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在那兒
守護你疲憊的夢想
趕開一群群黑夜
只留下鐘鼓和太陽
——顧城《回歸(一)》
春去秋來,金陵古城又到了銀杏葉金黃的季節,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可以嗅到時間的味道。對於邱曉剛老師而言,時間的腳步似乎走得格外緩慢,不知不覺中,就是他與別人眼中的故紙堆成天打交道的第四十個年頭了。
「40年了,您寂寞嗎?」
「不寂寞啊。這個問題在於,如果是你不喜歡的事情,當然會寂寞;如果是發自內心喜歡的事情,你就不會感到寂寞。如果還有來生的話,我還會選擇古籍修復這件事。」
時間退回到1979年,席捲全國的文化大革命剛結束,新生的中國百廢待興,經歷了8年下農村和2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邱曉剛老師回到了南圖工作。面對五花八門的圖書管理工作,邱老師選擇了當時最不為人關注的古籍修復。
「其實很簡單,主要是為了『迴避』,迴避和人打交道。我從前很內向,又經歷了文革,不願意和人打交道。我問什麼工作可以不和人打交道,領導說古籍修復,我說我能做好,就選擇了這個。做起來以後就越來越喜歡這個事情,這也和我們那個時代的教育有關,就是『做一行,愛一行,鑽一行』。慢慢有興趣了之後,就一直鑽這個事,一直做到現在,馬上40年了。」
(邱曉剛老師)
童年對人的影響往往深刻牢固,「我從小就生長在圖書館,父母都是南京圖書館的,從小也沒上過幼兒園,整天在書堆裡打轉。」談起這一段泛黃的幼時歲月,邱老師的語氣裡仍然有深深的懷念之情。
「80年的時候我參加了古籍修復的第一期培訓班,在上海圖書館,有15個省級圖書館工作人員參加,培訓了7個月,回到南圖開始工作。整天就是修書,整天都是和書打交道,我不抽菸不打牌不喝茶不看報,一上班坐著開始修書就不會再動了,南圖這10年對我的修復工作打下了一個很良好的基礎。」我們已經無法探知那是一段怎樣寂寞而清冷的日子,但正是日復一日的工作,讓邱老師對古籍的感情越來越深。
真正的轉折發生在1983年,邱老師從同學口中得知了國家圖書館的張士達先生在江西舉行培訓班,「我在南圖修書的時候看到一本書,館長和我們介紹說這是鎮館之寶,上面有修復人張士達的名字,這在古往今來是第一件,要是哪天你能做到這樣,就算是成功了。當時年輕,腦子裡就記得這句話,所以一聽到張士達的名字就很興奮,馬上和館長申請去江西學習。」懷著年輕的夢想和單純的熱情,邱老師到江西師從張士達先生學習了半年,正是這半年的學習讓邱老師重新思考了古籍修復的意義,也在之後的日子裡源源不斷地給他堅持與創新的動力。
「從江西學完以後回來,我發現修復工作不是人們想的那麼簡單,它有很多東西在裡面,我們現在說它是邊緣性科學,它不僅僅是人們所說的修書匠,如果真的能夠做到「匠」的程度,那也不得了。」
(還未完全修復的古籍)
張士達先生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也極大地影響了邱老師的人生道路選擇,老先生是開書店的,16歲在北京琉璃廠的一個舊書店當學徒,他的本事在於他會記書名,這個書流傳到哪裡,又賣給誰了,他能把這個脈絡搞清楚。他自己開書店,不僅是開書店,他還修書,把修好的書再賣給別人,他和解放前很多文人都是好朋友,比如郭沫若、鄭振鐸等等。解放以後,北京圖書館招募民間的高人,趙萬裡先生就選了他,選進去以後他就不再給外面的人修書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我再給別人修書我就說不清楚了,說不清楚時間和材料,誰能證明這個材料是你自己買的,所以他就此不給外面的人修書了。」
同張士達先生一樣,還有兩年退休的邱老師也想和一輩子與古籍打交道,寂寞於他們而言,不是英雄口中泛泛而談的夢想,而是平常生活中的一蔬一飯、一飲一食。正是由於寂寞的澆灌,才讓古籍修復這片沙漠一點一點生長出生命與希望的綠芽。
與我們談及南大古籍修復的現狀時,邱老師的眼角泛著淺淺的紅色,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哽咽,「我們不和中山大學比,不是不能比,他們現在是領跑全國文獻保護的,主要就是因為領導重視,我們的領導也在逐漸重視這個問題,但是還是要慢慢來。」
鼓樓的修復室比起正在建設的仙林修復室不算專業,但正是在這樣一個不夠專業的地方,邱老師和他的實習生們卻做出了很專業的東西,「2009年到2011年的三年間,中山大學13個人(做古籍修復),北京圖書館10個人,上海圖書館20個人,中大做了9萬,上海圖書館最多,做了26萬頁,我帶了4個實習生,做了11萬頁。」說到往事,邱老師的臉上還是浮現出了自豪的色彩。
(修復完成的古籍)
去年學校為古籍部新招了兩名古籍修復專業的研究生,仙林校區的古籍修復工作室也在修建中,大約11月底可以竣工投入使用,學校的古籍修復工作也越來越朝著好的方面展。但是在邱老師看來仍然有一些問題,其中最重要的是人才培養問題,這不僅出現在南大,全國其他高校也面臨同樣的困惑。具有研究生學歷的實習生沒有太多的實踐經歷,很多人進入圖書館的時候都是一張白紙,要從頭開始學,又需要五、六年;一些動手能力強的本科生、職業學校學生又不能進入相關單位工作,談到這一點的時候,邱老師連連嘆氣,臉上有這遮不住的焦急之情。
(晾曬過程中的古籍)
當然,學校在這十年間也為國家古籍修復做出了極大的貢獻,國家保護中心今年初把江蘇省古籍修復技術傳習所設立在南京大學,南大圖書館也是國內唯一申請古籍修復技術非遺保護的高校圖書館。
從89年由南圖調到南大圖書館工作到現在,邱曉剛老師見證了南大圖書館古籍修復的發展歷程,看著古籍修復一步步從一個邊緣性科學到今天逐漸受到領導的重視,邱老師心中也是百感交集,「重視程度的話,現在和以前相比已經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想說的是前十年,前十年對於我們南大古籍修復來說就是停滯的十年。現在換了領導之後,也是可以看出,學校領導、館領導對這個事情有方方面面的支持,但別人已經走了十年了,我們再在後面趕,這就需要領導更多的支持,我們也只能做到我們能做的,所以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雖然古籍修復在國內還屬於邊緣性科學,我們仍然應該相信,有邱老師這樣真正熱愛古籍修復的人在,那些被人們忽視的故紙堆也能煥發出新的生命之光。
師從張士達先生學習期間,受老先生的啟發,邱曉剛老師開始關注紙漿修復。從83年到92年,從南圖到南大,邱老師用了十年的時間來研究紙漿修復技術,終於憑此獲得了國家專利,並在研究結束後辦了一期培訓班,在社會上得到了極好的反響。
「國家圖書館現在也在推廣紙漿修復,但它是模仿外國的機器,本身有缺陷,我是手工的。我不願意和他爭,要麼我傷,要麼他傷,所以我選擇迂迴一下,先把紙漿修復用於民國文獻修復。近現代文獻修復現在只有南大在做,這也是我們的一個特色,但它還是有很多問題的,它比古籍修復更難,它的材料是酸性的,那個紙張是我們現在沒有的,古籍修復的紙我們是一直在生產,近10年國家投入大了,手工紙也越來越多,但是近現代紙沒有,所以我用紙漿來做,正好解決了這個問題。」
從83年開始,邱老師一直致力於推廣紙漿修復技術,但是這項技術在全國範圍內的普及程度仍然不高,「紙漿修復在一點點地被行業內的人認可、接受,但古籍修復畢竟是個傳統的行業,人們受傳統的影響太深了。打個比方,我的老師也是紙漿修復鑑定組專家之一,但是他還是不願意用紙漿來修復,這是一個傳統觀念的問題。如果我的老師能改方法,那就好辦了。」
(實習生在修復室工作)
「為什麼我要用近40年來推紙漿這個事,因為我相信自己在退休之前一定能看到紙漿修復技術的推廣。國家保護中心花了那麼多錢,培養人、添置設備,但有一個東西它沒有捕捉到點上,傳統修復效率低、速度慢是一個死結,大家關注的是一個結果,他沒有關注這個過程,他認為你效率低、速度慢是正常的,我覺得就是不正常的,有快的方法為什麼不用呢?所以我要推廣紙漿修復。」面對我們對於紙漿修復前景的疑問,邱老師給出了這樣信心滿滿地回答。
將自己的大半輩子投身於一項事業,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有些難度的,但對邱老師來說,卻是樂在其中,「在修復的這個行業裡面,我是在玩兒,我是在做自己喜歡的事,而且在這個圈子裡面,大家都認可,所以我覺得我已經值了,已經心滿意足了,也沒有更多的追求和要求了。」
邱老師現在的生活極其簡單,周一、周二下午去南京藝術學院開課,周三、周四上午去莫愁職業學校開課,「這些學生可能進不了南大圖書館做古籍修復,但社會還需要他們。」剩下的時間,邱老師幾乎都獻給了古籍修復。有時帶著實習生,有時一個人,修修補補,與書為伴,大半天的時間也就過去了。
(實習生在進行脫酸工作)
工作之餘,邱老師還會每天去遊泳,這一習慣他已堅持了20多年,「書籍上的灰塵有100多種,你在年輕的時候可能感受不到,我現在明顯就覺得身體方方面面在下降,最明顯的就是我的手,我稍微碰一點鹽水就裂口了,但我們的這個又是必須要用手來做的事情,還有就是呼吸道上的問題和眼睛的問題,遊泳還可以鍛鍊頸椎,我還是我們學校教職工運動會100m的冠軍。」一邊說著,老師還一邊把獲獎證書翻出來給我們看。
還有兩年,邱曉剛老師就要從他工作了20多年的南大圖書館退休了,談及退休後的生活,老師最想做的是去一個需要他的地方做志願者,繼續在古籍修復的事業上發揮自己的餘熱。
「不僅是南大,中國整體的古籍修復事業也會越來越好的。」臨走的時候,邱老師不忘這樣和我們說。
【記者手記】
從鼓樓圖書館出來以後,我的腦子裡一直迴響著邱老師的一句話:「我是發自內心地想對古籍修復這個事業做一點推動。」
是什麼讓一個人願意放棄大千世界的光怪陸離,一生與書蠹抗爭?是什麼讓一個人可以用四十年的歲月修補時間的漏洞?是什麼讓一個人在談及自己熱愛的事業時會激動得流下眼淚?
至今我仍然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答案,但我想,我能做的,是像邱老師一樣,矢志不渝地去做一件我認為正確的事,去尋找我心中認定的真理,去做一個看似愚蠢但內心強大的朝聖者。
也希望這篇文章,與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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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譚栩睿
採訪/譚栩睿 胡睿
美編/郭向潔
責編/秦晉王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