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拍攝《天堂電影院》時,導演朱塞佩·託納多雷不過三十出頭,卻講了一個充滿滄桑感的故事。這部號稱「時空三部曲」之一的片子,幾乎自始至終都在說與電影有關的事情。同時,他假借片中艾佛特之口,藉著主人公多多所經驗的人生,告訴我們,人生種種,遠比電影更波瀾壯闊。
下面,我將以「時空」為主題,探討由此切割而就的三種人生片段——電影人生、電影院人生以及製作電影的人生。
▏天堂電影院,幾經變遷,依舊是安頓心靈的空間
談到這部影片,就不能忽略故事發生的背景。那時,二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西西里島到處都是廢墟,人們心頭的創傷還未癒合。主人公多多的爸爸沒有從蘇聯前線回來,家中只有寡母帶著他和妹妹勉強度日。只有走進天堂電影院,只有看電影時,才是多多最快樂的時候。
在電影院看電影,不僅僅是時光的流淌,還是一種人生的經驗,與現實生活迥然不同的人生經驗。
卓別林的喜劇片引得人們哄堂大笑,渾身顫抖,歡樂的荷爾蒙如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地湧來。那是對抗苦難生活的利器之一。
懸疑劇中的恐怖鏡頭讓所有人閉上眼睛,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有兩個人,坐在二樓貴賓廳的女人,與坐在樓下蓄著小鬍子的男人,惺惺相惜,相視一笑,自此心有靈犀一點通,身無彩鳳雙飛翼。隔天鏡頭一轉,倆人已是相約看電影的關係。
那些賺取眼淚的悲情片,引得男男女女淚灑衣襟,痛哭流涕,人們分享著揩淚的手絹,也分擔著彼此過往人生中的痛苦與艱辛。悲傷不是想隱藏就可以隱藏得了的,它總是在適宜之際,留下眼淚的痕跡。而未經世事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用手指摳著鼻孔。就像多多一樣,當知道爸爸在戰爭中去世,媽媽悲悲戚戚地拉著他的手,腳步沉重地往家走,他注視著媽媽,也是雙眉緊皺。但是一轉臉,看到廢墟的牆上,《亂世佳人》海報中的克拉克·蓋博和費雯·麗,想起艾佛特說過他爸爸長得像克拉克·蓋博,不由地會心笑了。
有一個人,總是靠著電影院座椅,張大嘴巴,呼呼而睡。想必家中有一個如蘇格拉底老婆一樣的悍婦,而惟有在鬧哄哄的電影院,他可以心無掛礙地沉沉睡去。
還有個人,他老婆生病在床,想來照顧多日,心情煩悶,來到電影院調換心情。不想,只看到講述人生下半部的影像,而上半部因在路上,遲遲未能抵達。我想,人生不光是結局重要。這好比自打一出生,我們就知道自己不可避免會死去,卻依然有滋有味地、又爭又搶地過著人生的上半局。
喜怒哀樂,人生況味,在電影院之外,我們都經歷過。不同的是,未必人人都能肆無忌憚地哭啊,鬧啊,笑啊,瘋啊,只有在這個暗黑、狹小、密閉的空間裡,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借著劇情的渲染,藉著黑暗的遮掩,將情感自由地揮灑著,釋放著。而且,有這麼多人陪著我,一起哭,一起笑,可以說是人生一大幸事。
最有趣的是,在未抵達電影院的路上,人們或許已經開始與至愛或知己聊起電影的話題。在電影結束之後,人們意猶未消,心潮澎湃,談論的還是來自電影的感觸。
記得童年時分,電影散場之後,我們幾個小孩橫七豎八地躺在平板車上,不知為何突然被驚醒,睜眼望見深藍幕布上繁繁點點的星辰,心滿意足地端詳一陣,又昏昏睡去。還有一次,我賴在哥哥的背上,從枝幹茂密的玉蜀地中穿過,皎潔的月光似一床大棉被,藏在草葉間的蟲兒的鳴叫,則是來自天籟的催眠曲,就這樣搖著晃著,眼皮漸漸耷拉下來。
那些電影結束後的些許瞬間,是電影院不可分割的延伸,也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記憶片花。
天堂電影院因一場大火而燒毀,放電影的艾佛特也因此燒壞雙眼,多虧多多的拼命相救,艾佛特得以倖免於難,二人從此結下不解之緣。
導演之所以讓舊天堂電影院毀於一旦,讓艾佛特雙目失明,我想其意喻時代的更迭、科技的進步,令許多過往的美好的事物一去不復返。年輕的艾佛特用雙眼閱盡電影中的世界,失明之後,他對多多說,雖然我瞎了,但我看得更透徹,看到更多我以前沒有看到的。他總是用靈魂看世界,用心與多多交流。
天堂電影院的重建,得益於名叫奇奇歐的男人,彼時,他中了足球彩票。一個新的名為天堂的電影院,是由一筆意外之財所建構,導演的寓意不言而喻:在戰後經濟高速發展的時代,電影院這一事物能夠倖存下來,也算是奇蹟一樁吧。由此可見,我們在電影院中度過的人生,是多麼稀缺與珍貴。
導演朱塞佩·託納多雷擅長在電影中安置一方容器。在其執導的另一部電影《海上鋼琴師》中,那艘「維吉尼亞」號輪船,同樣擁有天堂電影院的治癒功能。
《海上鋼琴師》的背景是20世紀初到二戰結束之間。那個年代,大批義大利人移民美國,去美國尋找新大陸;從遙遠的故國,乘坐輪船漂洋過海,找尋生活的希望。正如《天堂電影院》中,有人欣喜地發現廣場的牆上出現熒幕畫面,大喊著「看,電影在那邊」一樣,當人們經過多日的顛簸,看到象徵美國的自由女神雕像時,總是有人激動萬分地喊道:「啊,美國!」
值得慶幸的是,在「維吉尼亞」號上,在海上漂泊不定時,他們有優美的鋼琴聲的撫慰,那是1900彈奏的。
如果俗務繁蕪,人生累牘,旅行的途中,倒可以暫時放下,覓得片刻的寧靜與放鬆。記得一次坐在長途公共汽車上,不知為什麼,突然萌生這樣的念頭,希冀這輛車永遠飛馳,不要停下來,沒有終點站。即使人生的下半輩子在狹小的車廂盒子裡度過,也好過沒日沒夜的操勞與奔忙。比起看不到盡頭的生活,可以觸摸的空間更能讓人心安靜與舒緩。
▏鑲嵌在人生膠片上的某些片段,定格為電影的一部分
離開西西里島30載,功成名就的多多從羅馬歸來,就像離開之前那樣,他的目光還是那麼憂鬱與傷感。他對媽媽說:我一直害怕回來,這麼多年我以為我更堅強了,已經忘掉了很多事情,結果發現我只是回到原點,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
多多放不下的、無法釋然的,是對初戀艾蓮娜的一段感情。
起初,艾蓮娜出現在多多的鏡頭中,「她有一頭棕色的長髮,非常藍的大眼睛,純潔而坦白」當多多這樣描述的時候,艾佛特確信無疑——「愛,這就是愛!」
艾佛特有時像多多的父親,有時是他的兄長,有時又像他的朋友,還有的時候,就像一個智者一樣,把他從電影中頓悟到的人生哲理講給多多。他給多多講了一個位階卑微的衛兵與高高在上的公主的故事。想必睿智的艾佛特已經感知到,多多喜歡的女孩也像故事中的公主一樣,倆人在現實中一定隔著某種鴻溝吧。
多多受到啟示,下班之後夜夜躑躅在艾蓮娜的窗下,期望能用一顆鍥而不捨的心贏得美人的芳心。奇蹟出現了,幸運的事情發生了,艾蓮娜也愛上了多多,倆人度過一段純潔美好的戀愛時光。
可是,一個銀行經理的千金和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的愛情,註定是無果的。多多去服兵役之後,再也聯繫不到艾蓮娜,她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直到多年之後,多多再次放映第一次邂逅艾蓮娜時,所拍下的膠片,鏡頭中的艾蓮娜還是那樣年輕、不沾風塵,可是,30年的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
多多打開艾佛特臨終前,送給他的禮物。那些由一幀又一幀親吻與擁抱畫面剪輯而成的鏡頭,是愛的見證,也是愛的源泉。我想,多多一定懂得艾佛特的心意,無論時光如何變遷,無論世事如何變化,他對多多的愛,自始至終都在那裡,在難以忘懷的電影鏡頭裡,在艾佛特與多多的共同記憶裡。
在《海上鋼琴師》中,1900沒有出生證明,沒有父母,他出生在「維吉尼亞」號上,他的家就在這艘船上。導演通過其唯一的好友邁克斯之口,講述了他的故事。聽到這個故事的人們,無不為之動容,但是無一例外,他們只當這是個故事。1900是故事中的主人公,他的人生是一個傳奇,一部電影,這樣的人在現實中註定無法生存。
在船上,在旅行的間隙,人們觀看1900彈奏鋼琴,聆聽著美妙的音樂,就好像在觀看一部電影。人們將他的影像,鑲嵌在記憶的皇冠上,如鑽石般熠熠閃光,歷久彌新。但是,僅此而已。這也是1900無法踏上陸地的真正原因。
那些使我們難以忘懷的電影故事,之所以銘心刻骨,大多因為它們是悲劇。
在《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與田曉霞的愛情,也是一個電影故事。路遙在他們倆第一次登古塔山時,于田曉霞講述的蘇聯悲劇故事中,已經預設這段戀情的結局。
就像導演朱塞佩·託納多雷一樣,在這場靈魂之戀中,路遙同樣運用了「時空」這個元素。
在空間上,田曉霞講述的那個故事是虛擬的,對小說中的他們來說,跨越了真實與虛擬之間的界限。正是在那時,他倆確定了彼此的感情,並且做了一個約定:兩年之後,同一時刻,不論我們在何地,也不論我們在幹什麼,都一定要趕到這兒再一次相見。
兩年,是一個時間的設定,與漫長的一生相比,不過轉瞬而逝。但是因為意外的事件,田曉霞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中為了搶救孩子而犧牲,這段時光就有了特殊的含意,定格在孫少平的人生膠片上,成為他一生無數次回放的鏡頭。
納蘭性德說,人生若只如初見,所以大多數人將初戀的感覺,銘刻於人生膠片中。遭遇困頓之時,那些像花兒一樣美麗的瞬間,就成為我們支撐下去的力量源泉。
▏製作自己的人生電影,真正的人生在更加廣闊的天地
多多開始放電影的工作時,打算休學。艾佛特叮囑他要堅持上學,語重心長地對他說:總有一天,你還會做別的事,比現在重要得多的事。
艾佛特口中重要的事,是指多多今生要從事的事業,而不僅僅是一份餬口的工作。
服軍役回來,艾蓮娜音訊全無,多多心灰意冷。人生的這個坎該如何邁過去,艾佛特給了他很好的忠告:每個人都有所追尋。如果你每天都待在這裡,就會把這裡當成世界的中心,你會相信什麼都不會改變。
在火車站,多多即將離開,艾佛特狠下心說:不要回來,不要想到我們,不要回頭,不要寫信,不要因為思鄉而放棄。五個斬釘截鐵的「不要」,意在提醒多多——你的故鄉,你的親人,不是你羈絆,他們是勇往直前的加油站與補給所。
「不管你最後打算幹什麼,熱愛它,就像你小時候熱愛放映機那樣。」因為熱愛而無師自通,因為熱愛而執著地練習,因為熱愛而永不放棄。艾佛特把多多心中曾經燃燒過的巨大熱情,再次點爆。
有一首很有名的詩: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從小讀到大,印象深刻,字裡行間都是媽媽對孩子的愛與牽掛。但是,我覺得那分明不是最深的愛。
有一種無私的愛,叫捨得讓你遠離我。艾佛特對多多的愛,正是這種愛。
再見艾佛特,他已永遠離開人世,被送往火葬場。多多問艾佛特的妻子:他有沒有說想念我,想見我,想要讓我回來?後者口氣堅決:沒有,一次也沒有。甚至當你母親建議讓你回來時,他也堅定地拒絕了。
艾佛特是言出必行之人,他踐行了自己的諾言,不讓自己的愛成為多多追尋夢想與事業的絆腳石。
我總是忍不住想,艾佛特那麼堅定地鼓勵和支持多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或許那也是他畢生的信念。年輕時因為膽怯與猶疑,艾佛特被羈絆在故鄉,後來又因為火災雙眼失明,徹底失去了闖蕩世界的機會。哪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兒,不是夢想著鏖戰沙場,成就一番大事業,大成就。
也就是說,父母越放手,捨得讓孩子試煉與磨礪,孩子就會心無掛礙、義無反顧地越飛越遠,越飛越高。
在《海上鋼琴師》中,1900也遇到這樣一個人。他是一個倒黴透頂的人,一輩子在義大利北部的土地上勞作,有一天,土地乾涸,老婆跟著牧師私奔,五個孩子相繼死於熱病,只剩下最小的女兒。為了女兒,農民開始四處漂泊。有一天,當他穿過陌生的城市,爬上一個山丘,看到一生中最為美麗的東西——大海。他形容自己見到大海的那一瞬間,感覺就像被閃電擊中。他聽到了海的聲音,那是一種吶喊聲,他聽見它喊道:人生無限!他突然覺醒,像通了天眼一樣,像聽到了天籟之音,一下子就明白,在餘下的歲月,他的生命該如何度過。
這個農民頓時豁然開闊,他找到了人生的新天地。
幾年之後,1900又邂逅了他的女兒。那個農民將大海的秘密傳遞給女兒,然後她也從故鄉漂洋過海,來到美國,與父親會合。
1900怎麼會知道這個女孩,他一見傾心的女孩,是那位農夫的女兒呢?因為他知曉農夫關於大海的秘密。而女孩之所以相信1900的話,是因為他告訴她,她父親有一把小手風琴,他們倆曾經合奏過。
我想,那把並不起眼的手風琴,和大海的吶喊聲,象徵著農夫人生中的電影片段,它穿越時空,使得1900和他,以及他的女兒在不同的人生時段,以美麗的方式相遇。
▏結語
在《天堂電影院》裡,導演穿插了一個瘋子的形象。他貫穿整部影片,他總是喊著「廣場是我的」,他永遠不會老,也不會死。在他的人生裡,象徵夢想與希望的電影片段、隱喻退行的電影院時光,以及創作人生真正的高光電影,這三者嚴絲合縫、完美無暇地融合在一起,他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只知道,從沒有踏上陸地的1900是幸福的,從陸地跨越大海的義大利農民是幸福的,而多多,雖然人生並不完滿,留有淡淡的感傷和遺憾,裝滿美好記憶的天堂電影院也消失了,但是攜帶著艾佛特給予的滿溢的愛,相信他一定會笑著走下去。
我贊同這樣解讀幸福:當你和某件事、某個人,還有整個世界乃至宇宙,還有你自己,建立起深度的連結關係時,幸福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