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維耶普裡奧爾 導筒directube
「曾有無神論的文明,也有過文藝復興的文明,而今我們進入了屁股的文明。」
——《狂人皮埃羅》
「《輕蔑》:肉體」(節選)
有塵世,而後有欲望的世界。有臉龐、鼻子、嘴巴、眼睛,有手,而後有你的手,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巴。以及你的臉龐。有眾人,而後有你。當我想你時,世界空空如也,或是滿世界都是你,得看情況,但其實是一回事。
我說你是我欲望的對象,但也許我不該這麼說,或是不該讓你這麼說。你不是一個類似其他對象的對象,也不是一個處於其他對象之間的對象。你根本不是對象。是別的東西,也許該換個說法。因為,這就像電影:一旦進入我的意識的範圍之內,你便抹拭了其他對象,你來到前景,使它們退居背景。有你,而後有其他。其他一切已不過是你的一幅布景,一個背景,一個居所。你改變了外在世界。
讓-呂克·戈達爾《蔑視》 Le mépris (1963)
薩特也是這麼說的,只是說法有別:「有些欲望如同激情(émotion):我們在別處已注意到,激情不是在一個一成不變的外在世界裡捕獲某個令人感動的對象;其實,它是通過外在世界的一種劇烈的異化(altérationen)而得以體現,因為與它對應的,是意識以及意識與外在世界各種關係的一種整體的改變。」(《存在與虛無》)
是的,欲望使意識整體發生改變。欲望不是某個整體之中的一部分,而是改變了整體。欲望就像一杯水裡的一滴石榴紅色的果汁:它會使一切都發生變化。所有水全變紅了。整個意識都染上了欲望的顏色,因而意識本身也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存在著一個欲望的世界。
讓-呂克·戈達爾《蔑視》 Le mépris (1963)
電影做了什麼,不正是通過某個意識的過濾,使我們沉浸於這樣的欲望的世界嗎?在一部影片的時間裡,我們分享主人公的意識的整體所發生的變化,透過他的雙眼或者說他的視線觀看外在世界。電影擁有一個兼具空間性(銀幕)和時間性的範疇(影片時長),它讓我們體驗到外在世界的劇烈的異化,體驗到意識的整體變化。一部影片就是在某個他者的欲望中、在他的欲望的世界中的一次旅程;每當結束這次旅程,我們總會更加富有,得到了一個世界,更得到了欲望。
碧姬·芭鐸一絲不掛,趴在床上。她的臀部,她的背,她的頭髮,她便是「BB」。當然,她在片中另有其名:卡米爾。可是誰也不會上當,這就是碧姬,是芭鐸,赤身裸體,一絲不掛,置於我們眼前。薩特的言辭從未如此貼切:「用雙眼去愛撫,和欲求是一回事。」
讓-呂克·戈達爾《蔑視》 Le mépris (1963)
「你看見鏡子裡我的腳了嗎?」卡米爾問保羅(米歇爾·皮寇利飾),她的丈夫。他躺在她身旁,注視著畫外她的鏡像,抑或注視別處,抑或眼神空泛。他似乎想也沒想,隨口答道:
「嗯。」
「你覺得它們漂亮嗎?」
「嗯,很漂亮。」
「那我的腳踝呢,你喜歡它們嗎?」
「嗯。」
「我的膝蓋,你也喜歡嗎?」
「嗯。我很喜歡你的膝蓋。」
「那我的大腿呢?」
「也喜歡。」
「你在鏡子裡看見我的臀部了吧?」
「嗯。」
「你覺得漂亮嗎,我的臀部?」
「嗯,很漂亮。」
此時,她說了句什麼,聽不清。他答道:
「好。」
「那我的乳房,你喜歡嗎?」
「嗯,非常喜歡。」
他想抱緊她。
「輕點,保羅,別這麼用力。」
「對不起,卡米爾。」
她掙脫他的擁抱,繼續陳列:
「我的乳房,我的乳頭,你更喜歡哪個?」
「不知道,都一樣。」
「喜歡我的肩頭嗎?」
「嗯。」
「可我覺得,我的肩頭還不夠圓潤。」
她說的是她的肩頭,而畫面卻停留在她的臀部。
「我的胳膊你喜歡嗎?」
「嗯。」
「我的臉蛋呢?」
背景從紅色變成藍色。濾鏡換了。
「也喜歡。」
「我的嘴巴,我的雙眼,我的鼻子,我的耳朵,都喜歡?」
「嗯,都喜歡。」
「也就是說,你愛我的全部。」
「是啊,我愛你的全部,溫柔地,慘烈地。」
「我也是,保羅。」
愛她的全部,或者說幾乎愛她的全部,因為碧姬·芭鐸審視全身之時,顯然忽略了她的雙手。從雙腳上溯到臀部,這是一個自然而連續的移動鏡頭,但奇怪的是,鏡頭接著就從臀部直接跳到了乳房,在那裡略作停留,再從乳房到乳尖,繼而回到尋常路:肩膀、胳膊;至此,又是一次遺漏,略過雙手,跳至臉龐,具體到每個感官。
為什麼在臀部和乳房略作停留?為什麼忘了雙手?薩特說過:「欲望的目標是整個軀體,但是它觸及軀體的途徑卻主要是那些最無差別的、反應最遲鈍的、最無法自主活動的肉塊,是乳房、臀部、大腿:它們仿佛體現了一種純粹的人為性。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真正的愛撫是兩具軀體最具肉感的部分的接觸,是腹部、胸部的接觸:進行愛撫的手說到底太過纖細,太接近一個完美的工具,而欲望的真正目的是相互倚靠、相互依賴的肉體的快感。」
關於手以及愛撫的意義,我們稍後再談。
為了探究欲望,我們將需要薩特、黑格爾、德勒茲,同樣也需要王家衛、喬治·盧卡斯、馬丁·斯科塞斯,等等。哲學和電影均痴迷於欲望,原因很簡單:欲望便是它們的一切。「哲學」(philosophia),顧名思義即為「想要知道」(philo:想要;sophia:知識、智慧)。
讓-呂克·戈達爾《蔑視》 Le mépris (1963)片場
在蘇格拉底看來,哲學家只知道一件事:他什麼都不知道。這一點,他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想要知道,因此他尋覓,他有欲望,他朝著它所沒有但又能預感到的知識而行動。這種尋覓沒有任何保障,只是——正如柏拉圖所言——一種「美麗的冒險」(un beau risque)。同樣的,影片使我們與主人公的欲望建立起關係,主人公朝著一個他或許達不到的目標而運動,許多障礙將他與他的目標隔離開來,但這個目標值得他去冒險,也值得我們觀眾追隨他,追隨他的欲望的主線與運動。
在上述兩種情況下,運動只有通過欲望才成為可能。如果說電影是運動的藝術,或者如德勒茲所言,是「影像-運動」,那麼這種藝術最擅於融合欲望所是的運動,也最擅於詮釋哲學所是的運動。不過,雖然電影是一種哲學的藝術,但奇怪的是,我們不一定要意識到這一點。
讓-呂克·戈達爾《蔑視》 Le mépris (1963)片場
正如讓·杜歇所說,電影是思維本身的運動,或者說是以運動而呈現的思維,思維在電影中無須通過別的方式被表達。電影中雖有思維,但它卻能隱藏在我們在銀幕上見到的所有運動之中。它甚至必須這麼做。在電影中,思維完全處在運動之間,而影片正是這樣一臺奇特而又有力的機器,它把心靈置於運動。以一種機械的、魔術般的方式,影片把心靈帶入一個欲望的世界。
戈達爾在他的影片《輕蔑》——改編自阿爾貝託·莫拉維亞的小說——開篇處,用一句畫外音作為宣言迎接他的觀眾:「安德烈·巴贊說過,電影用一個與我們的欲望相一致的世界替代了我們的視野。《輕蔑》講的就是一個關於這樣一個世界的故事。」
電影之所以試圖講述這個欲望的世界,是因為欲望和電影一樣,既是清楚的,又是隱晦的。清楚,因為其中的一切均為可見;隱晦,因為其中的一切均非顯而易見。電影把屬於某個思維的運動搬上銀幕,這一思維能夠且必須隱藏在可見物之中,而它本身卻不可見;同樣的,欲望本身也不可見,但與此同時,它卻能夠意識到自身的力量。
讓-呂克·戈達爾《蔑視》 Le mépris (1963)
欲望無需理性,因為理性毫無用處,既不能支持欲望,也無法反對欲望。使欲望得以顯現的,並非知性,而是某個運動。欲望是一種力量,是一個明顯的事物,但無人知曉它的來源。沒有什麼比它更為清楚,但是——正如薩特所言——也沒有什麼比它更為模糊。
「眾所周知,欲望其實不僅僅是渴望(envie),也即清晰的、半透明的、通過我們的軀體而以某個事物為目標的渴望。欲望的特質是混沌(trouble),『混沌』一詞有助於我們更好地理解欲望的本質:混沌的水與透明的水相對立;混沌的視線與清晰的視線相對立。
混沌的水仍然是水,它保留了水的流動性及其他本質特徵,但某個不可捉摸的存在物卻擾亂了水的透明度,與之渾然一體,無處不在卻又處處不在,好像是水自己變得黏糊。」不僅僅是某種染色,不僅僅是石榴紅的顏色,不僅僅是某種過濾,而是一種「混沌」,一種「黏糊」(empâtement),它改變了初始液體的材質和透明度。
讓-呂克·戈達爾《蔑視》 Le mépris (1963)片場
混沌的水好像變得厚重了,就像透明玻璃變成毛玻璃似的。混沌既是不透明的,同時又是濃密的。我們看得見它,但卻看不清它的內部,因為光線不再能夠穿透其間。渴望是清晰的,說到底,它太過清晰,清晰得就像某個簡單的需求,比如需要小便,渴望顯然是愚笨且獸性的;相反,欲望卻有它所獨有的隱晦,它的厚度,它的深度,它的風險,以及它的黑暗。
欲望不具有渴望所具有的那種無關緊要的單純:「譬如,我們不會對一個女人抱有欲望同時又佇立在欲望的範疇之外,欲望總是牽涉到我。我是我的欲望的同謀者。或者說,在與軀體的同謀中,欲望完全是一種墮落。」(薩特)欲望牽涉到軀體,這也可以理解為欲望對軀體或憑藉軀體作出承諾。
同謀是罪犯的品德,但是除了罪行之外它還會完成很多別的任務,例如使我們的矛盾的本質得以形成。薩特秉持過激的二元論,一直是一個極端的笛卡爾主義者:「存在」(Etre)與「虛無」(Néant),換言之軀體與意識——笛卡爾稱之為「軀體的實體」(res extensa)和「思考的實體」(res cognitans)——在欲望中慶祝它們的聯盟,這一聯盟儘管混沌,卻可以被感知到。
欲望使不可能變成可能:也即存在與虛無的聯姻。薩特可以說是一位「介入」哲學家,他斷言,是欲望使意識介入軀體,使之在軀體中變得「黏糊」,使之在軀體中墮落。我們覺得薩特對這種「介入」是半喜歡半討厭的,但欲望的魅力以及混沌全在於此,我們只能全身心地存在於欲望之中。我們無法停留在欲望的岸邊,只能潛入其中,在其中歷險。清晰的意識墜入欲望的陷阱,在欲望中變得混沌,被欲望糾纏,也許甚至會溺死在欲望之中,或是在欲望中獲得圓滿,得到呈現,這得看情況。
影片《輕蔑》的開篇給我們以全裸的碧姬·芭鐸,那時她的美麗登峰造極。女人,瓦迪姆在《上帝創造女人》中創造的女人,呈現給全世界的舉世最美的女人。影片中不久後,保羅發現:「電影簡直不可思議。我們看到一些女人,她們穿著裙子。她們在演電影,但突然,我們看到了她們的屁股!」怎麼會這樣?是什麼魔力讓女人們的裙子消失不見?這是電影的魔力還是它的墮落?電影中的一切均有緣由。在《輕蔑》中,幾乎所有人都值得輕蔑,唯一的例外是導演(即弗裡茨·朗,他扮演他自己!)。
羅傑·瓦迪姆《上帝創造女人》 Et Dieu... créa la femme (1956)
美國製片人既是誘惑者,又是一個收買女人的人;編劇既是婊子,又是皮條客,為給妻子買一間公寓而不惜出賣自己的靈魂;他的妻子頭腦簡單,也是個婊子,但卻是因為失望而變成婊子,被她的丈夫作為誘餌拱手相讓。丈夫是監製的同謀,懦弱地閉上眼,對性交易視而不見,聽之任之,把妻子讓給別人。他出賣她,只為一份劇本合同。失望的她終於向製片人投懷送抱。你不是男人,她對丈夫說,我鄙視你。
不過,她,BB,同樣也把她的屁股賣給了製片、編劇和導演(是戈達爾,不是弗裡茨·朗)。碧姬·芭鐸,我們看到了她,她穿著裙子,她在演電影,但突然,我們看到了她的屁股!可這是怎樣的屁股,又是怎樣的優雅!薩特曾為美麗的女人辯護:「優雅是軀體的外衣與面紗:裸露的肉體雖然就在眼前,但卻不會被看見。以至於,優雅的無上媚態和無上挑戰,正是展示一絲不掛的、除了優雅本身不穿戴別的衣裳或面紗的軀體。最優雅的軀體是穿著一種不可見的衣物、完全遮住其肉體的裸體,儘管這具肉體完全呈現在觀眾眼前。」沒有誰能比裸女穿得更多,條件是她是優雅的。
在影片《大開眼戒》中,庫布裡克重操戈達爾的舊業,但他用是妮可·基德曼。影片的第一個鏡頭:妮可·基德曼背對觀眾,站在她那裝飾著仿古柱子的奢華浴室裡,褪下裙子,將臀部呈現在觀眾眼前。她的身材宛如古典雕像般優美、神聖,框定在那些柱子、幾幅紅色窗簾以及如同雕像底座的大理石地面之間,代表著她的美舉世無雙,她身材的曲線超凡脫俗。是一具雕像般的軀體,是浴室裡的阿芙洛狄特,是欲望的完美對象,是碧姬·芭鐸的化身。
斯坦利·庫布裡克《大開眼戒》 Eyes Wide Shut (1999)
如果要像卡米爾那樣進行列舉,從雙腳到頭部,包括那些最無差別的肉塊,那麼最使人產生欲望的地方到底在哪兒?是否應當像楊可列維奇那樣,聯想到一種「莫可名狀之物」,或「幾乎什麼也沒有」,或一種無處不在卻又處處不在的「魅力」?或是——抑或不是——某種類似於《愛麗絲漫遊奇境記》中「貓的微笑」的東西,也即一種「沒有貓的微笑」?愛麗絲心想:「我發誓!我經常見到一隻沒有微笑的貓(un chat sans un sourire),卻從未見過一種沒有貓的微笑(un sourire sans un chat)!……這是我生平從未見過的最奇異之事!」
薩特試圖闡釋這一現象:「欲望的對象是什麼?是不是說,欲望是對某個軀體的欲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無法否認這一點,但這有待進一步闡明。不錯,使人心神蕩漾的,確是軀體:一條胳膊、若隱若現的乳房或是一隻腳。但首先要明確一點,只有以在場的整個軀體這一有機整體為背景,我們才會對被發現的胳膊和乳房產生欲望。[……]我的欲望不會出錯:它所針對的,不是一些生理要素的總和,而是某個整體的外形,或者說某個處在情境之中(en situation)的外形。稍後我們將看到,姿態(attitude)對觸發欲望大有幫助。有了姿態,四周乃至整個外在世界便確定了下來。」
「導筒」薦書
「輕與重」文叢
《欲望的眩暈:通過電影理解欲望》
【法】奧利維耶·普裡奧爾(Ollivier Pourriol )
譯者:方爾平
出版社: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欲望的眩暈:通過電影理解欲望》不是簡單的電影批評。正如副標題所示,本書旨在 「理解欲望」。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作者一方面帶我們回顧了幾部著名的影片,同時在每一章中各援引一名著名哲學家,比如薩特將為我們闡釋《輕蔑》裡碧姬·芭鐸的臀部,黑格爾為我們分析帕西諾和德尼羅在《盜火線》裡的殊死鬥爭,吉拉爾將為我們講解《玩具總動員》裡的模仿欲,德勒茲為我們展現莎朗·斯通在《賭城風雲》中的性感,柏拉圖為我們描繪《柏林蒼穹下》中的愛之眩暈。
總的來看,每一章都和某個哲學家密切相關:薩特在第一章裡屢次出現,第二章是黑格爾,第三章和第四章均為勒內·吉拉爾,第五章是柏拉圖,第六章是德勒茲;與此同時,每一章的每一節都以一部影片(很多時候只是電影中的某些片段)為例,支撐並佐證所要闡明的論題。普裡奧爾把哲學和電影結合起來,造成了一個別樣的蒙太奇。
作者簡介
奧利維耶·普裡奧爾(Ollivier Pourriol,1971—),法國作家、講演人、哲學教師,現已發表小說《梅菲斯特圓舞曲》、《持刀的畫家》、《寶麗萊》,專著《電影哲學》兩卷——下卷即《欲望的眩暈》——以及文集《幸福的自由》、《大盜阿蘭》、《不良行為的讚歌》、《畫內與畫外》等。曾執導短片《蒙太奇剪影》,並將《梅菲斯特圓舞曲》改編為電影。
譯者簡介
方爾平,2009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法語系,碩士,主修法國文學、影像美學。現已翻譯出版《安德列·塔可夫斯基》(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電影的時間與存在之痛的問題》(譯林出版社,2012年)、《電影符號學質疑》(吉林出版集團,2012年)等,同時涉足漫畫作品譯介,譯作包括《包拯傳奇》(法國FEI出版社)、《南京大屠殺》(法國FEI出版社)、《簡愛、狐狸和我》(三聯書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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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哲學和電影均痴迷於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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