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的發明,是中國對世界文明的一個重要貢獻。絲綢之路開闢之後,中國絲綢經中亞大夏(今阿富汗),向南輸入印度;向西經粟特(今烏茲別克斯坦)、波斯(今伊朗)、大秦(羅馬帝國)東境帕爾米拉(Palmyra,今敘利亞),最後抵達羅馬城(今義大利羅馬城)。
由於絲綢不易保存,前人只能從零星文獻記載來了解絲綢之路的國際貿易。19世紀末20世紀初,歐洲和日本考古隊在新疆、甘肅等地的探險活動取得一系列重要發現。對於絲綢之路考古來說,這些發現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那些色彩繽紛的中外古絲綢。20世紀初,英國考古學家斯坦因(M.A. Stein)在樓蘭LC墓地發現大批東漢絲綢,揭開了絲綢之路出土紡織品研究之序幕。
東漢絲綢
20世紀30年代,法國考古隊在羅馬帝國東境——敘利亞的帕爾米拉遺址,也發現了東漢絲綢殘片。而義大利那不勒斯國立考古博物館(National Archaeological Museum, Naples)藏有一幅羅馬時期壁畫殘片,內容表現一個身穿薄紗透體外衣的羅馬女祭祀(Menade)。研究者一致認為,這件透明外衣無疑是中國絲綢製作的。這些中國古代絲綢實例,生動反映了漢代絲綢之路國際貿易的盛況。
隨著絲綢之路的蓬勃發展,公元3世紀起,拜佔庭、波斯相繼建立了自己的絲綢紡織業,與中國絲綢爭奪國際市場。據史書記載:大秦國「又常利得中國絲,解以為胡綾,故數與安息諸國交市海中。」羅馬商人從絲綢之路上安息(帕提亞)商人手中購得中國素絲後,運到地中海東岸近東紡織業中心,按照羅馬人喜愛的圖案重新織造和染色,然後行銷羅馬帝國各地。英國考古學家斯坦因第三次中亞考察時,在阿斯塔納唐墓發現一件拜佔庭風格的織錦殘片。這件織錦的圖案為菱格紋,菱格線上裝飾連心紋,菱格內為八角星圖案,中心則為十字花。
拜佔庭風格的織錦殘片
這塊絲綢殘片的菱格紋設計,與美國密西根大學克賽勒考古博物館(Kesel Musuem of Archaeology)藏埃及安提諾遺址出土公元3世紀毛織物圖案非常相似。梁慧皎《高僧傳鳩摩羅什傳》記載:「龜茲王為造金師子座。以大秦錦褥鋪之。令什(鳩摩羅什)升而說法」。大秦,是中國史書對羅馬帝國或東羅馬(拜佔庭)的稱謂,可知公元4世紀大秦錦就傳入新疆塔裡木盆地北緣的龜茲王國。
羅馬和波斯工匠生產的絲綢,採用西方紡織羊毛或亞麻等短纖維的工藝,在絲綢緯線上織花紋;不同於中國織造絲綢的長纖維工藝,在絲綢經線上織花紋,所以西方絲綢稱「緯錦」,而中國絲綢則稱「經錦」。粟特人不甘心僅僅充當絲綢貿易的中間商,公元5-6世紀開始建立自己的絲綢紡織業。粟特工匠廣泛採納中國、薩珊波斯和拜佔庭絲綢圖案和西方緯錦紡織技術,後來居上,創造了名聞中外的撒答剌欺織錦(Zandaniji Silk)。
粟特地處中西交通孔道——中亞澤拉夫善河流域。在漢代文獻中,粟特稱作「康居」,魏晉文獻始見「粟特」之名(起初寫作「粟弋」)。粟特是個城邦國家,以康國撒馬兒幹城(颯秣建,今烏茲別克斯坦Afrasiap)為首都;唐代文獻統稱「昭武九姓」,粟特人則稱「九姓胡」。粟特大多數城邦在今烏茲別克斯坦國,例如:安國(捕喝,今布哈拉)、石國(赭時,今塔什幹)、史國(佉沙,今撒馬兒幹之南)、何國(屈霜你迦,今撒馬兒幹西北)、竺(呾密,今鐵爾梅茨)等;個別城邦則在中亞其他共和國,如米國(弭秣賀,今天塔吉克斯坦國的片治肯特)、碎葉城(今吉爾吉斯斯坦國Ak-Beshim古城)等。
粟特許多城邦都生產絲綢,尤以安國(布哈拉)附近一個小村落——撒答剌欺(Zandaniji)出產的絲綢最為著名。波斯史家拉施德(Rashid al-Din al-Hamdani)《史集》提到1218年蒙古入侵中亞前夕,布哈拉商人與織造撒答剌欺之事。阿拉伯作家納爾沙希(Narakhī)在10世紀成書的《布哈拉史》提到這種衣料。他在書中寫道:「和撒馬兒幹人一樣,布哈拉人起初是商人以及著名的能工巧匠和織工,尤以從事撒答剌欺布料貿易而聞名於世。這種布料得名於布哈拉城撒答剌欺村,因為它首先在此地織造成功。……這種布料被出口到伊拉克、印度等地。」中山大學教授姜伯勤引用這段史料時,把這個村落譯作「贊丹尼奇」。後經清華大學尚剛教授指出,其名當即《元史百官志》所謂「撒答剌欺」。
13世紀蒙古西徵時,野蠻屠殺任何抵抗者,但是有手藝的工匠不殺,蒙古騎兵把一批織造撒答剌欺的能工巧匠驅趕到中國北方的弘州(今河北陽原縣)。這些粟特織工歸撒答剌欺提舉司管轄,為蒙元帝國統治者織造名貴的粟特布料——撒答剌欺。
納爾沙希的《布哈拉史》只是簡單地提到,撒答剌欺是一種布料(cloth),但它沒有明說這種布料是什麼材料織的。直到20世紀50年代末,人們才終於知道所謂「撒答剌欺」,實際上是一種粟特絲綢。1959年,德國學者舍菲爾德和英國伊朗學家亨寧合撰《撒答剌欺考》,介紹了比利時於伊(Huy)聖母教堂收藏的一件聯珠紋對羊紋織錦,長約1.915米,寬約1.22米(比利時於伊教堂藏粟特撒答剌欺織錦)。早在1913年,德國古紡織學家馮發克(O. von Falke)就撰文發表了這件古絲綢,可惜他不認識上面的文字。據亨寧解讀,這件織錦上的文字實乃粟特文,年代在公元7世紀,讀作:「長61拃,撒答剌欺。」
比利時於伊教堂藏粟特撒答剌欺織錦
20世紀初,英國考古學家斯坦因在吐魯番綠洲阿斯塔納古墓發現過一件風格類似的 聯珠立鳥紋織錦(Ast.i.6.01),可惜他在報告中誤以為是中國工匠織造的「平紋經錦」。瑞典古紡織學家西爾凡後來發現,這件織錦實乃用西方技法織造的「平紋緯錦」。美國古紡織學阿克曼則進一步提出,這件織錦可能是薩珊波斯東部即中亞地方(即粟特)所織造的。
聯珠立鳥紋織錦
值得注意的是,公元7世紀中葉,吐蕃帝國上層社會流行聯珠立鳥紋絲綢外衣。公元634年,吐蕃權臣祿東贊到長安,為吐蕃贊普(國王)松贊幹布請婚,迎娶文成公主。唐代宮廷畫師閻立本所繪《步輦圖》,就表現這個盛大請婚場面。畫上祿東贊身穿聯珠立鳥和立羊紋織錦長袍(閻立本《步輦圖》上身穿粟特絲綢外衣的祿東贊)。此畫為宋人摹本,縱38.5釐米、橫129.6釐米,絹本設色,無款,現藏北京國家博物館。看來,公元7世紀,粟特生產的撒答剌欺錦已行銷絲綢之路,並受到吐蕃貴族的追捧。
閻立本《步輦圖》上身穿粟特絲綢外衣的祿東贊
公元7世紀的粟特織錦,還見於撒馬兒幹火祆教神殿壁畫。畫上粟特王拂呼縵手託一匹豬頭紋撒答剌欺錦,打算奉獻給神廟中粟特火祆教主神。可惜壁畫殘破過甚,不知廟內主神是何方神聖。關於撒馬兒幹粟特壁畫內容,學界存在很大爭議。我們認為,俄羅斯藝術史家馬爾沙克(Boris Marshak)的推測,可能是正確的,廟內主神是粟特火祆教女神——娜娜(Nania)。因此,這幅壁畫上的各國使者不是外交使團,而是前來朝聖的各地火祆教信徒,既包括粟特各城邦的信徒,也有突厥、突騎施、吐蕃等周邊國家的信徒。值得注意的是,這幅壁畫上還有所謂「中國使團」。確實,這個使團的成員穿漢族服裝,但是中國本土無人信仰火祆教。這些漢族打扮的人絕非來自中原地區,而可能是「俗事天神,兼信佛法」的高昌王國派來的使團。高昌王國的統治者麴氏家族是漢族人,所以前往撒馬兒幹火祆教神廟朝聖的高昌人穿漢服。唐貞觀十四年(640),唐太宗命侯君集平高昌,那麼撒馬兒幹粟特壁畫的年代不晚於公元640年。
20世紀初,俄國奧登堡(S.F. Oldenburg)考察隊在新疆拜城克孜爾千佛洞剝走一塊聯珠含綬鳥紋壁畫(克孜爾千佛洞新編第60窟壁畫殘片,現藏埃米塔什博物館)。這個壁畫殘片的年代約在公元6-7世紀, 現藏聖彼得堡埃米塔什博物館。隨後,德國吐魯番考察隊的格倫威德爾(A. Grünwedel)也來此窟考察,編號為「最大窟」, 也即現在編號為第60窟的石窟寺。
克孜爾千佛洞新編第60窟壁畫殘片,現藏埃米塔什博物館
近年俄國考古學家馬爾沙克根據這個石窟所用顏料和藝術風格指出,這座帶聯珠含綬鳥紋壁畫的佛窟可能是粟特人開鑿。他還指出,吐魯番的吐谷溝千佛洞發現過一幅風格類似的壁畫,上面繪有聯珠野豬頭紋裝飾。
這幅壁畫是俄國科學院考察隊克列門茲(D. Klementz)1898年在吐魯番考察吐谷溝千佛洞時發現的,出自克列門茲編號的Hle 38窟。德國學者格倫威德爾在中亞考古報告中,為這幅聯珠野豬頭紋壁畫繪製過一幅線圖(吐谷溝石窟壁畫上的聯珠野豬頭紋圖案)。與烏茲別克斯坦國粟特古遺址——公元5-6世紀巴拉雷克節彼(Balalaik Tepe)壁畫上的聯珠野豬頭紋圖案完全相同。這個發現說明,這座帶聯珠野豬頭紋裝飾圖案佛教石窟,可能也是粟特佛教徒開鑿的。
吐谷溝石窟壁畫上的聯珠野豬頭紋圖案
近年吐魯番博物館刊布了一件吐魯番新出土的聯珠野豬頭紋織錦殘片,屬於麴氏高昌王國時期(460-640)。由於圖案相對完整,可以復原出完整圖案(吐魯番新發現的聯珠野豬頭紋織錦復原圖)。這件聯珠野豬頭紋織錦的圖案,與巴拉雷克節彼壁畫和吐谷溝千佛洞聯珠豬頭紋壁畫如出一轍。由此推測,吐谷溝千佛洞聯珠豬頭紋壁畫的年代可能在公元5-6世紀,而非馬爾沙克認為的公元7-8世紀。
吐魯番新發現的聯珠野豬頭紋織錦復原圖
巴拉雷克節彼壁畫和吐魯番出土聯珠豬頭紋織錦的年代在公元5-6世紀,比利時於伊教堂藏粟特聯珠對羊紋織錦和吐魯番出土聯珠立鳥紋織錦的年代在公元7世紀,而公元8世紀的粟特織錦,是在塔吉克斯坦國穆格山(Mt. Mugh)古堡遺址發現的。
穆格山粟特古堡位於澤拉夫善河上遊,在今撒馬爾幹城東200公裡處,屬於粟特城邦米國領地。穆格山城堡出土了許多粟特語文書,有些寫在廢棄的唐代漢文紙文書上,有些寫在木頭和皮革上,屬於米國統治者的檔案,年代在717-719年。我們感興趣的是,穆格山古堡發現的聯珠花卉紋織錦,類似的織錦在吐魯番阿斯塔納墓地亦有發現,為我們研究公元8世紀粟特絲綢紡織工藝提供了重要標本。值得注意的是,斯坦因第二次中亞考察時(1908)在和田南部玉龍喀什河左岸2公裡處發現一所粟特藝術風格的佛寺,今稱塔裡什拉克(Tarishlak)佛寺,平面呈回字形。根據佛寺南壁上的草體婆羅謎文壁畫榜題,斯坦因推測它的年代約在公元5世紀。然而,這幅壁畫上聯珠花卉紋裝飾,與穆格山出土粟特織錦圖案相同,年代似在公元8世紀初(新疆和田塔裡什拉克佛寺聯珠花卉紋壁畫)。
新疆和田塔裡什拉克佛寺聯珠花卉紋壁畫
公元10-12世紀的粟特絲織品,大都是在粟特境外發現的。19世紀末以來,俄羅斯北高加索地區庫班河上遊古代阿蘭人墓地不斷發現古代絲綢,先後出土公元6-12世紀絲綢殘片200多件,包括唐絹、粟特錦、波斯錦、拜佔庭錦和本地產的絲綢。據統計,阿蘭墓地所出絲綢60%產於粟特地區;20%產於拜佔庭或中國。藉助於阿蘭古墓的發現,不難發現敦煌藏經洞收藏的古代絲織品中,有許多絲織品屬於公元9-10世紀撒答剌欺錦。
敦煌藏經洞發現的9-10世紀粟特織錦
斯坦因收集品中有許多包裹佛經的絲綢口袋,時稱「經帙」。有些經帙邊緣用聯珠對獅紋粟特織錦縫製(敦煌藏經洞發現的9-10世紀粟特織錦)。由于波斯納失失(織金錦)名貴,織造不易,既便是元朝皇帝的龍袍,也僅用於領子和袖子邊緣,《元史百官志》謂之「領袖納失失」。顯然,粟特撒答剌欺錦在當時相當名貴,因此,也僅用於經帙邊緣。
敦煌藏經洞所藏9-10世紀粟特撒答剌欺織錦
敦煌藏經洞所藏9-10世紀粟特撒答剌欺織錦復原圖
斯坦因在考古報告中提供了聯珠對獅紋粟特織錦圖案的復原圖(敦煌藏經洞所藏9-10世紀粟特撒答剌欺織錦、其復原圖),與歐洲中世紀教堂藏聯珠對獅紋錦幾乎完全相同。後者原出於法國維爾頓教堂(Cathedral de Verdun),現藏倫敦的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Victoria & Albert Museum),時代約在9-10世紀。
1972年,捷露薩莉姆斯卡亞全面調查了絲綢之路上流行的粟特絲綢。這位俄羅斯女史認為,撒答剌欺錦是一種斜紋緯錦。圖案配色與唐錦相仿,但是褪色嚴重。紋樣的組合通常採用「拜佔庭式的」嚴格對稱。敦煌藏經洞所藏聯珠對獅紋粟特織錦,頗受拜佔庭對稱藝術影響,堪稱公元9-10世紀粟特撒答剌欺錦的典型代表。
作者:林梅村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