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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美國大選的結果已經出爐,西方媒體與知識界如何反應?除了關於兩位總統的討論,相當數量的美國媒體也將大量的筆墨留給了當選的美國副總統卡瑪拉·哈裡斯。卡瑪拉·哈裡斯是誰?她的當選一連創造了多項歷史,這對美國而言意味著什麼?
大選結果出爐之後,「治癒」成為了很多美國媒體最愛用的關鍵詞。無論誰會當選,美國社會已經徹底改變,類似的論調也已是美國兩黨多數的共識。有一群人認為,昔日激勵無數人努力奮鬥的「美國夢」,已經成為了美國社會日益撕裂的問題根源,其中就包括了哲學家麥可·桑德爾。桑德爾如何看待英才制度的缺陷?
撰文 | 李永博
當選副總統創造多項歷史,為什麼這些美國人支持她?
當大多數國人把目光聚焦在下一任美國總統拜登的身上時,美國媒體並沒有冷落他的搭檔。
憑此一役,卡瑪拉·哈裡斯創造了多項歷史:她將成為首位非裔、首位亞裔也是第一位女性美國副總統。多元身份成為了解讀卡瑪拉·哈裡斯的首要標籤,同時也給她的競選之路帶來了不少麻煩。
卡瑪拉·哈裡斯
今年55歲的哈裡斯出生於加州,她的父母分別是印度移民和牙買加移民。從黑人大學霍華德大學和加州大學黑斯廷斯法學院畢業之後,哈裡斯曾在舊金山地區長期從事地方檢察官工作,2010年當選加州州檢察長,2016年當選加州聯邦參議員。為了獲得加州華人社區的認同,她還給自己取了個中文名「賀錦麗」。歐巴馬在任總統期間曾稱她為「加州最美女檢察長」,卻被平權運動人士指責為不尊重女性,一度引發不小的輿論爭議。
2016年希拉蕊代表民主黨競選總統之後,美國會不會迎來第一位女總統很長時間是2020大選的熱門話題。2018年,被外界標榜為「女版歐巴馬」的哈裡斯與伊莉莎白·沃倫等人一同成為了角逐民主黨總統候選人的六位女性之一。在競選黨內候選人期間,哈裡斯還與她未來的搭檔拜登就公立學校的強制校車接送問題展開過激烈的辯論。哈裡斯在民主黨內的支持率一度排名前幾位,最後因為資金不足在去年12月宣布退選。
今年8月拜登在選擇他的競選搭檔時,哈裡斯的多元身份為她帶來了很多加分。尤其在「黑人的命很重要」(Black Lives Matter)運動爆發以後,民主黨迫切需要一位能夠代表黑人與少數族裔的副總統候選人。在共和黨不斷就拜登年事已高大做文章之時,55歲的哈裡斯有效平衡了年齡上的差異。更關鍵的是,相比於其他女性候選人,對方陣營在哈裡斯身上找不到太多的政治把柄,這也就成為了選前民調領先的拜登「最安全」的選擇。
多元身份讓哈裡斯脫穎而出,但也沒給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時代》雜誌記者Joshua Benton記錄了被提名民主黨副總統候選人的當天,哈裡斯在「維基百科」網站上遭遇了身份認同大戰。「她的父親是牙買加裔,母親是印度裔,跟非裔美國人有半點關係嗎?」因為維基百科向公眾開放了詞條的編輯權,大批網友在哈裡斯的詞條下修訂和留言。僅僅24小時內,哈裡斯的人物詞條就被修改了295次,同時附帶了19000字的文字辯論。
除了有色人種的身份,哈裡斯也將成為美國首位女副總統。在哈裡斯之前,民主黨眾議員拉爾丁·費拉羅曾在1984年成為美國第一位女性副總統候選人。2008年,阿拉斯加州前州長薩拉·佩林曾搭檔共和黨人麥凱恩一起參與總統大選。希拉蕊·柯林頓在2016年成為首位獲得主要政黨總統提名的女性。
2018年美國國會中的女性議員。
也正因如此,有色人種和女性的身份結合才讓哈裡斯的當選顯得更具裡程碑意義。Anna Kambhampaty和Cady Lang就此回顧了美國平權運動的歷史。儘管1920年美國憲法修正案規定女性擁有選舉權,但實際的社會壓迫剝奪了黑人和亞裔女性投票的權利。直到1965年,美國女性有色人種的政治權利才逐漸得到保障。又過了55年,美國才迎來第一位有色人種女性來擔任副總統。
「女性總是受到更多的社會規訓」,《大西洋月刊》的Jemele Hill認為哈裡斯的遭遇會讓難以計數的女性感同身受,「如果哈裡斯一樣,我們(女性)已經習慣於因直言不諱受到批評,因為有野心和抱負而被視作威脅」,而哈裡斯的成功將成為打破這些禁忌的第一步。
曾激勵無數人奮鬥的「美國夢」,如何激化了美國社會的日益分裂?
在美國大選白熱化計票期間,一種論調成為了多家美國媒體不約而同的聲音:無論誰將當選,美國已經徹底改變。拜登當選之後,不止一家媒體不為悲觀地指出「拜登面對的爛攤子比想像中還要棘手」、「美國社會依舊籠罩在川普的陰影之下」。無需多言的是,他們的矛頭全部指向日益分裂的社會現狀。
有一種批評聲音在各方爭論之中獨樹一幟,這些人認為,造成今日美國社會分裂的根源,恰恰來源於昔日激勵無數人努力奮鬥的「美國夢」。
只要經過努力奮鬥就能獲得更好的生活,「美國夢」常被視為社會流動性的優良典範。「美國夢」背後寄託著一套英才制度(Meritocracy,或稱「功績主義」)的理念,它強調讓更為優秀的人獲得更多的社會資源,在教育上表現為「擇優錄取」的人才選拔原則,在工作領域則是「唯才是用」的績效管理制度。
需要承認的是,任何一個理想社會都會在一定程度上遵循英才制度的原則,在保障公平機會的同時儘可能地提高效率。但是,英才制度為什麼又會造成社會階層的對立呢?
早在去年9月,耶魯大學法學院教授丹尼爾·馬克維茨就在《大平洋月刊》上發表了新書《英才制度的陷阱》(The Meritocracy Trap)的序言,解釋美國的奠基性神話是如何促進不平等、消解中產階級和侵蝕精英的。每人都想攀爬上金字塔的頂端,但上層的資源總是有限的。理想與現實的脫節讓很多社會下層人士的 「美國夢」破滅,也讓精英階層為了維持對優質資源的獲取,更加拼命地榨取自己,並將這種邏輯傳遞給自己的後代。
《英才制度的陷阱》(The Meritocracy Trap),丹尼爾·馬克維茨著,2017年。
與古代精英階層怡然自得的休閒生活不同,今日精英階層的生活是可悲的。為了在英才制度中不斷爬升,精英階層不得不付出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必須承受前所未有的工作強度。
問題在於英才制度的選拔,讓社會中下層與精英階層之間築起鴻溝,龐大的中產階級日益萎縮。馬克維茨認為解決的辦法在於打破英才制度的邏輯,優質的教育和工作資源應當向社會中下階層傾斜,以重建美國社會的中產階級。
今年兩本新書的出版,進一步地回應了丹尼爾·馬克維茨提出的問題。麥可·桑德爾的《功績的暴政》(The Tyranny of Merit)與David Goodhart的《頭、手、心》(Head hand Heart)從不同角度批評了英才制度造成的社會對立。牛津大學教授Paul Collier在《泰晤士報文學增刊》(TLS)上對兩本新書的觀點和分析方法做出了評論。
David Goodhart在2017年就提出了一對概念「somewhere people vs. anywhere people」來分析英才制度下社會階層的對立狀態。在英國社會,50%的人來自「somewhere」(某個地方),他們對自己生活所在地有強烈的歸屬感,移動能力很弱,可能一輩子就待在一個地方。還有20%-25%的人來自「anywhere」(任何地方),他們生活在大都市,受過高等教育,移動能力很強,不會執著於呆在一個特定的地方。這對概念也常被拿來同封閉社會與開放社會做比較。
《功績的暴政》(The Tyranny of Merit)麥可·桑德爾著,2020年。
與David Goodhart相似的是,麥可·桑德爾也有一組概念,英才制度下的局內人(insider)和局外人(outsider)。在英才制度下,局內人相比局外人享受了更多的特權。在勞動力市場上,局內人的結構性特權阻止了局外人的進入,這種現象常見於律師、醫務人員、會計師等行業中,這些職業協會通常設置極高的入門門檻,以此限制技能水平較低的局外人進入他們的職業圈分享他們的高收入待遇。
與此同時,局內人的天然優勢又不僅限於勞動力市場。實際上大多數人心中的「美國夢」早已成為了享受特權的局內人為我們設定的敘事陷阱,一方面過分強調績效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在摧毀局外人的自我價值和尊嚴。最為可怕的是,通過特定的行業門檻設限,局內人的特權可以「自我複製」,甚至通過各種方式交還給自己的後代。在這種意義上,現代的精英階層成為了世襲家族。儘管「美國夢」的敘事告訴我們所有人都有成功的機會,但是局內人早已重新放好了留給自家人的階梯。
作為個人主義的堅定批判者,麥可·桑德爾仍然繼承他一貫的路徑,從社群(community)中尋找問題的答案。在他看來,擺脫過度追求績效的社會風氣,有賴於從自我向社群的轉變,有賴於從「我想要什麼」到「什麼更有利於公共利益」的轉變。
參考資料:
Time,Anna Kambhampaty & Cady Lang, The Historic Barriers Kamala Harris Overcame to Become the First Female, First Black and First Asian American Vice President-Elect
The Altantic,Joshua Benton,The Wikipedia War That Shows How Ugly This Election Will Be TLS,Paul Collier,Snakes and ladders
The Atlantic,Daniel Markovits,Meritocracy’s Miserable Winners
撰文 | 李永博
編輯 | 李永博;王青
校對 |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