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白襯衫,梁光正和父親的性格也很相似,在困難面前都會幽默一把。
梁光正每次躊躇滿志地開始他的經濟計劃:種麥冬、種豆角、種油菜,最後都以失敗告終。但他總是那樣幽默、樂觀,不把困難當成多麼大的事情,繼續興致勃勃地開始盤算下一個計劃。
這種幽默樂觀,在梁鴻身上也能找到。
在訪談中,梁鴻時常會發出的一連串「哈哈哈」的笑聲,眼睛彎彎的。採訪空隙,她也會主動和我們聊天。
但在少年時代,她的性格「比較封閉、邊緣,處在一種自我漫遊的狀態」。
這與家庭環境和時代背景脫不開關係。
戲如人生,父親天天唱的戲文,宛如一家人的真實寫照。
在家裡兄妹六人中,梁鴻排行老五。她6歲那年,母親得了腦血栓。有一天,她正趴在小桌子上寫字,就看到母親躺在擔架上被抬回來了。
「一村莊的人都跟在後面看熱鬧,眼神裡充滿對我的憐憫和難以形容的輕視。」
那是上世紀70年代末,每年近千元的醫療費把這個農村家庭拽入了貧窮的深淵。
「母親躺在那裡,虛弱、枯瘦、僵硬。她的面容被疾病侵蝕得扭曲變形。每一天都是灰色的,每一天都在疊加難以言喻的黑暗。」
初三那年,母親去世了。
為了還債養家,父親常年在外奔忙,總是會忽略了這個「愛哭的老五」。
沒有人陪伴,梁鴻學會了和自己相處。她偶爾逃學,一個人跑到梁莊後的湍水邊發呆,看著野鴨在水中嬉戲,划過一道道弧線,聞著紫丁花沁人心脾的香氣……
湍水
大家庭裡的親情關係,從來都很複雜。每個人都想被愛,又怕被傷害。
梁鴻說:「我自己接近書中梁光正的兩個女兒冬玉和冬竹的結合體,比較懦弱,希望家庭好,但又沒什麼辦法。」
母親不在,長女如母。梁光正的大女兒冬雪是個操心的命,梁光正一不安分,她就得理不饒人地用連珠炮似的語言抨擊他。冬雪最愛父親,最希望這個家好,但卻用錯了方式,一家人的心反而離得更遠。
長子勇智與梁光正之間一直是反諷的、緊張的關係。
勇智很聰明,喜歡分析,能看透梁光正身上的矛盾性,及其行為背後的深層意義。
所以他始終對父親有敬畏,當然也有不滿。梁光正臨終前,冬雪不斷給勇智打電話,讓他回來見父親最後一面,勇智卻沒有回去。
在梁光正的葬禮上,他的棺木遲遲無法順利落入墓坑,兒子勇智和繼子小峰先後跳到墓坑裡抬棺安放父親。
看到父親入土為安,永遠離開了自己,一瞬間,他們的情感再也無法抑制,像洪水般洶湧而出。勇智、小峰和冬玉三兄妹,跪在墓坑邊緣,互相抱著一起磕頭痛哭。
一直到死,梁光正依然在用他的意志指揮子女行動,讓他們勁往一處使,心擰成一股繩。這時候,子女們才對父親有了一點點理解。
文學評論家李敬澤說,梁光正一家,是中國現代轉型過程中典型的中國式家族,大多出生在六七十年代。
那個年代,一家人都是窮過來的,父母總共掙一百多塊錢,把兄妹五六個拉扯大。
「但是兄妹之間,以及他們和父母之間的關係,那個戲可大了,愛恨情仇、相互傷害、相互糾纏但又永遠撕扯不開。」
梁鴻對中國的親情關係有著長期的關注。她說,在中國文化的深層,有一種本質性的匱乏,即個人性的喪失。
由於秩序、經濟和道德的壓力,每個人都處於一種高度壓抑之中,不能理直氣壯地表達自己的情感、需求和個人願望。每個人都在一種扭曲中試圖犧牲自己,成全家人,並且依靠這種犧牲生成一種深刻的情感。
可是,每當這種犧牲不徹底,或中途改變,衝突與裂痕就會產生。每個人都被看不見的繩索捆綁著,無法敘說。一旦矛盾爆發,往往極具傷害性。
「中國的父子、父女、夫妻之間,永遠是曖昧的、若即若離的關係,即使愛也不能充分表達,恨也不是完全的恨,在愛怨之間不斷地游離,相愛相殺,最後攪出來這樣一種深刻的血肉關係。」
「到了現在,我越來越覺得,父親身上樂觀的、幽默的、對生活會心一笑勇敢承受的心態,在我身上也慢慢地體現出來了。」
採訪時,攝影師需要拍攝梁鴻的一些外景鏡頭,我們來到了人民大學圖書館附近取景。
隔著很遠的距離,我都能聽見梁鴻時不時發出的笑聲,說話時偶爾還伴有河南方言向上揚的尾音,在冬日蕭索的空氣中,綻放出一絲熱鬧和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