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風味人間》都能定下一周的菜單了,真好。」
不知不覺,又到了觀眾看《風味人間》下飯的季節。第二季熟悉中透著幾分新鮮,世界各地的雞與螃蟹依舊令人忍不住深夜犯罪,大腸生猛抵不過文藝中略帶騷情的旁白,黑乎乎的醬料被拍出了嬌俏的旋轉跳躍,餐桌與爐膛間,上演著東方與西方、口舌之欲與精神信仰的對撞。
時光倒流一個輪迴,寫下《一碗湯的鄉愁》的陳曉卿大概不會料想到,十多年後安徽老家寶藏SA湯通過《風味人間》第二季傳遍全國,而他成為了統一「飯圈」的男人,帶領團隊滿世界奔走,試圖探尋不同地域文化下的美味人生。
從縹緲變化的甜到風情萬種的雞,足不出戶盡覽天下珍饈,這屆觀眾有福氣。只是苦了陳曉卿與團隊,疫情後加工趕製後期,讓坐在我們面前的他變成了頂著黑眼圈的黑蜀黍,當然,聊到廣東水晶鳳爪,鮑汁鳳爪與鹽焗鳳爪時還是會眼睛放光。
第二季「雜碎逆襲史」的導演丁正曾感嘆,做《風味人間》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職業。僅僅是因為劇組可以堂而皇之吃道具麼?筆者自然不信。
這次採訪雖沒目睹公司傳說中最現代化的廚房,但我們至少可以向《風味人間》總導演一探究竟:從《舌尖》到《風味》,陳曉卿與飛速變化的紀錄片市場正在經歷什麼?
如果說上一季「滾滾紅塵」、「江湖夜雨」等單集標題頗為文藝,《風味人間》第二季每期以食材命名要具象許多:「甜蜜縹緲錄」、「螃蟹橫行記」刺激味蕾與視覺,「醬料四海談」、「雜碎逆襲史」則讓食客老饕們恨不得立馬奔向街邊蒼蠅館子,就著麻醬大快朵頤一碗爆肚。
由概念性主題轉向食物性主題是把雙刃劍,帶給觀眾新鮮感的同時,也自然引發更多選擇性分流,「比如有人不愛吃糖,有人尿酸高就不看雜碎,」這點陳曉卿不是沒有考慮過。
但從目前來看,觀眾給到的反饋以理解和接納居多,不吃雜碎並不影響觀看江油紅燒肥腸出鍋時的津津有味。如果看完想要大膽破戒,陳曉卿建議先從難度小的嘗試:「鳳爪、豬蹄一般比較能接受,主要難的還是下水,它有一股——」他斟酌了一下用詞,「生命的味道,靈魂的味道(笑)。」
也許有人已經注意到《風味人間》第二季的題眼是「撞食記」,食物作為人類生活方式最直接的外在體現,時常引發烹飪與飲食方法,地域文化甚至是價值觀的碰撞與火拼。同樣的食材交給不同國家和地區的人處理,往往得到迥異的結果。
就拿「螃蟹橫行記」中馬裡蘭州的蟹肉焗生蠔來說,北方觀眾大概覺得只取殼內淨肉的吃法豪橫又便捷,但給長江沿岸的觀眾看許會換來嘴角一撇:美國佬浪費啊!尚未掌握我們精細拆解盔甲怪獸的秘訣。
而在「雞肉風情說」的開篇,老外眼中妥妥是硬菜主賓的雞胸肉放上中國家庭餐桌,就變成了需要拌上五花肉才能被拯救的佐料。
「中國人講究口感,外國人更講求味道,這東西對中國人來說口感太不好了,比較乾柴,」陳曉卿總結道。
碰撞產生的化學反應有尷尬也有會心,但對美食的熱愛總能讓人們達成和而不同的共識。誰的美食觀念更具智慧,也許需要再爭論上幾百年,但若論誰最懂食物背後的秘密與文化,我們舉雙手支持陳曉卿老師拿出捨我其誰的姿態。
短短幾分鐘內,我們的話題由感恩節火雞與減肥餐,發散到阿森納球隊以及C羅、梅西的食譜,其間穿插著關於雞身上快速肌與慢速肌部位的科普。乃至蘇格蘭蛋與中國「灌蛋」,在陳曉卿的講述下變成了雙胞胎被掉包分養又重逢的經典「狗血」故事。
將世界各地人文風情、處世哲學寄寓在美食中,令《風味人間》第二季的文案變得更加「騷情」——這是陳曉卿自己的形容。
比如談到雜碎,「在食客心裡,世界上沒有一塊肉可以是一座孤島」的註腳令人拍案叫絕。而當你對著隔屏的美食垂涎欲滴,配音李立宏老師就會慢條斯理奉上一段奧爾罕·帕慕克,汪曾祺或是亨利·詹姆斯,還會煞有介事地打在屏幕上。
文學「彈幕」的靈感來源於節目另一位總導演李勇,這可是會在屋子裡背手轉悠時默念古詩詞的文藝中年。
「在整體風格不變的情況下,總要有調整,」陳曉卿認為。過往撰寫文案時會將名人大家的語錄轉換成自己的口吻,這一次「風味2」選擇將其原汁原味保留。「想抓住觀眾得有一些技術性的方式,這些文字已經在中外文學寶庫裡駐紮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它是一代人的記憶,說起來大家可能都會有共鳴。」
不僅借鑑古人,拍紀錄片也仰仗集體的智慧。
《風味人間》系列片尾一長串美食顧問、科學顧問的名單,就是節目推崇專業主義至上的基礎保障。「比方說我們想要考證魚生的誕生與發展歷程,就找到俞為潔教授;想知道中國南米北面的飲食格局形成,可以請教北京大學的韓茂莉教授。加熱之後變成焦糖色的美拉德效應如何解釋,則會找到具體的科學家或科普專欄作者。」
人文地理與自然科學的學術顧問解決常識性問題,在地美食專家為節目組調研列出自己的推薦選項,美食顧問則負責提供價值觀與情懷輸出的建議。
比如沈宏非老師給出了「山川依舊,風味不改」的關鍵詞,讓人感到做美食紀錄片似乎不僅僅是滿足口舌之歡,而更看重內心某一瞬間的觸動與共鳴。
而如果你看過《風味人間》第二季的幕後花絮,大概會感嘆攝製組是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的一群人:體驗過菲律賓雨林中灌水淹沒屁股的越野車,也經歷過挪威極夜深海捕撈帝王蟹的終極孤獨;上一段還在零下30度的漠河凍到懷疑人生,下一程就飛往非洲與馬拉松雞賽跑,「拍到最後雞都累了」,導演郭柳感嘆。
「甜蜜縹緲錄」導演郭安尤其是個狠人兒,把攝像師扔進爐膛與烤乳豬共舞,亦或是頭頂冰雹、半個身子探出懸崖拍攝獵蜜場景,他是沒在怕的。
為了能向觀眾呈現食物發酵、轉化等「分子級」微觀畫面,節目組還專門請來了中國科技大學美麗科學團隊,通過顯微攝像技術來透視肉眼之下的食材紋理與質感。
令人有些驚訝的是,《風味人間》第二季中只有約30%人員來自於上一季。如何度過新手磨合期?除了統一對美食紀錄片的製作理念與認識,團隊內部形成了從調研、拍攝到後期呈現的操作手冊,讓每期節目基本遵循由美食滿足生存需求、影響生活習慣塑造,再到精神層面情感關聯的敘事邏輯。
「首先要完成紙上剪輯,你得告訴我觀眾的興奮點在哪兒?一個8分鐘的故事,如果頭1分鐘沒有讓人想看下去的動力,那麼接下來要講得精彩是非常困難的。」這種嚴格規範性的操作,被陳曉卿稱之為模式化的紀錄片,似乎與我們以往想像中的紀錄片創作存在很大差異。
「就好比在美國學電影,你是在紐大電影系(偏向於獨立製作)還是在南加大(偏向於生產工業化精品)?我們的風格可能更偏南加大。」
紀錄片流程標準化不僅節省成本,也能保障節目製作不失控。「前期田野調查的部分是最重的,比如正式拍攝可能只拍15樣食材,但我們會提前備案100件,實際調研50個。所以儘管因為疫情給我們造成了災難性影響,但其他內容可以充實到前面來,不至於整體垮塌,直接少一兩集的播出內容。」
紀錄片的製作周期往往較長,陳曉卿還記得,距離春節只有4天,四個攝製團隊仍有兩組在拍攝地。彼時疫情爆發在即,「當地給我們勸退了,說你們再不回北京可能就回不去了。」
平日的辦公樓空無人煙,剪輯會變成了線上開;線下已無可供拍攝的餐廳,只能拜託私交不錯的朋友單獨約廚師。儘管製作周期被大大延長,但在等待疫情過去的數個月裡,「風味2」劇組從未停工一天。
當然遺憾也在所難免。「我們原本計劃拍一個老奶奶,鏡頭都設計好了。」陳曉卿提到去年春節走訪的一家人,當時她正在給11歲的孫女梳頭,「我們想像中今年春節再拍時,奶奶沒什麼變化,但鏡頭搖下來到孫女時,能看到孩子已經長大一歲了——你能懂我的意思吧?」
陳曉卿語氣中透著些許捶胸頓足。這些未完成的故事註定無法再呈現,但紀錄片本身就是遺憾的藝術,即便盡力周全也不可能包羅萬物,不妨就讓我們在「廣東雞竟不配擁有姓名」、「山東美食在哪」的彈幕抱怨中,完成與食物的一期一會。
三年以來,稻來實驗室推出了包括《風味人間》《紀實72小時》(中國版)《沸騰吧火鍋》《生活在古代》等在內多部作品,在紀錄片領域算得上高產了,但談及創業陳曉卿最直觀的感受還是難:「過去所有事情都是別人安排好了,你只負責創作。現在紀錄片的創作離不開後勤保障,設備支持,方方面面都要去管。」
從體制內機構到網際網路平臺,由傳統紀錄片轉向商業紀錄片製作,陳曉卿覺得最大的困難是觀念上的轉變。「做觀眾愛看的紀錄片」成為反覆被強調的關鍵,「導演的角色定位是故事講述者,而不是說教者。你要把自己的意圖、想說的東西拼命隱藏,商業化紀錄片或者說大眾紀錄片,主要工作就是尋找最大公約數,而不是你自己感覺怎樣最好。」
某種意義上,這是主動選擇的結果。很多年前陳曉卿就有過將紀錄片IP系列化的想法,進入騰訊視頻後,他發現這與平臺的需求不謀而合。從《風味人間》出爐伊始,就衍生出《風味原產地》、《風味實驗室》等多檔長短不一、風格各異的美食節目,「風味星球」的品牌逐漸深入人心。
企鵝影視紀錄片工作室總監朱樂賢告訴我們,美食類紀錄片在平臺的表現一直很好,在《風味人間》的創作過程中,騰訊視頻基於大數據分析了解到用戶的喜好與觀看習慣,並及時給到製作團隊,節目播出後根據觀眾反饋做出快速調整,這是傳統紀錄片創作無法達到的互動效果。
一個極小的例子,便能夠秒懂網際網路對於紀錄片傳播的影響:過去節目在電視臺準點播出,如今則可以應觀眾需求不太準點地提前上線。打開「雞肉風情說」,彈幕裡飄過「大吉大利,今晚吃雞」、「雞你太美」或者「手裡的泡麵它就不香了」,這是屬於年輕觀眾的接頭暗號。
而幾周前通過「甜蜜縹緲錄」意外走紅的土耳其小哥薩哈特,也被稻來實驗室拉到了微博,可以說是相當寵粉。
受疫情影響,線下試映會是做不了了,於是《風味人間》第二季採取了雲點映,邀請不同年齡段的學者、媒體、影視從業者以及普通觀眾提前看片,在這個挑毛病的立正挨打環節,「有觀眾的反饋寫了四五頁A四紙,」陳曉卿笑道。
「節目上線後可能有些專家會疑惑:原有的某個段落為什麼沒有了?(因為)它沒有篇幅了,只好去掉,因為觀眾更喜歡看到另外的東西。」
如果說騰訊視頻扛起了網際網路時代商業紀錄片的大旗,那麼B站出品紀錄片的特色是年輕會玩兒,陳曉卿也會經常關注不同平臺的作品:「我挺喜歡的,包括其他同行拍的美食紀錄片,對我們都有啟發。有人說美食紀錄片太多,其實不是,任何一樣東西覺得冗餘是因為沒做好,或者說大家太一致了。」
陳曉卿身上似乎天生帶有對一致性的叛逆。
比如每期《風味人間》上線後,都有被饞得不行的網友呼喚推出食譜或烹飪教學合集。對此他是頗有些不以為然的,「我告訴你,在鏡頭前教大家做菜,靠這個東西學出來的都是皮毛,否則就沒有學徒這回事了,烹飪真諦是通過慢慢體會和浸染才能得到的。」
公司裡自帶廚房,但忙到連軸轉時不得已也只能點外賣。「外賣,就像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陳曉卿在微博上沉(sa)痛(jiao)總結道,並配以多個哭泣的小表情。
當然,更多時候萬物互聯帶來的還是便利與機遇。反映在紀錄片領域,同樣由傳統紀錄片人轉型的朱樂賢就認為,網際網路以及新技術的出現,豐富了紀錄片的廣度和寬度:不僅鞭策從業者不斷拓寬自己的知識邊界,更有創造性地製作紀錄片,也給許多從來沒拍過紀錄片的人提供了無限空間。
「像《我的詩篇》導演秦曉宇,原本是一位活躍的詩人,現在紀錄片也做得很好。隨著各領域專業人士或者非專業人士進入紀錄片行業,只要大家還有表達的欲望,中國紀錄片一定會蓬勃發展。」
藉助網際網路全球傳播,也讓紀錄片商業化擁有更多想像空間。國外紀錄片團隊靠政府以及非政府組織的基金資助存活,但在中國這不是普遍的盈利模式。「我們現在更像是Discovery,基本純靠觀眾的喜愛讓生產能夠持續」,陳曉卿坦言。
打造系列化IP,正讓《風味人間》影響力變現提速。第二季除了熟悉的老夥計:匠心營造啤酒、胡姬花花生油外,美的、凱迪拉克、拼多多等也蜂擁而來,組成強有力的「風味美食聯盟」矩陣。
通過IP賦能、場景授權、通路合作、衍生定製等多種形式共建IP,並藉助IP在時間、空間緯度的延伸在多圈層與多領域內觸達了用戶生活場景。既實現了品牌與零售商的高效聯動,也完成了IP授權單體傳播向多維傳播的升級,取得了內容營銷的價值最大化。
「騰訊視頻商業化團隊非常成熟,對我們也很尊重,沒有提過這方面的要求,」陳曉卿笑道。對紀錄片從業者而言,不差錢的人生時常遠在天邊。「成立實驗室之初我們想做的是新品研發,但後來發現自己太天真了,新品研發是需要很多錢的」,他坦言。
花三年時間打牢地基,如今種子已生根發芽,終會等來枝繁葉茂、果實豐收的一天。在陳曉卿的規劃中,希望未來能有更多歷史、自然、社會現實類的其他紀錄片從稻來走出。
作者:娛樂產業編輯部 | 來源:娛樂產業(ID:yulechanye)
原標題:《陳曉卿「人間」歸來,紀錄片向網而生 | 專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