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的許立誌喜歡到廠子門口的這座貼滿「牛皮癬」的天橋上,一有空他就來到這裡看車流人流。 南方日報記者 何俊/圖)
沿線站著/夏丘/張子鳳/肖朋/李孝定/唐秀猛/雷蘭嬌/許立志/朱正武/潘霞/苒雪梅/這些不分晝夜的打工者/穿戴好/靜電衣/靜電帽/靜電鞋/靜電手套/靜電環/整裝待發/靜候軍令/只一響鈴功夫/悉數回到秦朝他來到AAA大廈17樓,對面是友誼書城,許立志是個愛書的人,可能去看了會兒書,下午兩點,他出現在大廈17樓,走出電梯,左轉,迎面是一條滿是辦公室的走廊。
那不是要去的地方,他折返,另一頭,那裡有一扇窗,扶著窗框朝外看,是林立的高樓,他看了五分鐘。
一年前,他為這一刻寫了一首詩:
他想著想著
往前挪了一步
——許立志《跳樓》
疼痛的光在珠江三角洲瀰漫/廣州,深圳,東莞,佛山/億萬打工者馱著生活的火車/修建通往新世紀的康莊大道
——許立志《開往南方的火車》
我要踢開粘滯的土地/站立起來/發出曠世驚奇的呼喊
——羅德遠《黑螞蟻》
「這是他在報紙上的處女作。」羅德遠主編著一份叫做《打工詩人》的民間刊物。2011年的秋天,他收到了青年工人許立志寄來的詩歌。車間、擱淺的青春、流水線、站著入睡的身影,這些他都熟悉,二十年前,他從四川瀘州的鄉下來到惠州,在工廠清點貨倉。
許立志1990年出生,高中畢業外出打工。2011年2月,進入深圳富士康,是流水線上的普工。進廠前,他的銀行卡只剩了取不出來的99元。進廠後,1700元的試用期工資,對他無異於一筆財富。而工作,似乎沒有那麼可怕,第一天上班就是夜班,夜裡八點到早上五點,流水線旁雙手如飛,他發現時間過得真快,他想,雖然枯燥,但這樣「無憂無惱也自得其樂」。
自得其樂的方式就是寫詩。
詩歌發表一個月後,羅德遠邀請他到惠州參加《打工詩人》創刊十周年聚會,作為年輕詩人的代表。
「他給我打電話,說請到假了,高興得不得了。」那是羅德遠和許立志唯一一次見面。這是一個身高175cm的年輕人,瘦,臉上有著青春痘。在會場,他靦腆地打招呼,隨即淹沒在越聚越多的打工詩人中。
當天晚上舉行了詩歌朗誦會,這個全會場年紀最小的詩人用潮汕普通話朗誦顧城的詩,《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彼時,正是深圳富士康「十三連跳」震驚世界的時候,許立志來自富士康,立刻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一位與會者評論道,許立志寫下的《車間,我的青春在此擱淺》,「已觸及『十三連跳』的深層原因」。而通過詩歌舒緩情感,人們看到了悲劇不會重演,「顯然,這位90後青工的內心,實現了某種和解。」
在許立志身上,羅德遠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他不懷疑和解的可能。打工不易,底層多艱,他也曾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與自己的工廠宿命達成和解,以詩歌的方式。
1996年,28歲的羅德遠依然在工廠清點著數以千計的電視機機殼。由於喜歡寫詩,在打工詩人的圈子裡,薄有名聲。前半生的農村生活,讓他的詩歌充滿了鄉土意象,他將打工者形容為「黑螞蟻」:勤勞、卑微,忍耐而奉獻。他也是這麼做的,工作二十年,他沒有請過一天假,春節要加班,他就主動報名。
他是這樣一隻黑螞蟻。直到1996年的聖誕節。
「香港老闆要搞聖誕晚會。車間主管和我說,你不是會寫詩嗎,你給我寫一首。」工廠叫康惠電子,羅德遠模仿《白楊禮讚》,寫了《康惠禮讚》,晚會上得了二等獎,獎勵一條毛毯。
一個月後,他從工人升為職員。
「人只要努力,真的會有回報的。」十八年後,成為廣州增城區文體局辦公室主任的羅德遠坐在辦公桌後說。這也是他的詩歌哲學,「沒有完全的絕望,作為詩人,一定要給出希望。」
2011年,對於許立志,也是充滿希望的一年。他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參加了第一次詩會,還獲得了他這一生中最光輝的稱號——打工詩歌接班人。雖然這來得有些輕率,據寫新聞稿的記者說,之所以這麼稱呼,是因為他最小,又寫詩。
「看到自己的文字變成鉛字,那種自豪感和滿足感是多少金錢都買不到的,旅程才剛剛開始。」一個月後,躊躇滿志的許立志買下一本書,《寫稿賺錢18技》。
2011年情人節,決心踏入工廠時,他曾有些失態,「誰他媽能斷定以後一定怎樣?命從來沒有一定的!」
一塊接一塊的主板/像送葬隊伍一樣/死氣沉沉地向我走來/我把他們從載具上一一取下/隔著靜電手套/陣陣熾燙仍然通過手指直湧胸口/我咬緊牙關忍受著/就像我必須忍受著生活
——許立志《忍受》
累/她感到無邊的累/在這個城市/這永遠構不成/辭工的理由
——鄭小瓊《何麗》
鄭小瓊大概是新世紀最有名的打工詩人。自2007年獲得了人民文學獎後,她就有了卓絕的名聲。她曾是東莞第一位農民工身份的省人大代表。
鄭小瓊記得許立志。在深圳的一次詩會上,「他那時很活躍地參加詩會,我看過他的詩。同樣年紀的時候,他比我寫得好。」
詩會是如許立志一般的年輕詩人結交同道、拓展文脈的舞臺。盛名之下,鄭小瓊常被邀請,但她其實害怕這樣的場合,害怕看見年輕人熾熱的眼睛,希冀她告訴他們改變命運的方法。
曾幾何時,這也是她的願望。那時,她到處投稿。她的成名作,就發表在《打工詩人》上。
「想寫些東西發表,能夠進入工廠內刊或者雜誌社。這是最初的動力吧。」
2008年,鄭小瓊被吸納入廣東省作協,成為作協下屬雜誌的一名編輯。因為詩歌,鄭小瓊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她有了城市人的身份,再不用擔心被機器刮去指甲蓋。
但人生順遂之後,鄭小瓊卻懷疑起來。
「我常想我是不是幸運。」所有人見到她,都說她很好運,她想這是實情,幸運,也就是偶然的意思。
這讓她難過。寫打工詩的人數以萬計,能如她一樣改變命運的,少得可憐。她拿不出能傳授他人的方法,更害怕自己的光環會遮蔽掉這真相。
多年前,她一樣積極參加詩會。詩會中,真正來自工廠的打工詩人並不多,她覺得自卑。參加得越多,視野越廣,改變命運的想法就越強烈。失落和不甘,她想像許立志一般的年輕人也會有同樣的心結。
「但我真沒覺得詩歌可以改變命運。底層人的命運越來越難改變。」
許立志的房間裡,有鄭小瓊的詩集。
他的詩越來越灰暗了,面對無法改變卻渴望改變的現實。他表達了對深圳這個城市的喜愛,想換個方式留下來:他有一份自薦信,請求被深圳中心書城錄用。自薦信中,他反覆強調對書籍的熱愛,列舉發表在刊物的作品,千方百計與書拉上關係,最後卻輸了。
這三年,他只是從作業員換成倉管,再變成線長。
他接到了許多善意勸告,一位前輩說,寫詩不要那麼悲觀。他聽從了,「一想到90後就想到年輕,想到朝氣與未來。我聽你的。」
但很快卻重回舊路,他的詩仍然因為太過陰暗被退稿。
與詩中的孤苦相應,許立志的身體也出了問題。上夜班落下的偏頭痛是他的夢魘,頭部的震顫漫過血管,身體好像一點點腐化。咳嗽、喉痛、腰弓以及失眠,在生命的最後一程,他似乎還患上了厭食症。流水線,已經成了畏途:
今天的勞動不要太重/時間,不要太長/否則,跨出這道門檻/至少需要一百年的勇氣——許立志《凌晨的眺望》
「若是有用詩歌改變命運的想法,更可能走進死胡同吧。」鄭小瓊有些茫然。她寫過一個叫阿敏的打工姑娘,阿敏熱愛詩歌,「想賺兩年錢再寫詩」。而再次聽到她的消息,詩人阿敏已經成了被抓獲的傳銷犯,入獄三年。
許立志生活的城中村,裡面住著許多富士康的打工者。 (南方周末記者 張瑞/圖)
這個早上我不再是低著頭顱的打工仔/我是抬頭挺胸的漢朝將軍/誓以最後一箭/洞穿匈奴首領的胸口
——許立志《殺死單于》
我對旁邊的工友說/富士康又有人跳樓了/他們沒有理我/還說這裡是捷普
——冉喬峰《報新聞》
2011年,當許立志進入流水線時,19歲的冉喬峰逃離了工廠。他去了工地,那裡錢更多,更自由。
他在工地扛鋼管。一根鋼管六米長,五十斤重。一次扛三根,壓得他「仿佛要被大地吸進去」。
更恐怖的是上高架。離地二三十層樓的高度,踩在鋼管上擰螺絲,低頭,下面的人只有蚊子般大小。
晚上回到工棚,工友們要麼打牌,要麼看電視,冉喬峰躺在床上,用手機寫詩。
「每天想到什麼就寫出來,第二天上工就舒服些。」
他在微博上發起了「打工詩社」的話題,每次設定一個主題,讓人們進行微詩接龍。最受打工者歡迎的三個題材,是討薪、留守兒童和下崗。
他還建立了QQ群,都是熱愛詩歌的年輕人。許立志也在裡面,他們有時互相交換新寫的詩,聽聽意見。
冉喬峰說現實主義是許立志的強項。但他們的詩不一樣,「我的詩開始低沉,但結尾比較勵志……他可能陷在自己的思想裡,走不出來。」
冉喬峰還收穫了愛情。2013年,深圳火車站,為了省錢,他在網吧待了整晚。早上醒來,發現背包被劃了一個大洞,手機、錢包都沒了。幸好上網時間還剩一小時,他在網上向詩友求助,一個在工廠打工的姑娘,從未謀面,卻立馬打給他三百塊錢。
許立志和女朋友也是在網上結識。2011年春節回家,他驕傲地告訴父親,他有女朋友了,還在廣州讀大學。這份並不那麼「合理」的愛情曾讓許父疑惑,直到許立志向他出示了照片。他決定聽其自然,2013年年末,聽到了兩個人分手的消息。
許立志告訴他,女方父母嫌他們家太遠了。
「是嫌太窮吧。」許立志的老家在廣東揭陽的農村。女孩畢業後去了銀行工作,他還在工廠。如今,許父會想起這對兒子的打擊,「起碼向他證實了,他在社會上沒有地位,沒有錢。」
2014年五一勞動節,冉喬峰讓自己的詩歌事業更上一層樓。他們在深圳租了一間老年活動中心舉辦了「打工詩社」的線下聚會。他邀請了老前輩羅德遠,後者在會上講了一個有些促狹的笑話,「我說發現了一個問題,喜愛詩歌的人,女的不靚,男的不帥。」
許立志沒有來,他已決定破釜沉舟。
2014年1月15日,許立志寫下了《殺死單于》,用一種你死我活的憤激,表達對工廠生活的絕望和痛恨。他要一擊斃命,尋找更好的生活。一個月後,合同到期,他毅然離開了這間困了他三年的工廠。
我和兩個哥哥搬出桌椅/母親端上熱氣騰騰的飯菜/父親那時還倚在門框上抽著劣質香菸/悠哉遊哉/「開飯啦」,母親有力的歌唱/也是一恍惚間,這麼多年/就在幾個傍晚中過去了
——許立志《一家人》
2014年4月,詩歌評論家秦曉宇在網上看到了許立志的詩歌。眼前一亮。
他在編一本叫《工人詩典》的詩歌選集,希望囊括從上世紀70年代末到今天優秀的工人詩歌。他選了五十餘名詩人,有鄭小瓊,沒有羅德遠。他還想找到更年輕的。
談起初衷,秦曉宇說,中國有2.5億農民工,8000萬產業工人,數以萬計的工人在寫詩,其中不乏相當出色的,但這部分文學成就被低估,不見於任何重要的詩歌選本。工人們「我手寫我心」,即使寫的是自己的生活,也是為廣大的命運同路人立言。「這是社會的史詩,也是工人階級的精神史詩,呈現的是社會轉型中產生的所有代價,所有的肉身經驗。」
許立志的意義,在於他不僅屬於被轉型碾壓的「龐大單數」,還身處資本全球化時代下金字塔的最底端。
「他在用天分寫作。他的詩歌其實水平參差不齊。有的是泛濫的抒情,有的卻是神來之筆。」秦曉宇選了許立志的兩首詩,其中一句是,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他們管它叫做螺絲。
「他的詩真的很特別。」
用許立志的詩作為選集的結尾,秦曉宇也有考慮,「他還年輕,來日方長,放在結尾,也是希望。」
2014年8月,配套的紀錄片《我的詩篇》開始拍攝。展示打工第一線的詩人的工作、生活、寫作。秦曉宇選擇了十位詩人。
「我告訴導演,許立志是一定要拍攝的,他是這個紀錄片最重要的角色之一。」
但8月底,卻傳回了意想不到的消息,許立志拒絕了,是所有詩人中唯一一個拒絕拍攝的。
「他說,我不寫詩了。」
許立志沒有告訴家人,他離開了工廠。長達半年的時間,他一直在電話裡虛構著工廠故事。有人說他去了江蘇,不久折返,他一直失業,無所事事。他不大和詩友們聯繫,退出了冉喬峰的「打工詩社」QQ群。
後來,看著兒子的自薦信,許父說,許立志一開始就錯了。他想去書城上班,是為了能看書,「他太年輕,看不懂。書城是賣書的,他只想去看書,目的都不一樣。」
許立志出生在農村,初中畢業時,由於數分之差,交不起借讀費,他去了鎮上的中學。許父以此自責,覺得這是他之後一直鬱郁的原因。
「我都不敢想他要搞創作,他沒說過。」高考失利後,家裡安排他去學一門技術,比如修電腦,像他的哥哥們一樣,他不願意。
「他走錯了路,下多少功夫寫一篇東西,還抵不上人家一天的工錢。」65歲的老年人去過深圳,那是一個繁華的地方,在街上,「不到兩裡路,汽車就一隻接一隻。」
「詩歌真的很難改變命運。」秦曉宇說,唯一的窄路,是被作協、行政單位、媒體等體制吸納,但機會少之又少。
這是因為詩歌在中國的特性「沒法商品化」讓它高貴,也讓詩人軟弱。被體制接納幾乎是唯一的上升途徑。
成為辦公室主任的這些年,羅德遠最主要的工作是寫報告,掌握不同領導的喜好,寫出讓他們滿意的稿子。他是單位的年度先進工作者,卻沒多少時間寫詩了。
鄭小瓊稱自己是「辦公室女工」。直到今天,她還在焦慮,「至少三代才能在城市立足」。
「我不想進入體制。那樣會背離寫詩的初衷吧。」冉喬峰說,他更願意賺錢創業。
許立志的時間太短,還沒來得及走通任何一條路。秦曉宇說,難以想像,四處碰壁的許立志,萬般無奈重返富士康時,他是多麼的絕望。
這絕望,既是對自己,也是對詩歌。
這是誰都沒有料到的/我一生的路/還遠遠沒有走完/就要倒在半路上了 ——許立志《我一生的路還遠遠沒有走完》
最後的時光,許立志在詩中願意提到故鄉,他給故鄉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風厝橋村」,他不惜虛構故鄉的衰頹,表達懷念。事實是,最後半年,他只回去待過一個晚上。
「不可能回村裡,年輕人都要出去打工。」許父說,這是村子的現實。
2014年10月15日,他的骨灰被撒入深圳南澳的海水。好在,南澳的風光,也是他稱羨過的。
那天,墜落十小時後,他的微博定時發布了最新一條,四個字——新的一天。
農民工,討薪。在機械、低薪、壓抑的生活之外,農民工還要面臨「討薪」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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