的名號。1964年,十六歲的張安樂加入竹聯幫,當時排到了「狼」字輩。「我們一批四個人,分別叫做黑狼、白狼、花狼、小狼。」張安樂說,「大概是因為我長得比較白,就叫我白狼。」
少年張安樂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是國民黨軍官,母親在臺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做教師。「北一女」是全臺最著名的中學,校友包括呂秀蓮、彭鳳至、三毛、朱天心、張曉風等各界巾幗精英,還有蔣經國、連戰、陳水扁、馬英九等人的女兒都曾就讀於這所中學。張安樂受家庭薰陶,從小就是優等生,聰明好學。
可他還是像那個年代的很多少年一樣,在課堂之外有著好勇鬥狠的慘綠青春。如果你看過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和鈕承澤的《艋舺》這兩部電影,也許能理解這些孩子走上黑道的心路歷程。張安樂加入竹聯幫的六十年代,臺灣社會動蕩不安,族群對立,黑道紛爭。
1967年,張安樂考入淡江文理學院(淡江大學)歷史系。在學校裡,認真念書和打打殺殺這兩種矛盾的行為,不可思議地在張安樂身上統一起來。某次他跟一夥學生打架,偶然結識了同在淡江念書的學長陳啟禮—這個日後成為臺灣黑幫教父的男人,改變了白狼張安樂的一生。
陳啟禮祖籍江蘇,1941年生在四川廣安,1949年跟著父母到臺灣。在眷村的小學念書時,全班包括陳啟禮在內只有三個外省小孩,他經常被本地孩子欺負。「下完課班上有些人來打我,我就還手跟他們打。」1999年陳啟禮在柬埔寨金邊接受媒體採訪時說,「後來變成每天下課全班來打我,在教室外面的走廊,我就一直奮戰。」
眷村少年陳啟禮用拳頭打出了自己的人生,1952年他加入中和幫,在1956年的竹林會議之後,陳啟禮成為竹聯幫「鴨」字輩的一員,綽號「鴨霸子」。據說有次打完架被警察追,幾個兄弟跳河遊走,只有陳啟禮不會遊泳,所以也有人笑他是「旱鴨子」。可這隻旱鴨子不光能打,頭腦也靈活,很快成為幫中領袖。1968年4月,竹聯幫在陽明山召開大會,推舉陳啟禮為總堂主,實際上相當於幫主。
這一年,陳啟禮27歲,張安樂20歲,兩人成為莫逆之交。在陽明山大會上,白狼作為總護法,幫助鴨霸子建章立制,規定今後各分支堂口必須定期繳納「母金」,支持核心組織運作。竹聯幫內部等級森嚴,小輩必須絕對服從長輩,並設有多種殘酷刑罰處置違規者。由於成員多為「外省掛」,竹聯幫的幫規和暗語、手勢、儀式等,基本沿襲了大陸洪門和青幫的傳統。陳啟禮和張安樂擴充了幫會編制,設立虎、豹、龍、獅、熊、鳳、狼、鳥「八旗制」。竹聯幫的對外活動主要是收保護費,用暴力手段幫人維護商業秩序,這種古老的生意在陳啟禮手中發揚光大,幾乎成為臺灣黑道行規。甚至有個關於竹聯幫遵守所謂「商業道德」的案例被廣為傳播:有個工地開工,竹聯幫上門收費,遭拒後就綁架了工地負責人。事後經過調解,工地交了30萬元保護費。而竹聯幫收了錢就承諾,以後哪怕工地上丟塊磚,都由竹聯幫負責—後來又有其他幫派到工地敲詐,竹聯幫成員果然到場救護,打跑了敲詐者,從此再無人敢來尋釁。
「所有規則的設立,都遵循一條根本規則:暴力最強者說了算。」在《血酬定律》書中,學者吳思這樣分析中國社會延續千年的潛在規律,「流血拼命的價值,取決於所拼搶的東西。」在陳啟禮的掌控下,竹聯幫勢力愈發膨脹,不僅成為臺北市幫派龍頭,還南下臺中、桃園、嘉義、臺南、高雄等地,號稱有十萬幫眾,「一統江湖」。
「血酬定律」同樣適用於黑社會,直到他們遭遇了另一套更加強大的潛規則—政治。
「江南案」背後的陰暗角力
1984年10月15日上午,美國舊金山德裡市,作家劉宜良走進自家公寓的車庫,正準備開車出行,突然從角落裡閃出兩個人,拿手槍對準了他的頭。
這兩個持槍者是竹聯幫成員吳敦和董桂森。槍響了三聲,吳敦開的第一槍擊中劉宜良眉心,劉應聲倒地,董桂森又上去補了兩槍。確認劉宜良死亡後,兩名殺手逃離現場。
劉宜良是臺灣著名作家,早年做過記者,1967年以《臺灣日報》特派員身份赴美居住,並加入了美籍,實際上他的秘密身份是國民黨軍方的情報員。但是劉宜良在美國筆耕不輟,以「江南」為筆名發表了大量披露臺灣政壇黑幕的文章,尤其是1984年出版的《蔣經國傳》,徹底激怒了國民黨當局。更要命的是,臺灣情報部門還認定,劉宜良是「雙面間諜」,暗地裡在為大陸方面收集情報。於是在1984年7月,臺灣情報局局長汪希苓找到陳啟禮,告訴他有人在美國「誹謗元首」,但官方不便出面,要求陳動用幫派力量「替天行道」,暗殺劉宜良。
陳啟禮接下了這單「活兒」,事實上他別無選擇。早在1970年,竹聯幫成員陳仁盜領社團公款潛逃,竹聯幫為「清理門戶」,派殺手張如虹當著警察的面刺死了陳仁。張如虹是竹聯幫右護法,也是陳啟禮的親信,所以案發後陳啟禮立刻被鎖定為幕後主使。1972年陳啟禮入獄,關押到1976年出來,為了重振威信,他需要藉助政界的力量。有資料顯示,出獄後的陳啟禮已經被臺灣情報局吸收,他成了擁有「官方背景」的黑幫老大。1984年親自出馬刺殺劉宜良,對陳啟禮來說,不過是奉命行事。
所以,1984年8月,陳啟禮化名「鄭泰成」飛赴美國,與吳敦和董桂森會合。三人連續十幾天埋伏在劉宜良家附近,觀察劉的生活起居。在陳啟禮的直接指揮下,血案爆發。
「江南案」雖然替臺灣當局除掉了「異見分子」,卻也深深震撼了脆弱的美臺關係,麻煩就在於劉宜良的美國公民身份—臺灣派來的殺手在美國本土行兇,這還了得?FBI迅速鎖定了嫌疑人,美國政府當然不相信這是簡單的黑幫犯罪,要求臺灣當局交出幕後主使。
「我本來不知道董事長的計劃,是看到報紙新聞以後才明白,出了大事。」張安樂回憶,他早在1975年就到了美國,一邊做餐廳生意,一邊在大學繼續讀書—我們知道,白狼一直是個「好學生」,他在美國先後就讀於內華達大學拉斯韋加斯分校和聖瑪麗學院,拿到了四個學士學位,還有一個名校史丹福大學的碩士肄業。遠離臺灣的腥風血雨,白狼在美國過了多年安穩日子,「董事長」的到訪再次把他卷進風暴中心。
董事長就是陳啟禮,以他此時的江湖地位,已經沒有人再敢叫他「鴨霸子」了。得知江南死訊後陳啟禮決定返回臺灣,張安樂提醒董事長「小心被滅口」,陳啟禮回答:「沒事,我有一卷錄音帶。」
這卷錄音帶就是老謀深算的陳啟禮留下的「後手」。果如白狼所料,陳啟禮返臺後不久,臺灣當局展開「一清專案」掃黑行動,抓捕了陳啟禮和吳敦,同時圍剿竹聯幫分子。迫於美國政府施加的壓力,1985年1月10日,蔣經國下令逮捕情報局長汪希苓,要求徹查「江南案」。1月13日,臺灣當局發布消息,承認情報部門與案件有關。
為了保住董事長的命,白狼決定使出殺手鐧。3月1日,張安樂在洛杉磯召開記者會,宣布自己手握陳啟禮留下的錄音帶,記錄了「江南案」的真相。「我們本不想拿出錄音帶,那是玉石俱焚。」多年之後,張安樂回憶當時的考量,可謂孤注一擲:「我們說手上有錄音帶,必要時候會公布,條件是董事長和吳敦從警備總部轉移到司法受審。因為殺人是事實了,我們也懂法,轉移到司法可以讓他們有發言的機會,在警備總部可以隨便說你脫逃然後殺了滅口。」後來接受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採訪時,張安樂直接表示,「江南案」的幕後主使是蔣孝武—蔣經國的次子,當時臺灣政壇心照不宣的接班人。
金盆洗手,還是政治夜壺?
張安樂在深圳的辦公室裡掛著三幅水墨畫,分別是上山虎、青竹林和白狼群。
除了這三幅畫透出的象徵意味,2013年的張安樂已經完全看不出黑幫大佬的氣質,他戴金絲眼鏡,總是面帶微笑,文質彬彬,像個儒雅的商人。張安樂的生意涉及運動用品、旅遊業、消防器材和電子產品,他的「韜略集團」是全球最大的專業運動頭盔生產商。雖然在臺灣警方的系統裡,張安樂一直是通緝名單上的要犯,但是6月29日回臺當天,他只在臺北地檢署裡被羈押了四個小時,然後交了一百萬元新臺幣保釋出來。「還以為會關上兩三個月或兩三年呢。」
1984年和陳啟禮一同返回臺灣的殺手吳敦,綽號「鬼見愁」,他後來被判無期徒刑,經過減刑,實際坐牢六年多後出獄。如今吳敦是臺灣長宏影視公司總裁,臺灣娛樂圈舉足輕重的大佬。近年來他投資拍攝的影視劇有《倚天屠龍記》、《至尊紅顏武媚娘》、《大灌籃》、《刺陵》等,一手捧紅了賈靜雯、釋小龍、郝邵文等演員。
「江南案」的另一個殺手董桂森沒有回臺灣,案發後他跑路去了菲律賓,又輾轉潛逃日本、泰國,最後在巴西被捕,引渡回美國。法庭上,董桂森宣稱:「這不是個人的行為,也不是幫派的行為,而是政府的行為。」1991年,服刑的董桂森在美國賓州路易斯堡聯邦監獄被殺身亡。
少年子弟江湖老。「江南案」發生時,陳楚河八歲。「有天學校中午吃飯時間,我從新聞廣播中聽到爸爸的名字,心中隱約覺得這不是件好事。」如今已是偶像劇明星的陳楚河說,「爸爸過世前臥病在床時,腦中想的已經不是如何平反江南案,而是想著病要快點好起來,然後帶著我和弟弟去度假釣魚。」
2007年10月,陳啟禮在香港病逝。11月,他的葬禮在臺北舉行,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參加葬禮的黑幫分子約九千人,除了竹聯幫和其他臺灣黑幫,還有來自香港三合會、日本山口組等著名黑社會組織的代表。這些黑衣人與近千名全副武裝的警員一起,佔據了當天全臺灣的九個電視新聞頻道。陳啟禮晚年定居柬埔寨,熱心商業和慈善活動。
讓我們說回「江南案」引發的臺灣政壇地震—白狼把矛頭指向蔣孝武,等於斷送了後者的政治前途。1985年底,蔣經國通過美國《時代》周刊表示,「蔣家人今後不能也不會參選『總統』。」翌年3月,蔣孝武被派駐新加坡,淡出權力核心。
1987年7月14日,臺灣解嚴。蔣經國宣布開放報禁和黨禁,推動臺灣民主化進程。同時,由於「江南案」之後的警方強力掃黑,許多大佬入獄,也造成了幫派勢力重新洗牌。黑道分子爭相努力漂白身份,向政界和商界滲透,為90年代開啟的臺灣「黑金政治」埋下了伏筆。
1990年,臺灣當局支付給劉宜良遺孀崔蓉芝145萬美元,和解結案。
二十多年過去,「江南案」的真相卻依然湮沒水下。「小汪(汪希苓)是可以犧牲的家臣,我們又不能動蔣經國,那會威脅到臺灣安定。所以只能挑出蔣孝武,畢竟虎毒不食子。」張安樂說,「蔣孝武在這件事上,可能是最冤枉的。」
而陳啟禮直到死,都不願對外界多談「江南案」。他倒是記得杜月笙說過的話:「幫派人物像個夜壺一樣,政客們需要的時候拿來用一用,不需要的時候就踢到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