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鑫 畫)
桃花夫人
文/周巖
秋風朔朔,城池外,河水滔滔,大道旁,幾名遠歸的旅人停下了腳步,眺望河谷中的城池。「你們看,那被夕陽鍍了一層光輝的就是金城。」一位旅人指著城池中鱗次櫛比的高樓對同伴說。每一片遮住屋簷的瓦裡似乎都摻著金粉,每一塊黏在在牆上的磚好像都貼著金箔。樓宇的光輝是如此耀眼,以至於他們沒有在意河邊一個穿著襤褸的老人。這是一位老畫家,他的眉毛上染了雪的顏色,拿筆的手指上結了厚厚的繭,身上的灰衣服已經被露水和雨水洗成了白色。他也看著金城,但筆下畫的卻不是金色的樓宇,而是一幅山水畫。畫中藍色的海水環繞著一座青青的高山,白雪至空中落下,飄在山崖處的一棵桃花上。他在飄落的雪花裡細細地繪出繁星和露水,金城的光輝讓他想起太陽鍍在雲層上的金色,於是又在圖中飄蕩的雲彩上抹上一層淡淡的金色。
為了完成手中的這幅還未完成的畫作,他已遊歷多年,甚至隻身爬上過蔥嶺,只為看一眼皚皚的白雪。見過這幅畫的人,都問他畫的是哪裡,這問題的答案老畫師自己也不知道。在那些只關心畫中風景在何處的人眼裡,這幅畫早就已經完成了,但老畫師卻總不滿意,如今也是如此,他喃喃自語:「可惜還沒讓桃花綻放出紅色。」
這位正在皺眉的畫師名叫王福,他說這話並不是矯情,因為在他剛剛學畫的時候,曾畫過一樹桃花,雖然那時他的筆法笨拙,但桃花的顏色確是後來再也調和不出的。或者說,已經漸漸老去的畫師已不能再輕易就描摹出一朵桃花的美了。
秋風為王福陰乾了畫卷,他卷好放在一個破布袋子裡,踱步朝金城走去了。城門外的金河上,唯一一座進城的大橋已被漲起的河水衝垮。「過不去了。」一位身著同樣襤褸的老人來到王福身邊說,王福猜想他是一個逃難中的人,因為他身形消瘦,眼神中充滿了對食物的渴望以及對未來的擔憂。那老人又說:「等到明日南來北往的客商匯聚,官兵自然會派大船來接的,我們沒有禮物送給他們,藏在運貨的商隊裡混到金城里去吧」。
王福卻知道等到明天的太陽升起,或許就再也完成不了手中的畫作了。他謝絕了老人好意的邀請,從包裹中拿出黃狼尾尖做出的毛筆,沾了青墨點在一張廢絹紙的背面。他勾勒的是一艘木舟的骨架,一旁的老人看不出老畫師畫的是什麼,只當他是個痴人,哀嘆著走開了。王福畫得仔細,直到星辰爬上了天空才完成,他走到河邊,蹲下身子,輕輕地將畫放在水面上。一個浪濤將畫紙卷了進去,一艘小木船從浪裡駛了出來,小船被浪推到岸邊,王福邁起細碎而緊緻的步子,踩著浪尖坐了進去。小船如蛇一般地在水面上行使,蜿蜒地漂到了對岸。王福的身後,小船駛過留下的水波和漣漪裡生出了一朵一朵的睡蓮,在寒冷的江水中吐露出幽芳,清風一吹又蕩漾開來,消失在北風捲起的浪濤中。
金城內五光十色,人們手持著各色燈籠在長街小巷行遊,道路兩旁擠滿了叫賣各色燈燭面具、香料綢緞的小販,稍有寬敞之處便有班子耍猴戲打十番,還有異國的美女在酒樓花樓之前扭動著身姿招攬客人,稍微僻靜之處便有夜宵攤子,搓丸子、煮抄包面,蒸得滿城都是水氣。王福順著人群慢慢地行走在鋪了金磚的路上,他明亮的眼睛在細細地觀察每一個路人的面容,可惜那些人都已經習慣了悲喜,若是一滴雨滴在他們的臉上也浸不出什麼顏色。這樣的面龐是不值得畫進一幅畫裡的。
人群如流水一般匯集在城中央的一座金塔處,雖然已是夜裡,但金塔仍舊亮如白晝,跪拜的人絡繹不絕。王福駐足在塔外,並沒有進去,他被塔壁上雕刻的精美絕倫的壁畫吸引了。這些壁畫記錄了一如殘篇中的傳奇,王福並不盡信這些故事,也不是個正經的信徒,但是他相信是世間是有神跡才會有如此美的造物。
「很美吧,」一位老人在王福身邊說,他的身上散著一股醉人的香氣,「先王剛建它時更美,這些壁畫都是工匠按照先王的畫作打造的。可惜如今這些壁畫已經模糊了,就像金城的人們已經漸漸忘記了一如和先王的言行。」
「你們的先王真該去做個畫家。這些壁畫勝過傳教者的千言萬語。」
「不,這些畫害了他和金城,」老人的眼裡流露出一絲哀愁,「遙遠的顏色與線條吸引了他,讓他忘掉了金城和身上的責任。他失道了,荒蕪了政事,最後竟然選擇了離開。從那之後,金城也不再是一如的國度了。」老人身上的香氣被一陣夜風吹散,王福用盡力氣吸嗅,可再也抓不住一絲。
「那也著實可惜。」哀愁也在王福心中散開,他還需要多聞一聞,才能將香氣畫在畫裡。
「是啊,我們那時都以為他會成為聖賢,終有一日會等到白鳥在宮城之上的天空盤旋……」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一聲呼喚打斷了,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手中提著一個花籃喚著「爺爺」跑了過來。迷人的香氣又氤氳在空氣裡,王福看見那花籃裡還有一枝桃花,他露出了微笑,因為這不是桃花開放的時節。
少女將裝滿散碎銅錢的布袋放在老人眼前,她身上那件打著補丁的灰白衣服,讓王福聽到了木槌在敲打清澈的流水。在王福的眼裡,她生得不美,但消瘦的臉頰上燃燒著的一團青春的紅色。這是一張值得畫進一幅畫裡的面孔。
少女對著王福道了一聲好,忙對老人說:「茶攤那兒今日輪到花姑唱曲,我剛聽完一曲,趁著花姑喝茶養嗓子,跑過來喊你哩。我們快去吧,又要開唱了。」
那老人道:「轉了塔再去吧」。
「轉完塔哪裡還能聽到哩,」少女說完,拉起老人便走,她又王對王福說,「老先生也一起去吧。花姑的嗓子好著哩,唱的曲子宮裡都聽不到」。少女拉著老爺爺往人群裡鑽得那麼急,以至於他們並沒有發現籃中的桃花已變成了一錠亮閃閃的金子。
到了吵鬧的茶攤,王福沒有再跟著他們。客人們在長長的木凳上為年老的畫師留出一個空隙,王福坐下,在充滿汗味的空隙裡嗅著一枝桃花的香氣。一位中年女人坐在人群之中的小一尺空地上,撥弄著胡琴,便是少女口中的花姑。老媽媽燒好了新茶,先給花姑衝了一大碗,她含了一口,漱了漱嗓子,方才開口唱道:
中元節過後的花園啊
雨水滴落
茉莉花凋謝,芭蕉葉大
桃花與我躲在傘下
想去河上放一盞燈
又擔憂雨水將它澆滅了
花姑的歌聲婉轉,勝過夜鶯的啼叫,這安靜的曲子她方唱到一半,已引得茶客們連連叫好。在一片笑語中的王福陷入了自己的思緒。許多年來,他一直在南方的山野和村鎮中漫遊,睡在柳樹下,醒在梅枝邊,餓時就挨家挨戶地討要飯食,孤單時便和妓女與和尚聊天。若是天氣暖和,又吃飽了的話,他就攤開畫紙,將所見的畫在紙上。他所見的大多和我們不同,他曾將一位美麗的少女畫作一個兇惡的老太婆,為此除了那些真正愛這個世界的極少數人,沒有人會花上一錠金子來買他的畫。半個月前,他住在在一間廢棄的破廟裡。夜裡,他夢到自己行走在一幅畫中,畫中是一座金色的城池,天空中下著大雨,城池被雨水湮沒,一座閃著的金色佛塔在雨中也仿似生了鏽。城中的人都浸在水裡,但奇怪的是人們的臉上卻沒有痛苦的表情,沒有人掙扎,也無人喊救命,他們的頭顱在水面上安靜得像一朵朵盛開的蓮花。在畫中,王福遇到了一位絕代的佳人,她並不在水裡,而是吊在一株開著鮮紅色花朵的桃樹上,她用來自縊的綢帶和她夾雜著花瓣的長髮糾纏在一起,飄在空中。王福還未記清她和桃花的容貌就醒來了,雨水順著破陋的屋簷滴溼了他枕頭的布包,破布中的墨塊溶化,又染黑了王福滾出的眼淚。
他正在出神,店主老媽媽提著一壺熱濃茶,給王福衝了滿滿一碗。一股濃鬱的花香散了出來,是新鮮花蕊的味道,王福便忘了那個令人傷心的夢。
「老媽媽,這個季節竟有這新鮮的桃花,這花是你自己種的嗎?」王福問道。
「我們哪裡種得出啊,」她指向金城皇宮的方向,「那裡每日都剪出鮮花枝來贈予我們這些窮苦人,人們得了或賣鮮或制香料以此過活。我便也討些回來做茶,這些花,一年四季都有的。」
「那還真是神奇。宮中一定住著一位種花的仙人。」王福由衷地說。
「沒聽說有什麼仙人,卻有一位桃花夫人,喜歡種花,還會唱曲。花姑唱的曲子,就是宮裡仙人教的,她原本也沒有那麼好的嗓子……」老婦停了話語,自去給其他客人添茶,花姑又開口唱出新曲,王福將茶一飲而下,付了茶錢,拿著一枝桃花踱步朝皇宮去了。
王福沒用什麼法子就騙過了宮殿的守衛,讓守衛以為只是一隻飛鳥從宮殿後門的陰影裡飛了進去。後門之內是皇室偌大的花園,這園子雖然雕廊畫壁,卻只長著秋天的衰草。衰草叢中,一位美麗的婦人在枯井旁哭泣,她哭得傷心,好似一朵未紅卻已經要衰敗的花蕾。
王福也跟著傷心起來,他走上前去問道:「貴人,為何一個人在此處哭泣?」
那婦人聽他言語之音,以為遇到了不曾謀面的皇室宗親,噎泣道:「才入深秋,天氣猶暖,園中的菊花卻如我一般都衰敗了。」
王福不知她在哭花還是哭人:「花敗猶有花開之時,姑娘正直青春貌美,何須自影自憐?」
婦人拂袖而涕:「宮牆裡冷風蕭瑟,我已年老色衰,得不到皇帝的垂憐。膝下又無子,朝前的風雲也與我無關。日日夜夜幽居在後宮的花園裡,除了這滿地的黃葉,如今只有這菊花為伴了。如今菊花凋零而去,怎能叫我不傷心。」
王福說:「你可知這宮中有一位仙人般的夫人,最擅長種花養草,你請她來護這花就是了。」
「哪裡有什麼善種花草的仙人,」她止住了哭泣,又慍又怨地說,「卻有一班如花的女子,日日在帝王面前盛開著。」說完她憂憂地看著一處燈火通明的宮室。
王福將手中的紅桃插在這位即將凋謝的婦人頭上,願這紅桃在這秋日慰藉她以顏色。
燈火之處正是宮廷的筵席。異族的美女在胡琴和鼓聲中起舞,來自南國的歌姬念著舊國的曲辭,唱著自己的心事。她們的面容是王福平生所見之中最美的,即使他的畫筆也難以畫出。在一眾女姬的簇擁之中,金城的帝王坐在殿堂之上,舊日的小皇子如今已成為年邁的老人,眉眼邊的皺紋好似國境線上的山壑。他的眼神在一片青春的笑顏中顯得尤為冷峻,似乎他面對的不是華美的宮牆而是險峻的山峰。
那些姬女中有一位最為美麗又最得帝王喜愛的,她為帝王斟上了一杯葡萄美酒,卻不知道她的紅唇比這杯美酒更為醉人。皇帝放下了她端起的酒杯,靜靜地說道:「我十三歲登基,如今已有幾十年了。雖不可與真使先王相論,但也殫精竭慮,不敢有一刻枉費。北國來犯,我便御駕親徵,南方遇災,我開放自己的糧倉救濟災民。可如今我卻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我想我已經明白了先王離開的原因。或許再也做不了一個好皇帝了。」
舞女停了腳步,姬妾止了笑言,她們安靜得像一幅未乾的水墨畫。那位美麗的女姬依偎在皇帝的懷中:「帝王怎麼會不是一個好皇帝?」
「每日在我眼前的都是高聳的金色牆壁,金光已經刺瞎了我的雙眼,我不知道世間還有別的的顏色。每日迴蕩在耳邊的都是朝臣的辯論,在我心中迴蕩著的只有智慧者講解神經的奧義,我想聽一聽南方竹林中的蟲鳴、北方草原上野狼的嚎叫。」不知哪裡來了一陣暖風,融開了皇帝臉上的寒冰。
站在皇帝一側主管祭祀天地的春官說: 「在金城中能聆聽到世界所有曼妙之音,能尋覓到所有絢爛之色。」
皇帝不信,憂傷與憤怒又重新繪在了他的臉上:「我熟知城中的一草一木,卻不知這城中有你說的所在。」
春夏秋冬天與地皆不敢言。
「有的。」帝王懷中的美麗女姬回道。
「有的。」眾女姬齊聲符合。
「在何處?」皇帝知道懷中的女姬從不曾欺騙他。
女姬道:「就是皇宮深處清幽冷寂的花房」。
眾女姬齊聲附和:「皇宮深處清幽冷寂的花房」。
「花房?」皇帝記得那裡住著一位先王的妃子。
一名樂師起身說:「那裡四季花香不散,前幾日我去遊弋,還見幾名老奴手持著一朵一朵的桃花,那些花如開在隆冬飛雪中一般美麗。」
負責酒水的官員說:「春天,我和幾位朋友在泉水旁醉臥至天明。晨光初露之時,我在醒睡之間看到一群女子取水,她們身著潔白的絲綢,不施粉黛,一襲黑髮不插珠髻盤於腰間,皆在晨嵐中乘霧而行,悄無聲息。我追在他們身後,幾次都扯住了她們的衣襟,可握在手心的都只有一陣白霧,風一吹就散了。人們都說,她們是住在花房裡的仙女。」
「可她們都比不上桃花夫人。」帝王懷中的姬女喃喃說道。
「可她們都比不上桃花夫人。」眾女姬齊聲附和。
皇帝的目光已經不再停留在席中人,他抬起頭,望向外間的星辰,好像那裡包含著他所幻想的一切。樂師敲起鼓點,他懷中的女姬低下眼眉,將那杯紅色的葡萄酒一飲而下,紅色染上了她的雙頰,她翩身至舞池中央,開啟鶯嗓,暈開水袖:
年歲過去,身體雖然衰老,
但看看花開,
便沒有什麼憂思了。
舞袖遮住了她如秋夜星辰一般明媚的雙眼,旋即她騰空而起,幻作一陣青煙在殿上消失了。
一條空蕩幽暗的小道通往金城皇宮後清冷的宮室,那是一條並不容易被人發現的小路,王福卻輕易地找到了入口,他的雙手撫摸著每一塊牆磚的紋理,他的雙腳回憶著每一塊石板的凹凸。
路的盡頭有一個安靜的小院落,門把手的銅環已經生出綠鏽。王福駐足在院外,他沒有急著叩響大門上的銅環,而是痴痴地望著伸出牆來的桃枝,盛開的花朵像蔥嶺之上的雪一樣潔白。風吹開了那扇門,院中無人,也沒有別的花草,只有一樹桃花。王福走進園中,見桃花樹下的一張桌子上擺放著許多畫卷,展開的一幅上畫著一位正歪在榻上小憩的白頭宮娥,她面容安詳,正如她身上輕如天鵝絨一般的毯子,她的眉頭緊鎖,仿似有著重若悲痛的憂思。夜風撥弄樹梢的聲音將她驚醒,她有些慌張地起身,靜靜地打量著王福。
王福猜她是畫中的仙靈,恭敬地作揖說道:「欲見桃花夫人。」
白頭宮娥點點頭,「卻不知先生尋桃花夫人何事?」
王福回答得更為謙卑:「想求桃花婦人賜桃花之色。」
白頭宮娥從畫中走出,她勾了勾小手指,那桌上的畫卷便一幅幅地展開,飛到王福的眼前。畫中俱是各色的桃花,一樹藍的正在吐蕊,而另一樹金色的已在凋零。畫中桃花忽然間又變作了身著各色紗衣的少女,指著王福竊竊私語。王福才知道原來白頭宮娥就是桃花夫人,他的心中又欣喜又難過,欣喜的是他見到的是一位既端莊又溫婉的女人,難過的是她並不是他夢中的女子。
「讓先生見笑了,她們平常見不到先生這般的人物。」白頭宮娥請王福在桃花樹下坐下,一名少女從畫中走出來,奉上兩碗熱茶。王福喝了一口,杯中的幾片茶葉順水流到唇邊,他輕輕咀嚼了幾下,嘴角就流出了多彩的汁液。
許久,桃花夫人問道:「有先生喜愛的顏色嗎?」
「這些畫裡每一朵花的顏色都可以成為我畢生的摯愛,可惜它們都不是我夢中的那一朵,」王福的話語中已經透露出了絕望,「我的畫作完成不了。」
桃花夫人卻並沒難過,因為她知道這世間所有桃花的顏色。她說道:「讓我看看先生的畫作吧,看看先生需要的到底是那一朵桃花的顏色。」
王福從破布包裡拿出畫卷,展開在桃花夫人的面前。遙遙的山水、寥寥的雲雪進入桃花夫人的眼裡,化作了一滴眼淚,桃花夫人知道即使一如在世也不能繪出這樣的景色。「我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再也見不到金城的朝陽。」她喃喃說道。
王福沉醉在她的眼淚裡,情不自禁地也流下淚來。
桃花夫人為他遞上春風做的絹帕:「我說要離去,未必是死亡,即便是死亡,也未必是件值得傷心的事。好了,趁著還有月光,讓我幫你添色吧。」
她請王福睡在桃樹下,畫中的少女都走了出來,她們依偎著王福,唱著王福童年時聽的歌謠。王福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他又夢到了那位絕世的佳人,在一座紫色的宮殿中,她正和一位英俊的年輕貴族把酒言歡。貴族拿出一幅畫作,那是一幅丹青山水,黑色的線條在畫布上勾畫出天地的輪廓,可在黑白之間並沒有別的顏色。
貴族青年說:「我在宮中已經呆得太久,不知道這世間的顏色」。
年起女姬說:「虛海水藍,東山松青,蔥嶺雪白,漠北沙黃,乃至朝陽火紅,落日輝金,還有……」。
女姬的話並沒有說完,貴族青年已經打斷了他,他說:「我便啟程去看看」。他側身上馬,離開了那座紫色的宮殿。
女姬遙望著貴族走出了城門,伏在地上哭泣而絕,眼淚匯集的地方生出了一枝桃花。
王福醒轉,天際已經發白。女姬們頭插著各色的花枝,依然偎在桃花樹下安睡。而桃花夫人已經自縊在桃花樹上,她像絲綢一般柔軟,耳鼻口舌中滲出新鮮的血液,染紅了樹上雪白的桃花和蕩在天空裡的銀色髮絲。
王福心中的雨水滾落了出來,他後悔不該為了一幅畫作讓這個美麗的生命離開了在這個世界。但他並不感到悲痛,因為桃花夫人依然帶著柔美的笑容。王福展開了自己的畫作,用筆尖沾染桃花的汁液,將畫中的墨桃繪上鮮豔的紅色。畫中的桃花一朵朵盛開,滄海之水開始流動,天上的雲彩也慢慢聚攏。王福終於完成了畫作,他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到寶石般湛藍的海水裡。
天空中忽然下起了黑色的暴雨,瞬間就將金色的城池染成了墨黑色,金河之水暴漲不久就成為洪水湮沒了金城。花房中也不能倖免,但風雨之聲沒有驚醒安睡中的侍女,她們沒在黑色的水中,髮絲和肢體溶成了各種顏色,皆消散了。
王福安心地閉上眼,他微笑著迎接著如桃花夫人一樣的死亡。滾滾的流水聲忽然停了,在一片遙遠的浪濤聲中他隱隱聽到了船槳拍打水面的聲音,就如飛鳥的羽翼在拍打天空。王福睜開眼,剛剛畫好的山水畫此刻隨著上漲的水面停留在他的眼前。畫中的桃花樹下駛出了一艘小船,它正破浪朝王福而來,便是王福在金河岸邊畫的那一艘。駕船的是一名年輕的女姬,她烏黑的髮絲在空中飄起,迎接著暖風和冷雨的吹打,她穿著一身鮮紅色衣服,美麗得就像傳說中的仙女。小船越駛越近,隨著一波大浪駛出了畫卷,停在了王福身旁。王福認出了她駕船人就是桃花夫人,雖然她已經變換了容貌,臉上沒有了皺紋,銀髮也變成了青絲,但她身上有醉人的桃花香氣,她的臉上綻放著桃花夫人自縊時同樣溫暖的笑容。
桃花夫人伸出手將王福從水中拉出,她的手已沒有一絲褶皺。
王福高興地說:「我原以為你已經死了。」
夫人笑道:「我只是離開了那個世界,我本就該生活在一幅畫裡。」
王福說:「謝謝你從水中救出了我。」
夫人說:「是你救了我。你看,雨水就是你的眼淚。如今你也是一位可以消失在一幅畫的人了。」
王福傷心地說:「可惜他們卻都還要留在這裡。這雨這麼大,或許他們都會死去。」王福想起賣花的少女,年輕的歌姬,還有園中那些美麗的花草。
夫人說:「也許他們已經到達了大海另一邊的高山。」
王福好奇地問:「那是什麼地方?」
夫人說:「是畫中人的世界,也是我們啟程要去的地方,白魚和飛鳥正在海的對岸等待你的到來。」
海風吹出了王福眼中歡喜的淚水,他說:「我們啟程吧,趁著這陽光和煦、海風溫柔。」他接過了夫人手中的船槳,順著海浪的節奏,一槳一槳地朝海中的高山划去。小船又駛回了畫中,在浪花與海濤的助推之下,越駛越遠,最終化作了畫卷上的一個黑點,消失在海平面上。
當清晨的陽光灑向金城的時候,城中的街道上一滴水都沒有了,心中之花不待風吹而自行掉落的人們還能聽到空中迴蕩著的海潮拍打礁石的聲響。也許他們的心中還存留著一絲海水苦澀的滋味,但已無人記得這場墨色大雨了,就像沒有人記得賣花少女手中的一枝桃花。在這個年代,人的消失並不是什麼大事,更何況只是一朵花呢。
註:
1.文章一部分靈感來自《王佛脫險記》;
2.文中第二首歌:
年歲過去,身體雖然衰老,
但看看花開,
便沒有什麼憂思了。
出自《枕草子》之《清涼殿的春天》一章中,清少納言所記藤原良房《古今集》中的一首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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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刺蝟妞 責編:蘭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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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伍紹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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