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海圖書館培養出來的,進上圖那年十幾歲,還像個孩子。」1944年出生的趙嘉福指向後排家人的位置,「比我兩個外孫女現在的年紀還小。」
趙嘉福1961年進入上圖,從事古籍書畫修復裝裱、碑刻傳拓等工作,經手修復大量古籍善本、名人尺牘、碑帖拓片、民國輿圖、盛富懷檔案等,並參與眾多國家重大修復項目,包括國家圖書館善本《趙城金藏》、明代《西廂記》,嘉定太倉古墓出土古籍,清華大學抗戰時期受損古籍等珍貴文獻。長達半個多世紀的修復師生涯中,趙嘉福帶領團隊搶修了大批飽含中華民族寶貴歷史記憶、思想智慧和知識體系的文獻資料,令眾多命懸一線的歷史文獻「起死回生」。
今天(8日)上午,上海圖書館為趙嘉福舉辦古籍修復從業六十周年座談會,「當時做這個工作,用上海話說,哪能想到會噶紅?過去是默默無聞的。怎麼堅持60年?可能今天說起來有些落伍,那就是『幹一行,愛一行』。當初學這門技藝,完全沒有名利思想,安排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不但要做,還要做好。」
一旁,趙嘉福的夫人、同樣在上海圖書館工作多年的姚衛笑他:「坐了50年冷板凳。坐熱了,你的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了……」
復旦大學中華古籍保護研究院常務副院長、復旦大學圖書館副館長楊光輝也在座。2014年起,趙嘉福受聘擔任該院首批特聘教授。在此之前已因肺癌動了一次大手術的他任教不到一年,再次因病動手術,僅僅調養半年,又回到了學校。趙嘉福說,從事這一行一輩子,有責任把手上的東西毫無保留地傳給年輕人。
從二胡手到修古籍的人
趙嘉福是上海人,小時候喜歡音樂,1960年初中畢業,考進上海民族樂團拉二胡。三年困難時期,文藝單位壓縮編制。1961年,他面臨轉崗。當時有兩個選擇,一是上海博物館,一是上海圖書館。這一年,趙嘉福17歲,對兩家單位了解不多,以為到博物館是當講解員,到圖書館就是處理借還書。因為普通話不好,他自覺無法勝任講解員的工作,於是進了上圖,被分配到古籍修復小組,這才知道圖書館不單是借書還書。
古籍修復行當由來已久,以往主要存在於民間書畫裝裱作坊。新中國成立後,上海圖書館作為當時全國最重要的文獻公藏機構之一,匯集了一大批古籍修復名家,包括古籍修復大師曹有福、碑刻傳拓聖手黃懷覺,古籍版本學名家潘景鄭、瞿鳳起等,可謂臥虎藏龍。
在全國業界,趙嘉福以掌握古籍修復、碑刻傳拓、碑帖書畫裝裱等技藝之全面而聞名,碑刻傳拓尤其擅長,他的師父就是黃懷覺。「我跟黃先生學習,是傳統師父帶徒弟的模式。剛開始學習,師父給了兩把刀,先磨幾個月刀,哪天師父看你刀磨得不錯,允許你幫他磨刀了,那才是認可了。師父幹活的時候,在旁邊看,打下手、遞工具,然後自己再慢慢上手。反覆模仿、揣摩師父的手法、刻碑的節奏,甚至聲音。到最後關著門,我在裡面刻碑,外邊人聽聲音、節奏都跟師父一樣。這就算可以了。」
青年趙嘉福修復古籍
「我受這些老先生的影響很大。」趙嘉福一直感念上圖老館長顧廷龍的知遇之恩。除了學習古籍修復專業技術,顧廷龍館長還特別注意培育年輕人的文化修養,親自教他們寫毛筆字,並請館裡的潘景鄭、瞿鳳起兩位老專家輪流授課,講古代漢語,教版本目錄。
1964年,中央圖博文物局面向古籍修復人才開培訓班,趙嘉福得以跟隨北京圖書館古籍修復專家張士達先生學習了兩年。新中國成立之初,古籍修復、碑刻傳拓的「南派」代表人物即上海圖書館的曹有福、黃懷覺,北派的代表人物正是北京圖書館的張士達,被版本目錄學家趙萬裡稱為「國手」。趙嘉福則屬於新中國培養的第一批古籍修復專家,南派、北派的古籍修復技藝在他的心中、手中糅合。用上海圖書館副館長周德明的話來說,「從北京歸來,趙嘉福就成為當時上海圖書館古籍修復的當家小生」。
除了修復古籍,趙嘉福還在上海各地留下了眾多石刻作品。碑刻是一門古老的傳統藝術,並非機械地將書法作品複製到石碑上,而是要在篆刻過程中體現出原作的精神氣韻,需要刻碑者有深厚的書法功底與藝術理解力。每次接到碑刻任務,趙嘉福反覆揣摩原稿,力求百分百還原原作的筆勢、藝術特徵。
碑刻也是一門艱辛的室外長期作業。趙嘉福帶領團隊冒著嚴寒酷暑,頂著石灰粉塵,在刻刀敲擊巖石的叮叮聲響中,創作了一塊又一塊蘊含著上海文化精神、紀念意義的石刻作品。如上海龍華烈士陵園革命英雄紀念碑、華東師大碑、顧廷龍書沈鈞儒生平碑、鄒容墓志銘「革命軍中馬前卒」、徐光啟的碑廊、以及由黨和國家領導人題寫的「陳雲故居暨青浦革命歷史紀念館」「世紀大道」「上海市民主黨派大廈」等,累計上百塊,成為上海一道新時代的文化景觀。
趙嘉福與徒弟鐫刻大夏大學「遷校碑」
「上世紀80年代,趙老師來嘉定刻碑,不僅分文不取,都是自己坐公交車來的。」原嘉定博物館文保部主任、趙嘉福的學生金蓉回憶。華東師大有一塊「大師石」,石長10.8米,高3.2米,重110噸,正面刻「師大」二字,也可讀作「大師」,2011年落成時是上海最大的獨體石刻,亦出自趙嘉福之手。「這麼大的石刻,陰刻好還是陽刻好?趙大師想出了『不陰不陽』的刻法,先陽刻再四面勾印。這是大家沒見過的刻法。」周德明說。
從師徒相授到多種培養模式
2015年,上海圖書館「碑刻傳拓及拓片裝裱技藝」入選上海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2017年,趙嘉福被確定為該項目代表性傳承人。
趙嘉福從業的近60年,背後正是新中國古籍修復事業發展歷程的縮影。「從小生到老生再到新生。」周德明如此概括。
「趙嘉福的手也曾挑過擔、挖過土,開過防空洞,那段時間也是古籍修復的低潮期。」即便是在那段「角落裡的時期」,趙嘉福始終沒有放棄這門手藝。1989年,文化部圖書館司委託上圖舉辦古籍修復培訓班,面向全國招生。趙嘉福擔任培訓班主講老師,由上圖指派參加培訓班的張品芳、邢躍華拜趙嘉福為師,由此成為該館最後通過師徒相授習得技藝的古籍修復師,也就是新中國的「第二代」、上圖的「第三代」古籍修復從業者。
張品芳、邢躍華向趙嘉福贈送師徒留影紀念相冊
53歲的張品芳如今是上海圖書館歷史文獻中心文獻保護修復部主任,也是全國不多見的能獨立完成從篆刻到傳拓和拓片修復的專家,與古籍已經打了30多年交道。
上海圖書館歷史文獻中心文獻保護修復部主任張品芳
她所帶領的團隊則是更年輕的上圖「第四代」。其中年齡最小的王欣出生於1995年,是復旦大學中華古籍保護研究院2019屆碩士畢業生,去年入職上圖。
座談會上,眾人為她究竟該算第幾代「爭」了起來。如果按趙嘉福授業,年輕的王欣似乎與張品芳、邢躍華算得上「平輩」。楊光輝則補充,「品芳主任也幫我們帶學生。我們的學生到了上圖,也是品芳的學生帶。」
上圖新一代古籍修復師與趙嘉福
「在學校的兩年,基本上是學理論知識。要真正上手、獨立『上路』,可能要五年、十年,甚至更長時間。」本科學理,因為對古籍修復的興趣「改行」的王欣說。
盛宣懷檔案修復前後
模糊的「第幾代」背後,是古籍修復人才培養模式的變化。趙嘉福說,過去大學裡沒有古籍修復這個專業,現在很多院校開設了專業,不僅培養本科、碩士研究生,還有博士點。「像中山大學、復旦大學、北師大、天津師大、遼寧大學、中科院等,現在都動起來了。」
「為什麼要設古籍修復的專業碩士乃至博士點?」楊光輝直言,一些中大專院校也有相關人才的培養,「但往往學生並不知道自己修的是什麼,很難對自己手裡的事業培養起責任和感情。我們希望培養不光會古籍修復,也懂書的人才。」
趙嘉福指導徒弟碑刻技術
趙嘉福補充:「從事古籍修復,看不懂文言文不行。上圖從顧廷龍館長時代起,從來就不是單純培養技術的。最基本的要求是能句讀,版本要能搞清楚。」他至今記得當時修復明代《西廂記》,「午休時,我就讀《西廂記》,張生跳牆的情節,太有趣了。」
周德明所說的「新生期」,是2007年國家實施「中華古籍保護計劃」以來,古籍修復保護日益得到重視。一方面是大量亟待修復的古籍,另一方面是當時全國不足百人的修復力量。作為新中國培養出的第一代古籍書畫修復裝裱、碑刻傳拓大師,趙嘉福擔任起大量教學任務。每次全國碑刻傳拓培訓班在各地舉辦,趙嘉福都作為特邀導師。他每年長駐遼寧、重慶兩地的古籍修復傳習中心,為當地培養古籍修復與碑拓行業的新生力量。復旦大學中華古籍保護研究院成立後,趙嘉福成為研究院特聘教授。
趙嘉福為學生演示指導
2013年6月,國家圖書館成立國家古籍修復技藝傳習中心,並在湖北、重慶、上海等6個省、直轄市成立傳習所。2015年,國家級古籍修復技藝傳習中心復旦大學傳習所揭牌。經過5年學習,傳習所第一批學員明天(9日)下午將接受包括趙嘉福在內的專家考核,正式「出師」。
面向社會招生、重視「口傳心授」的傳習所,與大學本科、研究生教育結合,形成了目前古籍修復人才培養的「兩條腿」模式。復旦大學中華古籍保護研究院已有三屆、30多位古籍保護與修複方向碩士畢業生,其中半數進入相關機構。「流失的一半,非常遺憾。有些學生希望留在本地,但本地可能提供不了那麼多相關崗位。」楊光輝透露,復旦正在籌備建立「紙質文物修復醫院」,希望培養「書籍醫生」「藝術品醫生」,為全世界的紙質文物和藝術品提供服務。「上海正在構建國際重要藝術品交易中心,修復保護力量加入,是一個很大的支撐。」
「古籍修復不是一家、一個單位的事,而是整個國家和人類文明需要傳承的事業。」這是趙嘉福和眾多古籍保護從業者的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