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言:2020是義大利電影大師費裡尼誕辰100周年,本周末開幕的「上海電影節」將藉此在「向大師致敬」單元裡展出費裡尼的十部電影,片單如下:
1、《放蕩兒》(1953)、《騙子》(1955)
2、《甜蜜的生活》(1960)、《八部半》(1963)、《朱麗葉與魔鬼》(1965)
3、《小丑》(1970)、《羅馬風情畫》(1972)、《阿瑪柯德》(1974)
4、《訪談錄》(1987)、《月吟》(1989)
從這份片單不難看出組委會是費了心思的——十部電影剛好跨越了費裡尼電影的四個時期。而在本人看來,正是費裡尼這四個時期的電影在風格、內容上的跨度,導致了我們理解研究其電影的極大難度。換句話說,如果我們單是看一部費裡尼的《大路》就以為知其電影了,那就大錯特錯了。另一方面,對於大眾觀影者來說,如果第一次接觸費裡尼就看其代表作《甜蜜的生活》、《八部半》,那勢必又有產生「不適症」的風險,搞不好還會半道睡過去呢!
本文試圖為大家做一個費裡尼電影風格上的概括介紹,並通過一些其人其事讓大家對這位從不按套路出牌的導演有個預知印象,以便能夠更有效更直觀地選片看片,畢竟導演的個人性格以及他所處的社會背景與其電影成片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那麼,為什麼要看費裡尼的電影呢?那理由就多啦——從電影史的角度來講,研究「新現實主義」撇不開費裡尼,研究歐式藝術電影撇不開費裡尼,研究喜劇、意識流、純電影、「歐洲頹廢派」等等都離不開費裡尼……而對於電影從事者以及電影愛好者來說,費裡尼的電影無論從技術,從手法,從創作創新乃至其電影世界觀,都足以值得我們從頭學到尾的了。
(從故事到「反故事」再到「純電影」)
我們前文提到上影節關於費裡尼的排片單,按照時間線劃分應是:五十年代作品(嶄露頭角)、六十年代作品(蜚聲世界影壇)、七十年代作品(躋身大師行列)、七十年代後作品(晚年作品)。
1、《放蕩兒》(1953)、《騙子》(1955)
2、《甜蜜的生活》(1960)、《八部半》(1963)、《朱麗葉與魔鬼》(1965)
3、《小丑》(1970)、《羅馬風情畫》(1972)、《阿瑪柯德》(1974)
4、《訪談錄》(1987)、《月吟》(1989)
而如果從電影內容來講,費裡尼五十年代和五十年代後作品則出現了一個明顯的風格上的斷層,進一步講:你或許能從他五十年代的早期作品裡看到故事以及故事主題(如《大路》、《騙子》等),而在這之後,「故事」被徹底從他電影中剔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零散的雜亂無章的事件組成的影像。用一些歐洲評論家的話說就是:「鑲嵌畫」式的電影(如《甜蜜的生活》)。
▲《騙子》電影海報,1955
如果再把他五十年代後的所有電影捋順出一個脈絡,你會發現:這種散文鑲嵌畫式的風格越發走向了一個極端——極端到甚至連電影的主題以及導演觀點都找不到了,那些電影「事件」開始向一些主觀意象過度,亦幻亦真(如《八部半》、《朱麗葉與魔鬼》)。
▲《朱麗葉與魔鬼》電影海報,1965
直到《羅馬風情畫》、《訪談錄》、《月吟》……主觀視角恐怕也沒了(單視角變成了群戲),片中情節乾脆就是半記錄體半意象化雜糅並進,若不是設身處地於那個時代那個環境,看這些片子簡直就是一場「噩夢」(這裡的「夢」指的是真正的夢境)。因此有些評論家把他後、晚期的電影稱為「純電影」。
▲《月吟》電影海報,1990
自此,縱覽費裡尼的所有電影,我把他們歸納為:走了一個從故事(指50年代作品)到「反故事」(60年代作品)再到「純電影」(70年代後)的歷程。打算接觸費裡尼電影的朋友不妨帶著這種宏觀的認識,再去選擇看片的先後順序。畢竟,他越往前的片子越具象易懂,越往後的越藝術視覺化。
那麼,到底是什麼造成費裡尼電影的這種轉變呢,這跟義大利整體的電影環境不無關係。
眾所周知,義大利戰後掀起了以羅西裡尼、德·西卡、維斯康蒂等導演為代表的「新現實主義」運動(代表作有《羅馬,不設防的城市》、《偷自行車的人》、《大地在波動》等等)。當時二十來歲的費裡尼正是《羅馬,不設防的城市》劇組裡的副導演和編劇。而就在《羅馬,不設防的城市》上映後十年左右,費裡尼拍出了《放蕩兒》、《騙子》、《大路》、《卡比利亞之夜》……自然,說這些電影帶著顯著「新現實主義電影」的影子當在情理之中。
▲ 新現實主義代表作《羅馬不設防》,1945
到了六十年代,傳統「新現實主義」導演開始在歷史舞臺淡化,一批更具個性化、前衛化的導演登上歷史舞臺,這其中就包括安東尼奧尼和費裡尼。可以說,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義大利藝術電影是一個豐收、井噴、蜚聲國際的年代(美國自然又在這次井噴中發了筆藝術財)。這種景象當然不是偶然,那是義大利審片制度改革,電影理論評論家研討著述,以及電影導演積極創作的共同結果。費裡尼則是踏著這種氛圍的階梯一舉在十年內拿下了坎城金棕櫚大獎(《甜蜜的生活》)、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八部半》)等眾多國際大獎。
▲《八部半》電影海報,1963
好景不長,從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義大利電影資本市場越發走向商業化、集中化、壟斷化的境遇。加之政府內部的腐敗,社會政治勢力的明爭暗鬥以及義大利黑手黨的橫行泛濫,義大利電影從事者的創作與演繹越來越受限於不可抗因素。這一點我們能從導演弗朗西斯科·羅西的所有電影裡得到印證(這位導演在拍攝揭露社會現實電影時甚至遭到了生命的威脅)(另外反應這一時期社會現實的電影還有那部《對一個不容懷疑的公民的調查》,1970)。
▲《城市上空的手》電影海報,羅西,1963
這種環境對費裡尼拍電影有沒有影響呢,答案是肯定的!只不過費裡尼的性格沒有羅西那麼硬,他表現出的更多的是一種嬉笑怒罵以及自嘲反諷,這在《羅馬風情畫》、《阿瑪柯德》裡顯露無疑,其風格的轉向由此可略知一二。
▲《阿瑪柯德》電影劇照,1973
然而,看費裡尼的電影卻始終沒有那種美式的「髒」的感覺,相反,那種諷刺總帶著一些孩童的幼稚,我們且看別人對他的評價——
關於費裡尼中後期電影的風格總結,我認為沒有誰比帕索裡尼(導演兼作家)的話說的更中肯的了,以下截取其評論的一段——
▌費裡尼作品的思想性同天主教的思想近似。從淺層的意義上講,唯一可辨認的或幾乎可辨認的問題是:在《甜蜜的生活》中,罪惡行為和天真的表現之間沒有辯證關係;我之所以說它們沒有辯證關係,因為作者將這兩者用美惠、諧和的魅力協調起來了。正因為費裡尼身上的這種非理性的天主教思想,並且從某種意義上講,幾乎是天真幼稚的思想,導致其作品風格沒有內部的視野,沒有道德價值觀念的差異。我們將費裡尼的這種表現形式稱之為「毫無顧忌地直接表達」的風格。因為歸根結底,費裡尼心中有個「頑童」——對這個「頑童」,費裡尼是心甘情願聽之任之,任其表現出非凡的機靈和狡黠的勁兒——這個頑童是個單純的人,因此他善於堆積而不善於連結,亦不善於協調,他善於將事物複雜化,是的,這點是確定無疑的。由此產生了費裡尼的巴洛克風格,但這是一種簡約的巴洛克風格。(- 摘自《費裡尼電影語言結構中的自然主義元素》,作者:帕索裡尼)
帶著這個對「頑童」的認識,我們再來看費裡尼電影的一些具體特點。
即便是專業的電影從事者,在看過費裡尼的電影後,也不得不承認其電影拍攝難度是極大的,那是沒點功底的團隊做不到的事情——
他善於將攝像機在一個狹窄的擠滿人的屋子裡穿行;他動輒調動起成百上千群眾演員的情緒,去演一場聖母顯靈或是寺廟祈福的大戲;在作曲家那華麗複雜的電影配樂下,你會發現鏡頭內的每一個人物乃至道具都是卡著節奏運動的,一絲不差……
▲《甜蜜的生活》電影劇照,1960
而所有的這些高難度大場面戲份,你知道嗎,都像是小孩子在玩兒過家家,或者說像一群幼稚的大人在瞎胡鬧,比如說《八部半》裡開端主角飛上了天,後被人用身子像拽風箏一樣拽了下來;比如《朱麗葉與魔鬼》裡女主角與一群印度大師搞的荒誕可笑的神秘主義;再比如《甜蜜的生活》裡那群貴族在中世紀城堡裡一宿的遊戲,瞎胡鬧……
▲《八部半》電影劇照,1963
要知道這些東西在那個時代都是真人真道具拍攝,沒有什麼特效,難度可比現在大的多!
對比那些大場面的戰爭戲、動亂戲、煽情戲,能像費裡尼這種一本正經地拍「不正經」戲的人還真不多。
那麼,生活中的費裡尼又是怎樣呢?
1、怕老婆的費裡尼
眾所周知,費裡尼的老婆朱麗葉塔·馬西納也是個演員,她出演了費裡尼中早期的很多電影(如《大路》、《騙子》、《卡比利亞之夜》等)。而到了中後期,費裡尼電影裡就很少出現馬西納的身影了。怎麼回事呢?
原來倆人鬧彆扭了,開始互相懷疑對方出軌了!據費裡尼的一個朋友說:他在羅馬背著老婆買了六、七套房子(看樣沒少賺錢),為的就是躲他那個嘮叨不停,疑神疑鬼的老婆。
▲費裡尼與妻子馬西納
至於倆人到底什麼情況,不好說,但有一點可以證明,費裡尼的確怕老婆。奇怪,這些小新聞讓人感到的不是罪惡感,而是他們兩口子的滑稽感。
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步入中老年的費裡尼開始篤信開了「神仙婆婆」,非但自己信,還經常拉著自己的哥們去算卦。聽說他的那部《船續前行》就是反覆找大仙算後才開拍的。
這些事情想想可笑,可再仔細一想,對於這個連聖保羅大教堂和羅馬少女泉都敢戲耍的導演(見《甜蜜的生活》),對於一個在黑暗社會現實面前只敢嬉笑怒罵的導演,對於一個頑童似的處處惡作劇的導演……去找個「巫婆」又有什麼見怪的呢!
▲《甜蜜的生活》電影劇照,1960
演員馬爾切羅·馬斯特羅亞尼曾回憶起第一次接觸費裡尼,與其接洽《甜蜜的生活》時的一件尷尬事:
▌「『我問,我可以看一眼劇本嗎?』於是費裡尼回答道:『當然可以!』說著便對編劇埃尼奧說:『埃尼奧,馬爾切裡諾想讀劇本,你拿劇本給他看看。』這時弗拉亞諾站起來,把一個文件遞給了我。可裡面是空的。不!準確地說,那裡有張費裡尼畫的漫畫:一個男子在水裡遊泳,展示著他那碩大無比的生殖器,那玩意一直深入到海底。許多漂亮的海馬和海星歡樂地圍繞著那個大玩意跳舞,猶如《出水芙蓉》中的女教練埃斯特·威廉斯所訓練的那些水中芭蕾舞的女孩子們。我的臉一下子變得又紅、又白、又綠……」(引自恩佐·比亞吉《愜意的生活——馬爾切洛自敘》)
這便是費裡尼的行為方式,當然,之後兩人成了終生的好友。《甜蜜的生活》、《八部半》也讓馬爾切洛一躍成為世界級演員。
▲費裡尼與演員馬爾切洛
縱觀費裡尼,沒錯,他的為人處世,他的行為方式以及他的生活環境,便是構成「費裡尼電影」的一切,而費裡尼的所有電影,也便是構成他本人的所有素材。他不僅能代表電影的一個時代,也足以代表了義大利的整個時代,難怪在他去世那年享受到了「國葬」待遇(這也足以證明義大利人對電影和這位導演的熱愛有多深)。而作為中國觀眾的我們,學習電影也好,喜愛電影也罷,費裡尼,那是個永遠不能錯過的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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