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22攝氏度,多雲,微風,湖面小漾。
發動機轟鳴中,扶著檔把控制船身的許雲娣大聲說,今天是個好天氣——前一晚,她的漁船停在了離太湖中心點位西南方向3公裡的位置,連夜下網,10小時後,收網。
船頭,2名工人各站一邊,雙手將漁網拉回船艙,綿延1公裡的漁網只剩不到10米了。
這一網收成,許雲娣不抱太大希望,最近連續幾天每一網魚獲只在一兩千斤之間——與9月5日開捕後數天內的動輒兩三萬斤相比,實在少了些。
太湖捕魚20餘年,許雲娣今年65了,「這些年,產量一直不理想」,而各項成本持續在漲,「人工最厲害,一個工人一個月起碼一萬」。
她算了算,最近兩年,一年收成也就在五六萬左右,「前些年還打算讓兒子接班,現在不想了」。
這一天是9月29日下午2時,離2020年太湖捕魚季結束、太湖全面十年禁漁開始,還剩下34小時。
漁民與非典型漁民
太湖很大,北臨無錫,南瀕湖州,西依宜興,東近蘇州——一湖環二省四市,四市均有著悠久而鮮明的太湖文化特徵。
新塘漁市,早上9點,待出發的運銷船。
太湖岸的長興縣新塘村村民說,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裡,江浙4市在太湖並無嚴格的區域之分,漁民廣泛分布在太湖沿岸,太湖實在太大了,只靠人力與風帆的木漁船走不了太遠。
上世紀50年代初,太湖行政權劃給了江蘇,進入80年代後,隨著憑證捕撈規定的出臺,包括長興在內的浙江環太湖職業漁民漸次退出,「只有持證的江蘇人才能在太湖上打魚」,直至今日。
但長興人的船隻並未在太湖上消失,他們與江蘇職業漁民建立了某種共生關係——長興人船隻事先停靠一旁,待江蘇漁民湖上起魚獲並分揀後,全網收購,運回並當天銷售。
相當於太湖魚獲的第一道經銷商,這樣的船叫漁船不合適,長興本地人稱之為「運銷船」,集中於新塘村,據所屬的太湖街道統計,全村共有88艘運銷船。
下午4時,新塘漁市開張。
新塘村是長興及周邊地區規模最大的太湖魚獲漁市,江蘇方面在此甚至設立了管理機構。
有新塘村民形容他們與江蘇漁民關係,「我們提前30多年就實現太湖一體化啦」。
這成了江浙兩地漁民命運的分水嶺,當進入太湖漁業資源銳減的2000年後,上岸的原浙江漁民早已通過其他途徑,找到了生存之道。
打零工的工人說,打魚太苦,年輕人不願幹。
而像許雲娣這樣的江蘇職業漁民,在捕魚期的一個月間,仍是「日曬雨淋,晚上下網、白天收網」,枯燥且繁重,看天吃飯。
沒想過與早不想幹了
每到捕魚季來臨前,許雲娣和丈夫會提前一個月準備,維護船隻、修補漁網、購買各種生活用品——他們與臨聘的工人,得在浩瀚無手機信號的太湖上,待上整整一個月。
收網前最後一刻,工人說,這一網有點懸。
許雲娣是江蘇宜興大埔鎮人,她說,大埔鎮是宜興漁民最多的鄉鎮之一,「大浦港停靠著三四百艘漁船」。
今年疫情過後,他們家花十多萬打了艘新船,「本來打算挺好的」,許雲娣說,「再辛苦幾年,給兒子留點錢」。
每年數萬元的捕魚收入在他們家很重要,她提到了對岸的長興,「不像你們浙江人」。
今年過後怎麼辦,許雲娣說沒想過。
「不知道,沒想過」,今年漁季過後,來年及更多來年怎麼辦?許雲娣回答說,漁船回收、收入補償等現實問題,「我們還沒接到消息」,而更長遠的生計如何彌補,「沒細想過」。
一個月吃喝拉撒全在船上,「每天下網起網,全是體力活」,許雲娣又是女性,某些時候更是不方便。
有人問其中一名工人,大小便怎麼辦,黝黑健壯的男人,下意識看一眼湖面抿嘴笑了。
劉葉開說,船上一個月,聯繫不了家人最難受。
劉葉開現年55歲,來自江蘇赤湖,平日裡以做木工為業,每到太湖漁季,就來相熟的漁船打零工,「除了幹活,就是睡覺」,生物鐘完全打亂,難受的是,「太湖上沒信號,不知道家裡啥情況,老婆孩子提心弔膽一個月」。
太湖梅鱭魚產量很大,越到漁季後期,這種常做來做魚乾或飼料的細小魚類就越多,腥味重,沾在衣物上極難清洗,一個月下來,魚腥味夾在汗味之中,劉葉開自嘲,「三米內能燻死人」。
太湖的每艘漁船上,都會臨時聘用劉葉開這樣的臨工,一般行情是300元一天——有些新手耐不住清苦與勞累,常提前走人。
這個群體,禁漁十年無實質性影響,「換個地方打工嘛」,劉葉開說,「我其實也早就不想幹了」。
終於見魚了,密密麻麻的小魚,梅鱭魚最多。
收網時明顯不費力,劉葉開說:「這一網懸了」。這一網最終僅收穫1000斤上下,梅鱭魚比重最大,密密麻麻間夾著一些太湖蝦、刀魚、白魚等價格相對較高的魚獲——量少,個小,賣不出高價,「飯店不會收的」,太湖著名的銀魚就更少了,「捕魚季初期就捕得差不多了」。
分揀挑出太湖蝦、白魚等,剩餘的往往只能低價賣給飼料廠。
有條近20斤重的大鯉魚,從漁網中騰地蹦上船,個頭大,活力足,但一群人誰也沒留意。
太湖魚蝦非生活唯一
初步分揀完後,新塘村75號船移了過來,運走了許雲娣這一網魚獲,待整個漁季結束後,船主會跟許雲娣統一結算。
新塘港口又回靠一艘運銷船。
一般情況下,長興運銷船主會提前墊付5萬到10萬不等的預付款,既明確合作,也是提前預支給漁民購置柴油、修補漁網、招人等的費用。
雙方都有一定風險,誰也不知道一個月內能收多少魚蝦。
一個多小時後回到新塘港口,正好是新塘漁市人群最多的時候。
長興馬大嫂說,這可能是最後一次逛漁市嘞。
老張和老伴選了個臨近寺廟的攤位,背後是他早先靠岸的兩艘運銷船,攤位上賣的分揀出阿里是不到一斤的小白魚,「懂吃的,會選這種個頭」。
看得人多,買得少,老張不急,臨近漁季結束,「今年算是平穩了」——每年一個月的漁季,兩艘運銷船會帶給他們家平均約30萬的收入。
老張說,禁漁了,沒了這麼大一筆收入,你說心不心疼?他希望部門能給出個合理的回收補償標準——至少從內心上,他已經接受了禁漁的現實。
未來十年,新塘漁市或將不再。
魚販做不了了,家裡主業還在,「我們家承包了150多畝地,忙著呢」。
習慣了太湖魚蝦的長興飯桌怎麼辦?開滴滴的楊師傅說,「太湖魚蝦吃不了,還有養殖的嘛,還有大海裡的嘛」。
如今這個時代,「你還缺那點鮮貨?」會習慣的。
未來十年,太湖上將只見運輸船隻。
天漸漸黑了,下班後了的長興人開著車,陸續來到魚市,大多邊走邊看,間或買些時令魚蝦,也會帶點梅鱭魚乾,
不管明年後能不能再吃到太湖魚蝦,今年得來嘗個鮮——太湖三寶更像是生活裡頭的一點鮮味,「有最好,沒有也不至於過不下去」。
太湖最後的漁民。
車駛過太湖,楊師傅搖下車窗,秋季的太湖風帶了些許涼意,「我更希望,這太湖啊能幹淨些,不要再有那麼多的藍藻了」。
作者 張洪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