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蘇格蘭獨立公投,引起了大家的廣泛關注。網上及時推出了什麼「三部電影讀懂蘇格蘭」之類的帖子,其中1995年由梅爾·吉勃遜和蘇菲·瑪索主演的好萊塢著名電影《勇敢的心》反覆被人提到。確實這是一部很經典的電影,故事、場面、音樂、表演都非常出色,而且特別煽情,這電影我看了好幾遍,每次看到最後華萊士臨刑前那一聲高呼:「Freedom」,都是熱淚盈眶,不能自已。可電影終歸是電影,裡面的故事是真實的嗎?能從這部電影讀出蘇格蘭人為獨立奮鬥的歷史嗎?如果你相信,那可就圖樣圖森破了。看看下面這篇文章,你就知道,電影裡的故事是多麼的不靠譜。
(原文標題:《威廉·華萊士——神話與歷史》,作者:熊瑩。本文略有刪節)
15世紀時,吟遊詩人哈裡寫出了長達十一卷、一萬兩千行的凱爾特語傳奇史詩《華萊士之歌》名動一時,後來在蘇格蘭的流行程度僅次於聖經。1995年,蘭道爾·華萊士以《華萊士之歌》為藍本進行創作再加工,出版了暢銷小說《勇敢的心》。由好萊塢搬上銀幕後,梅爾·吉普森塑造的華萊士形象俘獲了全世界影迷的心。從15世紀的史詩到20世紀的電影,它們無疑都在延續著一個「威廉·華萊士的神話」。那麼,我們不禁要問,神話中的華萊士究竟與歷史上的華萊士相去多遠呢?
(一)撲朔迷離的身世
實際上,「華萊士」(Wallace)並不是蘇格蘭當地的姓氏而是一個綽號,最初的含義是「從威爾斯邊境地區來的人」。據史料記載,12世紀時,華萊士家族的祖先作為親兵跟隨布列塔尼裔的斯圖亞特家族(the Stewarts)從英格蘭的什羅普郡來到蘇格蘭。自戴維一世(1124-1153)以後,斯圖亞特家族世襲了王室管家一職,並在蘇格蘭西部的倫弗魯郡、拉納克郡及艾爾郡擁有龐大的領地,是權擅一方的大貴族。而華萊士家族作為斯圖亞特家族的封臣也得到了蘇格蘭西南部的一些採邑。根據盲哈裡所說,位於倫弗魯郡的埃爾德斯利正是威廉·華萊士的出生地,他在附近的佩斯利修道院接受了童年教育。青年時代的華萊士曾居住在艾爾郡的裡卡頓,這裡是他叔叔理察的領地。華萊士在成年後的首次驚人之舉就是在拉納克郡殺死了英格蘭的郡守。照此看來,華萊士崛起於蘇格蘭的西南部並與斯圖亞特家族保持著密切關係,這一點應該是沒有多少疑問的。
從他後來寫的信等多方面的綜合考證,也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華萊士來自於低級騎士家庭,而他本人卻並非騎士出身。
斯特靈橋大捷後,「經王國的一致同意並且以至高無上的蘇格蘭王約翰·巴利奧爾的名義」,華萊士被冊封為「騎士,蘇格蘭的護國公和軍隊總指揮」。在中世紀這樣一個嚴格講究出身和等級分明的社會中,如此之速的晉升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
(二)英雄與美女
當電影《勇敢的心》中出現男女主角的扮演者梅爾·吉普森和蘇菲·瑪索時,看電影的人一定都在期待著英雄與美女之間所產生的那種奇妙的「化學反應」。好萊塢的編劇們無疑給觀眾製造了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全然不顧與歷史的巨大出入。史上被稱作「法國母狼」的愛德華二世的王后伊莎貝拉竟然被蘇菲·瑪索演繹得如此悽婉多情,實在是貽笑大方的一件事。事實上這位王妃在華萊士死後3年才從法國來到英格蘭,7年後愛德華三世才出生。
在盲哈裡的《華萊士之歌》中,只出現了兩位與華萊士有關的女性,一位是他的母親,另一位就是瑪麗安·布萊德福特(Marion Braidfute)。後者原為拉納克郡拉明頓城堡的女繼承人,在聖肯蒂真教堂與華萊士結婚。1296年8月27日,蘇格蘭人在鄧巴慘敗於英軍。次年,華萊士在拉納克與士氣正盛的英軍交鋒,寡不敵眾,逃往妻子處避難。後來瑪麗安被英軍抓住並遵照拉納克郡守威廉·海瑟爾裡格的命令予以處決。1297年5月,華萊士殺死海瑟爾裡格,完成報仇心願並自此嶄露頭角。
這位傳說中的妻子在電影裡是作為一個引導華萊士精神歸宿的關鍵性角色而出現的(不過是身份降低為貧民,他們兩人的結合也變成了私定終身)。妻子的被害擊碎了華萊士的美夢,也使得他從與世無爭走上了義無返顧的反抗之路。如此的情節安排難免會給人一種「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感覺,不過由此也可見編劇一定要把華萊士塑造成情聖的決心。
歷史上是否真的有這麼一位瑪麗安·布萊德福特是大可疑問的。因為除了盲哈裡提到的這些涉及華萊士私人感情生活的零星片段之外,其他的編年史和傳記作家都對此隻字不語。後世甚至有人指出,「瑪麗安·布萊德福特」與哈裡一個鄰居的名字很相似,懷疑是被詩人借用了。其實在《華萊士之歌》中,類似這種移花接木、「掠他人之美」的例子並不鮮見。盲哈裡是在華萊士家族後代(克雷吉的威廉·華萊士爵士)的資助下完成大作的,由此可以想見,不論是出於精神上的由衷崇拜,還是出於客觀的經濟原因,詩人必然會在創作過程中竭力鋪敘事跡,以完成後人崇功報德之心願。
然而不論瑪麗安·布萊德福特存在與否,看上去「為情復仇」的說法都是不成立的。因為早在1296年8月,拉納克郡的一份法律判決文書上就出現了「威廉·華萊士,盜賊(Williamle Waleys,thief)」的字樣。追源論始,拒絕對英王宣誓效忠應該是華萊士在1296年就背負惡名的肇端。在愛德華一世看來,1296年夏季對蘇格蘭的首次徵服是強弱判明、毫無懸念可言的。鄧巴戰役後,蘇格蘭的大小貴族之所以在「拉格曼文件」上署名,表示效忠英王,承認其為蘇格蘭至高無上的領主,目的就在於換取愛德華一世對他們現有領地及封號的默許。事實上,不管其父臣服與否,如果威廉本人不向愛德華一世的「新英格蘭王朝」輸誠,他是決不會享有對家族領地和封號的繼承權的。愛德華一世派駐拉納克和克萊德斯戴爾的郡守海瑟爾裡格握有蘇格蘭西南部的司法審判權,並著力懲戒像華萊士這樣拒絕效忠的「叛亂分子」,這必然引起後者的強烈不滿和憤恨。另外,盲哈裡和安德魯·溫頓都在著作中提到,此後不久,華萊士的父兄就因反叛而遭毒手。果真如此,勢必堅定了華萊士拿起武器、與英格蘭人殊死一搏的信念。
(三)與羅伯特·布魯斯
1286年亞歷山大三世的暴斃以及隨之而來的坎莫爾王朝的絕嗣是引發蘇格蘭國內政治動蕩和英格蘭入侵的導火線。1290年-1291年間,13個有皇族血統的候選人向英王愛德華一世提出了「王位大訴訟」(the Great Cause)。這場王冠之爭實際上主要是在約翰·巴利奧爾(John Balliol)和羅伯特·布魯斯(Robert Bruce)之間展開的。布魯斯與斯圖亞特通過土地分封和聯姻在蘇格蘭西部形成了龐大的家族關係網。他們雖然在與巴利奧爾的王位角逐中敗下陣來,但自始至終也沒有放棄對王位的要求。在巴利奧爾統治期間(1292年-1296年),他們一直是以「麻煩的製造者」而聞名的。1296年後愛德華一世的徵服戰爭對他們來說不失為一個東山再起的絕好機會。
許多人將威廉·華萊士看作是一個造反的英雄,這其實是對他名聲的最大褻瀆。雖然華萊士家族與斯圖亞特—布魯斯家族聯盟有著緊密的封建義務關係,但他本人畢生都保持了對巴利奧爾王朝的忠誠。在華萊士短暫的護國攝政期間,當時囚禁在倫敦塔的巴利奧爾依然被尊奉為蘇格蘭的合法國王。即使是在1298年因為福爾科克戰敗、華萊士被迫離開蘇格蘭之後,他也沒有放棄營救這位前國王的外交努力。
既然華萊士對巴利奧爾王朝忠心不貳,那麼他對一直覬覦王位的布魯斯家族必然是充滿疑慮和警惕的。而布魯斯家族之所以早早選擇站在愛德華一方,無非是想藉助英格蘭人的力量打擊巴利奧爾派以再圖王位,因此華萊士的忠誠與威望對他們而言也是一種威脅,兩者可謂「道不同不相為謀,終難水乳」。有的歷史學家甚至懷疑正是羅伯特·布魯斯出賣了華萊士,因為在1305年捕獲華萊士並把他交給英格蘭人的門蒂斯的約翰(John of Menteith)後來成為了羅伯特一世的寵臣。
15世紀時,斯圖亞特王朝詹姆斯三世所奉行的親英政策再次引起了蘇格蘭民族主義情緒的強烈反彈。在此背景下,威廉·華萊士和羅伯特·布魯斯(羅伯特一世)的歷史地位被人為地拔高,就此成為全民景仰的民族英雄。在這個英雄神話的創造過程當中,約翰·巴伯的《布魯斯之歌》與盲哈裡的《華萊士之歌》同樣功不可沒。為了凸顯兩位英雄在精神上的一致性,他們於著作中虛構了這樣一個情節:在福爾科克,當兵敗的華萊士撞見了站在英格蘭人一邊作戰的布魯斯時,痛斥他的膽怯和懦弱。華萊士的一席話有如當頭棒喝,喚起了布魯斯心中沉睡已久的反抗意志。從這以後,布魯斯力補前愆,回到愛國主義陣營中,並在華萊士殉難後繼承他的遺志,繼續領導抗擊英格蘭入侵者的鬥爭,最終贏得了獨立戰爭的勝利,建立起布魯斯王朝。說到這,讀者不難發現,電影《勇敢的心》也是完全照搬了這一幕。
在這個精心杜撰的故事當中,最致命的謬誤就是敘述者完全混淆了三代羅伯特·布魯斯。「羅伯特」其實是布魯斯家族一直沿用的名字。第六代卡裡克伯爵羅伯特(1210年-1295年)是1291年13個王位競爭者之一,而羅伯特一世(1274-1329)已經是布魯斯家族的第八代了。在福爾科克一役中,「叛國投敵」的是第七代羅伯特,也就是羅伯特一世的父親。這時羅伯特一世(我們暫且稱他為小羅伯特)的態度是並不明朗的,但可以肯定,在此戰結束後,他也參加了抵抗運動,很有可能是與他父親在對愛德華一世繼續臣服與否的問題上產生了分歧。然而,當1302年由於華萊士在法國和教皇宮廷所進行的外交斡旋使得巴利奧爾回國復闢的可能性大大增加時,他又一次背離了愛國陣營,尋求與愛德華的妥協。小羅伯特·布魯斯作為堅定的獨立運動領導人的姿態是在1305年華萊士殉難後才得以確立的。1306年他發動政變登上王位,1314年又在班諾克本對愛德華二世取得決定性的軍事勝利。在1328年的《北安普頓條約》中,愛德華二世正式承認他為蘇格蘭國王,並完全放棄對蘇格蘭的宗主權要求。羅伯特一世固然無愧於「民族英雄」的稱號,但至少在1297年-1305年間,他的時叛時附表現出了其本人在以何種方式成就家族王權霸業上的猶疑不定,這自然無法與華萊士的忠誠無私及英勇無畏相提並論。客觀點說,貴族是絕對的現實主義者,而華萊士的可貴之處正在於他對自由理想的執著與獻身。
其實,在有關威廉·華萊士的文學與影視作品中與史不合之處還甚多,在《勇敢的心》中,出現了不少有意設計的意識形態的象徵符號,如蘇格蘭特有的薊、短裙和高地(實際上沒有證據表明十三世紀的蘇格蘭人穿的是短裙,華萊士也並非高地人,影片開頭時少年瑪麗安摘了一束薊花送給華萊士的情節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那非要把手弄得血流不止不可),還有背景音樂中反覆響起的風笛聲等等。雖然如此,電影裡的這種「非理性訴求」還是符合了大部分人的審美志趣,獲得一片掌聲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