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閱讀遲子建的長篇小說《煙火漫捲》,藝術形式層面上最值得注意的特點之一,就是對所謂「草蛇灰線法」的成功設定與運用。 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結構技法之一,「草蛇灰線法」就是指,在小說的故事情節和人物關係之間隱伏貫穿著一條若隱若現、時斷時續的線索脈絡。在《煙火漫捲》中,遲子建非常嫻熟地多次成功使用了這種「草蛇灰線」的方法。具體來說,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共有兩處。 一個出現在上部的第五章裡:「劉建國平素是不怎麼聯繫他的。但有個禮拜天,他突然給於大衛打電話,求他一起帶個男孩,去澡堂泡澡。於大衛說你又不是帶女孩泡澡,幹嗎這麼忌諱,還得我陪綁?劉建國說他不習慣帶學齡前兒童洗澡,怕有閃失。」即使僅僅從劉建國給出的說法來看,其閃爍之處的存在,也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只有到後來,伴隨著故事情節的逐漸展開,我們方才徹底了解到,卻原來,劉建國之所以特別懼怕自己單獨一人帶著男孩去洗澡,與他在四處搜尋銅錘而無果的過程中,一次無意間犯下的罪惡緊密相關。但在展開對他的罪孽的分析之前,我們卻首先需要注意到這樣一個細節的存在。那就是,在上部第七章的結尾處,劉建國搭乘客棧老闆的汽車返回駐地:「客棧老闆打開了雨刷器清理蟲子粘膩的屍骸時,劉建國仿佛看見了一道道血痕,心陣陣作痛,他對客棧老闆說:『請慢點開。』」 一個人,能夠如此體恤關注蚊蟲螻蟻的生命,其內心深處的善良,當毫無疑問。如果我們更進一步地把這個細節,與劉建國為了尋找銅錘竟然不惜耽誤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這樣的故事情節聯繫在一起,那麼,他的善良無私與道德高尚,似乎的確也就是毋庸置疑的一種客觀事實。 但令人無論如何都難以置信的一點是,劉建國這麼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居然也會在情緒失控的情況下,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儘管劉建國竭盡所能地想要遺忘掉這件罪孽,但它卻一直梗在他心中從未消失:「他明白對一個本質善良的人來說,罪惡是不會被歲月水流淘洗掉的,它是一顆永在萌芽狀態的種子,時時刻刻要破土而出。所以劉建國明白,罪惡一件不能沾,否則人生就沒真正的晴朗。」 另一個,則出現在上部的第七章:「自從於大衛告訴他不必找銅錘之後,劉建國確實沒再來過猶太公墓,以致他把車停在墓園外,看守人見劉建國和一個陌生人來此,覺得奇怪,不像往常似的見著劉建國和於大衛立即放行,而是朝翁子安要身份證,做個登記。劉建國得以覷見翁子安的二代身份證信息,上面標註他一九七七年二月生人,地址是鶴崗市下轄的一個縣。」緊接著,倆人便進入公墓。翁子安在將石子擺到謝普蓮娜墓前之後,要求劉建國先離開,他要一個人單獨呆一會兒。沒想到,這一等,就是整整一個小時:「翁子安從猶太公墓出來時,眼睛亮了,氣色也好看了。他告訴劉建國,祭奠完謝普蓮娜,他又拜謁了一座猶太建築師的墓。」 一向都是醫院裡出醫院裡進的翁子安,為什麼好端端地要來拜謁看起來與自己毫無關係的猶太公墓?還有,作家為什麼一定要在這裡披露翁子安出生的相關信息?雖然劉建國對此似乎毫無懷疑,但作為讀者的我們卻不能不心生疑竇。但其實,這也是遲子建事先埋下的一條「伏脈千裡」的「草蛇灰線」。與此緊密相關的,則是翁子安不僅對他當年的丟失銅錘產生了濃烈的興趣,而且也還向劉建國打聽了解事件的全部過程,以及若干相關的重要細節,比如,那隻掉在了地上的虎頭鞋。實際的情形如何,所有的這些疊加在一起,最終也都構成了這一條「草蛇灰線」的有機組成部分。 其實,除了以上這些我們已經深度分析過的「草蛇灰線」之外,《煙火漫捲》中,也還有著黃娥和雜拌兒的故事。這一方面,最早出現的具有強烈暗示性的意象,就是那隻雀鷹和那頂盧木頭曾經戴過的帽子。黃娥之所以會對那隻雀鷹先後給出過「討債鬼」與「守護神」兩種截然相反的理解,也與她內心裡所潛藏的精神隱痛緊密相關。 在一部其實充滿著人間煙火氣的長篇小說中,遲子建通過「草蛇灰線」這一藝術手法的成功運用,最終實現了對人性和命運的雙重究詰和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