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被電話鈴聲吵醒,接起來一聽:「歪~女人~~~我搬完家啦,要跟你告別啦!」
「啊唷,這麼快啊?!」 我一下坐起來。
「對呀!都自己一個人搬上U-Haul,還好最近攀巖練得比較勤,核心肌肉可以,沙發都是我一個人喬下樓,厲害吧!」
掛了電話我不由得攬著狗狗想:又一個小導演時一起打拼的朋友離開紐約啦。
我與枝枝認識時,兩個人都剛剛研究生畢業,白天吭哧吭哧地給大導演大設計師做助手熬資歷學本事,晚上就不停地接給錢少少甚至不給錢的外外外外外百老匯小製作練手。
年少無知,製作人說這可是給你積攢業內人脈,增加曝光機會,談錢太市儈了(年輕的朋友們不要相信這種鬼話,你自己價值應得的錢一毛都不能用其他玄學產物抵押
可是我們那時候不懂,就總是在這種名為曝光練手、實為壓榨剝削的場子遇見,有一天她跑過來說:「嗨!我一直看見你,我們交個朋友吧!」 要命,我看名字拼寫一直以為她是韓國人,沒跟她多囉嗦過一句。
枝枝是特別棒的舞檯燈光設計師,200個電腦燈給你打出五光十色不難,預算只能給你掛6盞人工燈,還能打出層次效果,那是技術和創意,枝枝就是這樣的厲害角色。
下排練後,我們倆常常一起坐著聊天熬過長長的地鐵通勤,幻想未來如何一起拿託尼獎。「怎麼辦,我就是很想紅啊!!!」 她會喊,我也接上:「我也想紅啊,哈哈哈!一起紅嘛!」
那些個沒日沒夜捉襟見肘的時光,真的是靠彼此打氣說「你會紅」,「不,你更紅」這樣熬過來的。
不久,她拿到了美國大設計獎的提名,那一年她是那個獎項最年輕的提名人,最後沒拿獎—得獎的人是她的師傅,徒弟讓師傅,也是理所當然的吧?不過年紀輕輕就有大獎提名,以後的日子應該會紅得更快吧?
並沒有。
後來我轉戰了歌劇,與她聯繫逐漸變少,聽說她改做電視現場燈光設計,電視行業的收入高,很寬心,偶爾還是會接到她的簡訊:「女人,我還是沒有紅啊。」
現在看,「紅」是個很主觀的事情,舉目無親的亞洲小姑娘跑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個人也不認識的行業,什麼苦都肯吃,就是要向自己證明我可以,然而很多事情不只是專業夠、我可以就能上位;只是我們那個時候看不明白,得不到就會覺得是自己不夠好,拼命地懲罰自己。
疫情期間,我開始按通訊錄逐個和疏於聯繫的朋友們敘舊,撥通枝枝電話時,還是那句熟悉的:「歪~女人!」
一聊起來,還是和很多年前的地鐵上一樣,沒完沒了收不了尾。枝枝說她不想做舞臺設計師,想離開紐約搬到西岸去:
「要專心做電視劇了嗎?」
「哈哈哈!女人你太久沒跟我聯繫了!我有人生新方向了。」
「啥?」
「開巖館,做神婆!」
「噗!巖館我能理解,做神婆?要去卜卦嗎?」
原來在我們不聯繫這段時間,她努力考出了攀巖教練執照,還不小心仿佛開啟了某扇靈性大門,會算塔羅牌了。一開始還只是朋友同事之間算著玩,後來名氣越來越大,連小明星也來找她,神婆收入開始和她本職持平。
枝枝說:「我以前一直覺得自己不夠好,拿不到百老匯的工作,得不了獎,是自己太爛,但是其實現在看一下評審專家的面孔,給工作籤合同的製作人的臉孔,多元化運動講了那麼久,其實核心還是白人在和白人玩,我不爭了,去個物價沒那麼高的地方,做我真正覺得開心的事情吧!燈光設計師這一個人生歷程,我盡了全力,下面想過點別的生活。」
我請她替我算一次塔羅牌,她給我寫了洋洋灑灑十多頁,很多解析,秒懂,淚崩。
我要給她付費,她不肯,「女人,你當年請了我不少羊肉串,就當提前預付啦!」
我在她臨行前訂了許多零食寄到她家,電話裡她說:「塞得滿滿,這一路有的吃了,只是女人你要保重,此次西出陽關無故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見,保護好自己呀!」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