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王閃閃
1.
本來周五晚上,我還和幾個追《浪姐》的閨蜜一起,頗有興致地特意拉了「乘風破浪成團夜」群。畢竟我們自己作為30歲上下的女觀眾,對於「姐姐」這個稱號總有點身份上的歸屬感,這個夏天著實在這檔節目上投注了不少真情實感。
8點開場,當李宇春唱著已經成為「抖音神曲」的《無價之姐》開場,「My eyes,My lips,are priceless」,姐姐們走著模特步繞場一周,我們還是輕易就被她們的風採迷倒了——仿佛幻想出了完美、強大的自己。一首改編曲《姐就是敢上天呢》也可圈可點,把「小作文」「速效救心丸」等玩了一個夏天的梗都唱進了歌詞,最後再來點「姐就是皇后」的驕傲姿態。
然而,隨著表演輪番上演,氣氛逐漸開始尷尬起來。姐姐們的表演剛結束,接管舞臺的就是蔡徐坤 、「樂華Next」等流量偶像,作為「暖場嘉賓」開始展現起小男生的魅力。早在17位男嘉賓名單公布之時,觀眾們就在微博不爽地抱怨。按理說邀請流量偶像來參加決賽,本是綜藝節目的慣例。但是《浪姐》觀眾們這晚的特殊心情卻也很好理解:我們可是正在期待一場「獨立女性」的狂歡之夜,主旨是要慶祝姐姐們的苦盡甘來、大紅大紫,憑什麼要把大好的關注度和資源,讓給本就佔盡優勢的男流量們?一條評論寫道:如果註定要成為「伏弟魔」,那姐姐們又何必乘風破浪呢?
當然,相比起弟弟們的強行搶戲,更加令人想要一聲嘆息的,還是姐姐們弄虛作假的聲音。直播舞臺上的對嘴看起來格外突兀,「乘風破浪假唱」也很快登上了熱搜。粉絲們都有點不甘:怎麼越來越慫了?記得節目開播第一集,姐姐們毫無彩排就敢全開麥上舞臺。伊能靜還要霸氣地讓編導調低背景音:「我不要這麼多水。」結果到了要見真招的直播環節,節目組卻反而打起了安全牌。
不管投票規則有多麼難懂,我都決定參與一下——打開芒果APP,把所有的票都投給了孟佳。不得不承認,我被她的「委屈劇本」說服了,同情她業務能力優秀但卻人氣墊底。而當最後的7人成團名單終於公布,事實說明廣大人民群眾都有幫助她逆襲的念頭,直接讓她成為了前三名。但我們來不及為孟佳歡呼,轉而要替王霏霏爆冷出局而意難平。人氣果真是門「玄學」,上一回孟佳被淘汰,王霏霏蹲在地上為朋友大哭,走到結局情勢居然顛倒過來。難道這兩位同為Miss A組合成員的姐姐,太過撞型,註定只能留下一個嗎?
孟佳
這一整年,不止《浪姐》打著為大齡女性「正名」的旗號。無論是電視劇《三十而已》《誰說我不能結婚》,再到愛奇藝即將推出的《不愧是姐姐》,公眾號新世相的訪談節目《30+》……不知何時,大齡女性就像鮮肉、亞文化、甜寵一樣,被娛樂產業開始視作「風口」。想來也不足為奇,女同胞們本就是流行文化的消費主力、社交網絡的活躍用戶,而當1990年生的女性都開始面臨「三十而立」的種種焦慮,年紀和性別話題自然疊加起來,成為各路商家們的「圈粉利器」。
現實之中,因為無處不在的性別、年紀以及單身歧視,30+女性們體會到生理性和社會性的不安全感,需要消化種種切實的焦慮。普通人當然期待著看到哪怕往前一小步的改變,期待著真正能夠引發共鳴的故事。然而無論是《浪姐》還是《三十而已》,在浮華的表象之下都缺乏真正的價值表達,也因此最終陷入了高開低走的困局。
《浪姐》追完,我和朋友們只能彼此安慰,大家交流了各自的失望之處:
「我覺得唯一的變化就是能談這些話題了,以前根本談都沒人談啊。但是變了的程度也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大,無懼年齡就要贏,其實還是很在意年齡啊,不然為什麼一定要打扮成20歲小姑娘的樣子呢?」
「你們覺不覺得現在的女性劇集也好綜藝也好,都是刻意迎合女性市場,然後姐姐算是偽裝失敗的?最後還是個fitting in的故事,而不是stand out的故事。」
「姐姐們到了最後都在喊,我要證明我在這個年紀無所不能。我心想,你們難道不是僅僅證明了你們到了這個年紀,還能唱蔡徐坤和張藝興的難聽的歌嗎?這有啥值得驕傲的?」
「算了,只是一場綜藝而已。」
2.
《浪姐》剛剛亮相的時候,姐姐們瀟灑的姿態足以令人賞心悅目。48歲的寧靜面對鏡頭一臉不敢置信:「還要我介紹我是誰?我這幾十年都白幹了唄。」我們都激動了起來,宛如看到一場爽劇的開場,忍不住自己就要跟著趕緊「乘風破浪」起來。然而往後的比賽之中,所有姐姐一心想的都是如何贏得比賽,因此都搶著要唱夠炸的快歌,都要熬夜拼命練舞,到頭來恣意妄為只不過是假象,服從規則才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關愛八卦成長協會會長」馬睿在B站上講過《浪姐》的來龍去脈:2019年底,有湖南衛視員工提案仿照美式真人秀,把大齡過氣的姐姐們放在一起進行生存競爭,看點就是女藝人們火光四射的撕X場面,但卻因為不符合審查部門對於「正能量」基調的要求而被擱置。而今年年初,湖南衛視的董事長張華立無意間看到了這份方案,果斷嗅到了商機的味道,把節目模式直接改成了「日韓系的選秀模式+大齡姐姐生存邏輯」,並指派給《花樣姐姐》的製作團隊操刀。
由此看來,作為一檔綜藝節目,《浪姐》的立意初衷根本談不上對於30+女性的關懷,而完全是基於商業市場的考慮。它缺乏一個真正有創意的賽制——其實也根本沒人在乎比賽這回事——這也導致了後期節目質量註定會差強人意。每場公演舞臺,都是按照湖南衛視的聯歡晚會模式來操刀的:熱歌勁舞、半開麥或者不開麥、流量嘉賓串場。
「姐姐」話題足以贏得極高的關注度,但《浪姐》卻缺乏真誠的價值探討。回頭看看號稱「百萬文案」的開場白:「三十歲以後,人生的見證者越來越少,但還可以自我見證;三十歲以後,所有的可能性不斷退卻……」這背後「先抑後揚」的邏輯令人感到非常不適,與其說是在給予女性鼓勵,不如說是在刻意誇大焦慮,與那些大齡歧視的話語如出一轍。正如上海師範大學副教授石力月的評論所說:「從整個人生階段來看,30歲應當屬於年富力強的黃金期,可今天幾乎所有關於這個年齡段女性的敘述都不是這個基調。所以今天大量的呈現與討論看上去先鋒,實則保守。」
我甚至忍不住懷疑這樣的文案,真正要迎合的是不是大齡女性群體——到底是誰會覺得剛過30就老得不行了,難道不恰恰來自於年輕人稚嫩的優越感嗎?根據百度數據顯示,《浪姐》的觀眾群體中70%是女性,20至29歲的觀眾佔據了44%,超過了30歲至39歲的41%,而40歲以上的觀眾只有10%左右。《三十而已》同樣類似,女性觀眾佔比80%,而20至29歲觀眾佔比接近一半。
看到這組數字,也就理解為何最熱門的一條觀眾評論,呈現出來的是一種類似於「隔岸觀火」的調調——「看著她們,我就不怕老了。」
3.
無法盡興之餘,我們也願意珍惜《浪姐》帶來的一點安慰。
我的一位朋友感嘆:「火花也是有的,至少整個節目討論量很高的,至少讓參加綜藝的姐姐們的商業價值水漲船高,這也是好的事情。一個40+的女性演員有更多活兒了,有新的角色可以選。女性真正帶來一些刻板印象上的改變,可能正是節目之外,她們自己的耕耘了。」
或許同樣是出於身份上的自我投射,我們都願意繼續擔任姐姐們事業上的應援團,希望看到她們在現實之中能演出真正的「爽劇」,一如我們對自己的美好幻想。就像八卦博主蘿貝貝——同樣也是位30+女性——在微博上的吶喊:「今晚感想:姐姐值得,遊戲規則不值得。就好比女性值得,破社會不值得。愛姐姐,大家都要加油啊!!給我紅起來!!!」
「姐姐來了」來自於何?這是韓國 MeToo運動中的口號,流行起來是因為女性能夠在她人的故事裡受到鼓舞,在現實的艱難中看到了希望,表達了女性之間的關照。《浪姐》所傳遞的力量是單薄而狹隘的,但姐姐們的個人魅力和真實感悟,卻也誕生了一些真正令人觸動的表達。
當成團之夜的假唱表演結束,張雨綺拿出小紙條,說了一番對於「獨立女性」的感悟,我們能聽出她的真誠——「我們要有對暴力說no的權利,因為不是每個人的婚姻都是美滿幸福的。」
而當寧靜執意要帶著同組的被淘汰姐姐一起上臺,也展現出了一點女性友誼的真實意氣。她在這大團圓的結尾,卻偏偏不願說場面話,一定要表達「我沒有那麼高的服從性,我拿第一,不想成團」,再次展現出不懼冒犯的姿態,讓這場無聊的直播終於多了一點不可控的樂趣。
在所有姐姐節目之餘的訪問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早早被淘汰的陳松伶所描述的一個場景。
《乘風破浪》有一次彩排,主題曲歌詞的字很小。那時陳松伶戴了隱形眼鏡,沒有戴老花鏡,於是就說:「老師我老花,那麼小的字我看不到。」其他姐姐都沒吱聲,大家一齊看向她。陳松伶很坦然地說:「實際人到了一定年紀以後,老花是一種必然現象。」
陳松伶談道:「現在這個世界,好像看一個人不像自己真實的年紀,那才是最好的,像得了什麼冠軍一樣。但你不能說任何一個看上去不那麼逆齡的女性,就不乘風破浪了,她們其實也是乘自己的風,破自己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