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跳，90後，就職於銀行業。
01
在大學畢業的那一年，我選擇了回到家鄉，陰差陽錯地把簡歷投給了一家新入駐在這四線小縣城的銀行，並且接到了面試電話。
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
經濟類專業，本地人，能夠拉來存款，有這些條件就足夠了。
HR隔天就通知我過了面試，並且馬上進行了筆試，筆試的第二天就辦理了入職體檢。
自此，我成為了這家銀行的一員。
所有的新人一開始都是在分行實習的，我進分行的時候是在十二月份，正處於年底衝刺期，大家拼了命地拉存款。
當時我坐在櫃檯裡面，看著櫃檯外的客戶經理不停地打電話，帶客戶來櫃檯辦理各種業務，也就是在這時，我認識了我的老師，小何。
櫃檯總共開了五個窗口，兩個公司業務窗口，三個個人業務窗口，小何在公司業務窗口。
當時個人業務窗口有兩個是新人，手忙腳亂的，整個櫃檯像菜市場一樣充滿了各種聲音，求授權求覆核的聲音不間斷地充斥在耳邊。
我坐在後排學習，看著小何總是能以最快的速度為客戶辦理完業務，並且做到微笑地送客戶離開，顯得十分從容，所以後來當主管說讓小何當我的老師時，我心裡暗自高興，並且暗暗地下了目標，一定要做到他的這種狀態。
在一整天的忙碌後，安邦車的到來，給櫃檯裡迎來了一絲歡聲笑語。
大家感慨著今天的疲憊，笑著說終於能離開這個「監獄」了。
兩個新人像是打了一場大仗，躺在椅子上不說話，而小何開始整理起了自己的傳票，翻看、勾兌流水。
我走到了小何身後，默默地看著他。
小何轉身對我笑了一下，然後讓我湊到他身邊，告訴我一些整理傳票的技巧。
在大家都收拾好，準備離開櫃檯的時候，小何把自己整理好的傳票放進了抽屜裡，起身走進了更衣室。
我也緊隨其後。
在之後的聊天裡，我知道了小何是分行下屬支行來這邊頂崗的，大概兩個月後就要回去了。
小何說，櫃員的工作很簡單，只要你用心學一個星期，基本的業務你就能獨立操作了，到時候你要是碰到複雜的，就過來問我，我來教你。
02
小何真的是一個好老師，在他的指導下，我在第二周就開始上櫃辦業務了，他坐在我的後面，不厭其煩地指出我的錯誤。
在第三周的時候，我就可以一個人獨立辦基礎業務了。
就在小何要調回下屬支行的前幾天，該支行一名員工辭職了，而分行以新員工需要鍛鍊的名義，將我調往了該支行。
在調到下屬支行後，由於客戶群體的變化，我們更多的是面對上了歲數的老人家。
我有的時候會感到很不耐煩，因為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往往要講個三四遍。
而小何卻十分耐心地辦理業務，並且跟我說，附近村裡的老人生活有點慘，子女大多在外，自己種種地，賣賣菜，賺點小錢，生活不容易啊。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流露出了一絲苦笑，我這才記起，上次吃飯的時候，他好像說過，他家也是在這個村。
其實我們的工資也不高，一個月大概三四千元，但是相對村裡來說，這份工作已經是類似公務員性質的鐵飯碗了。
經常有來辦業務的大媽說要給小何介紹對象，但是小何總是擺擺手說還不考慮。
我有時候會打趣他，談一個試試嗎，小何老師，你也老大不小了。
這個時候，小何總是轉過頭來對我說，還早還早，帶著一絲憨厚，或者說是一絲無奈。
03
在我到這家支行的第二個月，有一個周末下著大雨，安邦已經過來很久了，小何還沒到。
我打了個電話給他，小何說自己馬上到，然後掛斷了電話。
過了幾分鐘，小何急匆匆地跑了進來，整個人非常狼狽，身上雨水汗水交織在一起。
接完安邦，我們在櫃檯裡坐下，開始班前準備工作。
我問小何為什麼遲到。
小何告訴我，今天他幫住院的母親送東西，然後晚了。
說完之後，他就轉頭辦業務了。
我看小何神情有點不高興，也就沒細問，想著等遲點再問問他母親的情況。
早上的現金業務很多，剛剛過了中午，小何的現金箱裡已經收了三十幾萬。
花了十幾分鐘快速吃過了午飯，小何便拎著這三十幾萬現金去清分機清分了。
清分的主要作用是把新錢和舊錢區分出來，便於整理打包。
小何飛速地做完了這一切，重新回到了櫃檯前。
「信用卡取款」防彈玻璃的收銀槽處，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一個大腹便便的小老闆樣客戶坐在了小何的窗口前。
我明顯看到小何的眼裡閃過一絲疲憊，但是又不好安慰他什麼。
在櫃檯，你永遠不知道你的下一筆業務是什麼，你要隨時做好準備。
小何露出了職業性的微笑，因為沒有微笑的話，被監控抓住是要扣分的，而扣分，意味著罰錢。
此時，我的窗口也來了客戶，我趕緊將注意力轉移回來，一心辦起了業務。
辦業務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當我辦完業務轉頭看小何時，發現小何低著頭，眼睛已經快閉上了。
這可不得了，被監控查到，可是要重重地罰一筆的，我輕輕地碰了下小何，他依舊迷迷糊糊的。
我感覺有點不對勁，摸了下他的額頭，滾燙滾燙，發燒了。
因為是周末，所以櫃檯只有我們兩個人上班。
備崗櫃檯經理請了年休出去度假了，另一位同事今天輪休，因而櫃檯經理不允許小何請假。
頂著高燒，小何就這樣坐在櫃檯前。
中午櫃檯內一般是需要復點一次現金的，我們一直在吐槽這個規定，明明都這麼小心了，還是在監控下面，為什麼還要復點。
我復點了下我自己的現金，小何還沒點，我跟他說，算了，不要點了，早上也只是收付了點錢，到時候直接跟主管說我們點過了，籤個字，他不會去看監控的。
小何迷迷糊糊地點頭了。
下午，我讓小何把所有業務都轉給了我，而小何，一直處於迷糊的狀態。
臨近下班點，我們開始準備相互勾對方的傳票，檢查今天的業務有沒有漏洞。
因為小何的高燒，所以我看自己的傳票看得格外認真，想著到時候就不讓他看了，早點下班去打針。
傳票很快就勾完了，沒什麼大問題。
下一步就是復點現金，偏偏在這個最不可能出現問題的地方，出事了。
04
小何的庫裡短缺了兩萬元。
突然間，我們倆的冷汗就流了下來。
小何再一次復點了現金箱裡的現金，看著計算機跟電腦屏幕上相差的金額，我們心裡的恐懼在逐漸擴大。
如果說金額在幾百塊，我們可能就自己先補了，到時候再找原因，看看是哪筆業務辦錯了，但是這個金額，已經不是我們所能承擔的了。
打電話跟安邦說，今天把我們放最後一站，電話那頭罵罵咧咧地說了一句，今天又不能正常下班了。
之後，我馬上再次檢查小何的傳票。
在我們檢查完傳票後，我發現有兩筆一萬金額的業務，兩筆存款，一筆儲蓄卡，一筆信用卡，這兩筆都有可疑。
我看著小何迷茫的眼神和緊皺的眉頭，內心閃過無數自責，如果中午復點一下的話，可能這個失誤就不會發生了，不會像現在這麼手足無措。
我們告訴了櫃檯經理，櫃檯經理急匆匆地來了。
我們跟他說了一下大概情況，他拿著傳票衝進了監控室。
過了大概十幾分鐘，他回來了，把傳票摔在了小何面前，很生氣地說，「這個人，明明是拿了一萬現金走，你為什麼做成了信用卡存款？」
這個客戶，就是那個大腹便便的小老闆。
小何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說，只是在不斷重複自己不是故意的，自己不是故意的……
我看著小何的樣子，心裡又難過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實在是受不了這個氣氛了，我說我們是不是要重新聯繫一下客戶。
櫃檯經理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說：「最好客戶願意還回來，不然的話，你們等著自己賠吧。」
第一次電話打過去，沒有接通，客戶自己明顯是知道多了錢的，因為信用卡交易都有簡訊，所以我推斷客戶是故意不接電話的。
第二次、第三次，一次次的電話都沒有打通，我看到小何的臉越來越白，櫃檯經理的臉越來越黑，我的汗也流了下來。
很明顯，這個客戶大概率已經不準備還錢了。
以前我們也碰到過這類情況，但是金額都不大，客戶基本上接了電話以後就會把錢還回來了，所以我們一直都不把短款看得太嚴重，畢竟這個社會還是好人居多。
但是偏偏這次，我們踩到了鋼板，還是帶刺的那種。
晚上的帳沒有平，我們所有人都走不了，安邦也接不了車，目前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先把錢墊了。
我看了下自己的手機銀行，裡面大概還有五千，可以先應應急。
小何也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拿著手機出去了。
而我們的櫃檯經理此時也打開了自己的手機銀行，這一點真的讓人意外，我本以為他不會幫忙的。
我出了五千，小何東拼西湊拿到了一萬二，櫃檯經理補上了三千。
那天晚上，我們都回了家。
我心裡想的是，如何幫助小何拿回這個錢。
而小何失魂落魄地不知道在想什麼，我跟他說話，他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櫃檯經理則是一副大黑臉。
到家之後，櫃檯經理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了下小何的情況，他家庭條件一般，母親的慢性病已經很久了，很難治，行裡也都知道，還給他捐了一次款，能幫的大家都會幫著他，但是這個事情如果處理不好，會是一個大麻煩。
第二天一大早，小何就來了，今天是他休息，我看他的樣子很疲憊，但是燒應該是退了。
他拿了三千現金給櫃檯經理，並且一再表示不會對他造成麻煩。
我跟他說我的不急，相信這個錢能拿得回來。
小何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他拿了客戶的電話號碼，到營業場所的後臺接著打電話了，一直到第六個電話，客戶依舊沒有接。
他查了下客戶的地址，準備上門去討要。
如果還是不行的話，到最後一步就是報警了。
05
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按照流程，早上櫃檯經理就報告給了行長室。
小何被約談了。
下來的時候，小何整個人仿佛被抽掉了精氣神。
他說，行長的意思是，這個事情暫時到他這裡為止，不會上報，錢你可以自己去要，但是這個事情，不能鬧大，不然他也不能確定能不能留下你，真的不行，就自己墊了吧。
小何請了一天的年假，去了這個客戶當時預留的地址。
工廠的大門被上了一條大鎖鏈，門面已經是鏽跡斑斑了，很明顯，工廠已經倒閉了。
客戶預留的家庭地址，也早已不是他現在的居住地址了。
小何甚至給他的郵箱發了信息，然而這個人仿佛消失了一樣，杳無音訊。
我們跟小何說，要不就報警吧，也不是小錢了。
小何皺著眉頭，想了很久，跟我們搖了搖頭。
我想此時他的腦海裡，應該是行長的那句，我也不能確定能不能留下你吧。
這份工作，對他確實很重要。
第三天，實在聯繫不上客戶了，我說，不如我們試試聯繫一下這個客戶的直系親屬。
小何說沒戲的，親屬的電話已經是空號了。
小鎮不大，他打聽了一下，這個人就是外地過來辦廠的，工廠早就倒閉了，人都不知道去哪了。
第四天，小何還了我的五千元。
這件事情之後，小何變得沉默了。
行長仿佛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也沒再詢問小何關於這件事情的情況，偶爾還是下來打打雞血，鼓勵我們要合規，千萬不要犯錯。
櫃檯經理依舊是黑著臉，凡事對照著合規手冊來，他告訴我們，這本手冊是寶典，要想不犯錯，這本東西你得背下來。
而我已經申請了轉崗，智能櫃員機馬上就要上線了，我覺得哪怕我做得再合規，總是沒有電腦的程序來得好。
我也想讓小何跟我一起轉崗，但是小何搖了搖頭，說機器也會有犯錯的時候，需要人去調整。
我知道小何有他自己的想法，也強求不來。
一個月後，我轉崗了，成為了一開始櫃檯外不停打電話、拉存款的客戶經理。
我的新領導跟我說，其實我不是很喜歡你們櫃檯出來的，太嚴謹了，我們做零售的，在保證業績的基礎上，別犯太大錯誤就行，緊跟上級行的任務，指哪打哪。
櫃檯外和櫃檯內完全是不一樣的世界，我已經有段時間沒有找小何聊天了，關係也慢慢淡了下來，眼裡只有業績。
有的時候，看著櫃檯內的小何，我覺得他被困在了這一方小小的防彈玻璃裡，但是回頭看看自己，又何曾不是困在這個大大的圍城裡。
註：本文配圖由作者提供。
今日小知識：
銀行櫃員，一般指在銀行分行櫃檯裡直接跟顧客接觸的銀行員工，在最前線工作。
該職位一般要求受僱者對顧客態度親切誠懇，為顧客提供銀行服務及有關他們戶口的資訊。
這是伍識的第 145個故事
很高興遇見你和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