隈研吾總是讓人思考這樣一個問題:自然材質的運用及其帶來的精緻細節是否可以抵消龐大建築給人帶來的壓迫感?
在我們接觸的日常用品中,很少甚至可以說沒有比建築物更大的東西。很多時候,大成了建築物的標誌,有時也是設計師成就的標誌。
日本建築師隈研吾即將出版的新書《小建築》,看起來對此持反對意見,這本書繼承了之前在《負建築》裡近似的觀點。他命名的負建築(Defeated Architecture),其實是那些被現代建築設計拋棄的材料,比如石頭、竹子和木材,以及和追求象徵意義的權威建築相對的概念。
《小建築》來自隈研吾對2011年3月11日日本大地震的反思,他認為那些崩塌的建築應該促使人們去質疑大體量建築的價值,包括對鋼筋混凝土的崇拜。
隈研吾在中國的知名度起源於SOHO中國的項目「長城腳下的公社」,他用其中500平方米設計了一幢竹屋。這個設計和他在1995年設計的代表作「水/鏡之家」同樣具有說明性:這位建築師擅長運用獨特的材料設計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房子。它們的體量通常不是太大,並且因為擅長把人工照明和自然照明結合起來,他設計的空間通常都有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但真正讓他在中國成名卻是2008年的北京三裡屯Village(現改名為太古裡),由香港太古地產投資開發,整體包括18座獨立商業大樓和一個精品酒店。他同時操作了第二個SOHO中國項目,與太古裡僅一街之隔,是總體面積達46萬平方米的建築綜合體。
太古酒店北京區域總經理Anthony Ross認為這兩個項目改變了這位建築師的設計路徑:「在瑜舍之前,他從未做過這麼大的酒店項目,在那之後,他開始做比這更大的項目了。」目前隈研吾在中國已建成項目有7個,另有一個在建,還停留在設計圖紙階段的項目則多到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他平均一個月來一次中國。
「中國客戶很簡單,他們總希望建造有『強大』意義的項目。相對日本客戶來說,他們總是希望建築可以與眾不同。」隈研吾說。
但隈研吾試圖在這種「強大」和他原有的設計原則之間保持一種平衡,從這個角度而言,「小建築」是他得出的一個折衷方案。
「每個項目,我都希望找到一個『最小的』存在,即使在城市中的大建築,我們也總是在其中尋找『最小的』。人們身材的尺寸相對建築的尺寸來說很小,因此,我總是在為建築尋找『人性化的尺度(human scale)』。人性化的尺度和物質性相關,天然的材質可以賦予建築一種更人性化的氛圍。這就是整個哲學。」他對《第一財經周刊》說。
他在一個叫做知博物館的項目裡實驗過類似的想法。知博物館坐落在四川新津縣,這是一個距離成都28公裡的縣城,曾經是西南絲綢之路上重要的一站,但近年只是作為地震災區受人關注。現在,這棟總建築面積2353平方米、投資3000萬元的建築成為了這個縣城最重要的標誌之一。它會用做展示和道教有關的內容。
博物館位於新津老君山山腳,整個建築表層都被排列整齊的瓦片覆蓋,這些瓦片用金屬線串起來,像是為建築穿上了一件馬賽克衣裳。
「由於瓦片的尺寸很小,如果緊挨著掛這些瓦片,最後出來的效果就會顯得整棟建築變『大』了,但如果中間相隔一些空間來安裝的話,就能讓人去感受它的精小。」隈研吾這樣闡述如何用瓦片來表達「小」的概念。
明年將於杭州建成的中國美術學院博物館同樣如此。那5000平方米原本是一個茶園,現在則會變成掩映在山林之中的一棟棟灰色建築。隈研吾說,他試圖在一些細節的地方加入來自當地舊建築的陶土和石頭材質,他還特意把整個大的博物館分成了小的場館,每個場館有一個小的屋頂,因此,觀眾就可以從這些小的場館中感到一種親密的感覺。
每個在中國的項目,隈研吾都力圖尋找到一種合適的細節。「我總是試圖找到解決方案,我認為我能為任何形式的質量問題找到解決方案。即使是來自中國的施工技術水平,我也可以發現一些好的特性。」
他舉了竹屋的例子,「中國的竹子不像我們在日本用的竹子那樣直,這些竹子是彎曲的,每根的尺寸也是不一樣的。但是作為項目的一個細部,竹子間應該留有空隙,如果沒有這個空隙,就失去了外部環境的動態性,建築的質量也就大打折扣了。所以,如果你能找到一種適應每個項目的中國式的細節,那麼它就會具有相應材料的美感。」
北京一石文化傳播有限責任公司策劃總監史建曾經策划過國內一些重要的建築展覽,他認為,材質和細節是隈研吾能駕馭大體量建築的重要原因之一,「材質和細節可以讓他的建築看起來輕盈、透明。」他說。要知道,並非所有建築師都有這個能力,比如另一位在中國享有盛名的日本建築師安藤忠雄與他剛好相反,「安藤的特長是高密度區域裡的小體量,他設計中型和小型房子、住宅的時候會非常精彩。大體量則會讓他的設計捉襟見肘。」
隈研吾承認自己的制勝法寶是「材質」。他認為安藤忠雄的困難在於,總是把清水混凝土作為設計的首要因素,結果就很難進入到下一步。而他自己的做法是,「每個項目,我都希望用初級材質,初級材料是指我們完全沒有嘗試過的材料。它可以把我帶進下一步。」
不過在談到商業成功時,史建認為隈研吾之所以在中國受歡迎,是因為他那種崇尚與自然融合的風格看起來並不冒險,更容易為大眾所接受。
安全感在中國是一個重要的商業元素。在中國,業主可以直接委託建築師做設計方案,也可以舉行公開競賽。通常而言,後者是更普遍採用的方式,尤其對於公共建築和希望找到「最好的方案」的業主而言。
「競賽提交的概念並不是真正的項目。建築師拿到的只有簡報,沒有和業主真正的溝通。概念只能反映出事務所的正常能力,而不是建築設計師對這個項目真正的理解。」Morphosis建築事務所建築師陳瀚旭說。這個事務所的創辦人是普利茲克獎得主湯姆·梅恩。
這樣做造成的後果之一,就是催生越來越多「安全的」設計。所謂安全,對於業主來說,就是不會過分偏離自己的社會形象,比如銀行通常應該穩重;對於建築師來說,則是保證不會挑戰業主的審美底線。這像一個循環論證:為了保證自己的方案通過,採取保守策略。
籠統地說,在這個過程中,建築成為一種粗暴的想法,它取決於業主和建築師本人對於空間的定義,還有更重要的,兩者對各自身份的認同。這其中並沒有建築實際使用者的發言權。
持續報導世界建築的作家羅蘭·哈根伯格(Roland Hagenberg)曾經描繪過這樣一個建築設計環境:這個世界毫無戒心,提案只要有那麼一點點聳動就能通過建造申請。做什麼造型都可以。有才華的新世代從而獲得充足的資金、案子以及不負責任的鼓勵。
這段話說的是1980年代後期的日本,不過套用到如今的中國市場,似乎同樣合適。「中國是所有人的下一站。美國和歐洲的建築項目正在變得謹慎,一些中東的項目也停下來了。如果有些人還沒到中國來,那只是因為他們不願意。」陳瀚旭告訴《第一財經周刊》。
而美國芝加哥高層建築和城市人居理事會(CTBUH)現任主席Timothy Johnson則對《第一財經周刊》說:「中國的城市正在面臨的社會和文化問題,也是未來幾年全世界城市將會面對的問題。中國13億人口中,有很大一部分的人都是從鄉村移居到城市裡的,這也就需要中國政府把高層建築當作大概是唯一的策略,來創建適宜居住生活的城市,而且他們目前也非常重視這一點。」
CTBUH被公認為是鑑定建築物高度和體積的權威組織,世界上最高建築根據它制定的標準來衡量產生。根據CTBUH出具的報告,認為在2020年,世界前20名的高樓中9座來自中國,它還列舉了正在建造高樓的中國明星城市:深圳、上海、天津、武漢、廣州、大連和臺北。Timothy曾是一位高層建築師,從2011年上任伊始,就在致力於吸納來自亞洲的成員。
「小建築」似乎正好迎合了這樣的一個時機。「對於城市生活來說,有時候高密度是需要的。但我們應該找到些方法,將大型體量分散成小尺度。」隈研吾說。
在中國,隈研吾還沒有接到下一個大體量項目,但在設計東京銀座一個傳統的歌舞伎劇院的時候,這個建築師還是使用了一些他的幽默感。
劇院擁有者松竹電影公司要求隈研吾在劇院旁邊加蓋一幢29層的辦公大樓。於是後者把傳統風格的劇院做得儘量精細,且帶有一個類似於中國傳統建築裡「鬥拱」的廊簷,同時,背後的大樓儘量簡潔,且和劇院保持一定距離。
「這樣當行人抬頭看的時候,他們會注意精緻的建築,忽略後面那個大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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