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的少女時代

2021-02-07 山東畫報出版社老照片


1960年仲夏,陝西藍田北嶺一孔窯洞的土炕上,二姐呱呱墜地。那是個特殊的年代,生產隊分給每人的糧食根本填不平餓癟的肚子,地裡、溝裡、土坡上,只要是沒有毒的野草、樹葉都成了人們充飢的美食,公路兩旁的楊樹皮槐樹皮也都被人們剝得精光,煮著吃掉了。父親在西安工作,工資微薄,就是想買幾斤黑市糧,在城裡竟也尋不到。家裡每日的吃食,是母親放工後趕到溝裡坡上弄回來的刺薊(大薊)等「野菜」和得之不易的榆樹皮。就這些還得先緊著祖母、小姑、大姐吃,自己時常飢腸轆轆地去上工。


所以,二姐雖是足月生,卻僅有三斤重,實實在在是一個低體重兒。幾十年後母親回憶,剛出生的二姐,太陽穴和眼窩吸成深坑,面頰沒一點兒肉,肋子一根一根,骨節細細長長,尤其是二姐渾身上下裹著一層綠沫沫兒,哪裡是個人娃兒,活活一個小骷髏,叫人既心疼又害怕。在農家土炕的篾席上,由接生婆手裡的大剪刀剪斷臍帶的二姐,沒進行一分鐘Apgar評分(阿氏評分、新生兒評分),沒有複雜的儀器監護,沒有吸氧,沒有科學的護理,後來也沒有足夠的奶水吃,沒有奶粉煉乳,連麵糊糊都是奢望。


二姐就這樣,在特殊的天時裡,在「低標準」的餵養中,開始了人生。後來她身高不足一米六,矮於眾姊妹,和這先天不足及後天困窘有很大關係。「要想小兒安,三分飢與寒」,二姐的饑寒遠不是三分。那時家裡有兩面窯可以安身,但在1962年一面窯洞因霖雨倒塌,剩下一面窯,一時住不下全家人,年輕的父母面臨諸多困難,愁不堪言。直到1963年,生產隊派出勞力為家裡打了牆,1964年在窯前蓋起了兩間廈房,一家人終有了安身之所。1964年市場上能買到包穀了,父親可以買回些議價糧,國家也給些救濟糧,日子也就一天天過來了。


二姐從記事起,就到坡裡拾柴,溝裡放羊,做些力所能及的勞動。十歲時,二姐背起母親給她縫的碎花布小書包,到大隊小學上學了。我們村是個小村子,四戶人家,離學校有五裡多路。二姐每天跟著上四年級的大姐,以及夥伴們上學去。書聲琅琅的校園,給二姐帶來了快樂。學校每個年級一個班,學生三十多人。二姐學習好,多次被選為班長和三好學生。二年級時,胸前別上了「紅小兵」的牌子——紅色塑料的牌子上印著「鏵咀坪小學」「紅小兵」等字。


那時家裡生活有了改善,每天可以喝上包穀糝了。一年到頭,家裡也會給每個娃花上四塊八毛錢,買兩節布做一身新衣裳穿。布鞋也是一年做一雙,大腳趾常會很快就把鞋戳出個洞來,母親會不厭其煩給補起來,一雙鞋一年要補許多回。


雖然年紀不大,勞動卻是第一必修課。每年夏忙,全大隊六個生產隊,學校給每隊指派一名本隊的教師,帶領隊上的學生去收割後的地裡拾麥。拾的麥上交生產隊,可以替家裡掙工分。拾的如果是純麥梢兒(麥穗),三斤半一個工分;帶麥稈兒,五斤一個工分。在家裡,也有任務:掃地、拾掇屋和抬水。抬水是大活重要活,村子遠離大村,不通電,吃水要到溝底一處「冒眼」(泉水)去挑,大人來回一趟要半個多小時。那時父親常年不在家,母親整日在地裡勞動,祖母也年逾花甲,三姐和哥哥更小,所以抬水就是大姐二姐的事。上午放學後抬一桶,晌午放學後抬四桶,兩個人起先抬多半桶,慢慢可以抬一桶,回程中要歇幾次,除過一個「轉彎」有幾米長的平路,其餘都是坡坡路,歇肩時要用一塊石頭將桶支穩。途中水總要漫衍出去些,一桶水抬回家常常成了多半桶。有時快要到家了,腳下一絆一滑,水桶一倒,全潑了,只得重新下溝去抬。


二姐上初中時,我一歲。父親的工資是三十五塊錢,母親積極參加勞動,家裡的日子仍緊巴巴的。為了能餵飽六個娃的肚子,母親會不時掮(關中方言讀jian)上一口袋麵粉,搭車去「河北」(渭河以北)換包穀面、包穀糝,一斤麥麵可以換兩斤包穀面或包穀糝。隊裡分產時,也是母親最落寞的時候,因為只她一人掙工分,所以什麼都分得少。勞力多的人家,麥裝幾麻袋,我們只一細口袋;人家紅苕、蘿蔔幾老籠,我們只半老籠;包穀稈、麥秸人家幾大堆,我們只一小堆,且常輪到最後。然後母親推著車子,一群娃跟著回家來。有的年份年終結算時,我們家反而欠隊裡兩百多元錢。


這樣的境況下,二姐自覺懂得為家分憂。割草交隊飼養室,按斤兩算工分。暑假裡,二姐就和夥伴們去割草。二姐人瘦小,但手腳麻利,安分,選中一塊草地不挪窩子,「刷、刷、刷」就是一大把,捆好放一邊,大半晌就能割一大老籠(八十多斤)或一輕便車子(手推獨輪車,一百多斤)。一個暑假,她能掙四十多個工分。那時男勞力一天也就一個工分,女勞力只七分五個工(一個工分值三毛五分錢,年景好時五毛錢)。


另一「開源」門路,是在假期裡挖藥材。村子周圍的溝坡梁崖上,有的是遠志、柴胡、黃芩等。母親嫌天熱,不要二姐去。等母親上工走後,二姐收拾好屋子,給祖母做好飯等她吃畢後,提上籠偷著去。追一陣子,就追上幾個挖藥的鐵搭檔:小利、小品、亞娃、省省。為了挖到質優的藥,他們會跑十裡路,到北邊趙灣梁上去,那兒的柴胡、黃芩等都是老根,又粗又長。藥挖回來,將柴胡根剪下晾乾,砸遠志取根肉曬乾,將黃芩根曬乾後放籠中,放幾個小圓青石,再輕輕搖晃,撞去根外頭一層粗皮,再將金黃色的餘根晾乾。還有種叫「血統」(發音如此。學名應為「血藤」——編者注)的藥,根是血紅色的。


家門前的園子裡有十幾棵祖母種下的大杏樹,每年杏熟了,村裡人都來吃,留下一地的杏核。大姐二姐就把杏核收集起來,因為杏仁可以賣錢。砸杏仁是一件累活,大姐把杏核給弟妹們一人分一堆兒,一人一把洋錘一塊磚,圪蹴(蹲)那兒成晌地砸杏核,叮叮咚咚,經常蹲得腿都麻了。等磚頭上梭形的小坑布滿,裝杏仁的黃書包也「飽」了。看著書包裡一顆顆飽滿乾淨的杏仁,大家臉上都是笑。


藥材積攢多了,二姐就和夥伴們大包小包地背著,步行到十幾裡外的縣藥材門市部去賣。賣了錢,不捨得花一分買吃買喝。回來路過縣蔬菜公司,看那菜蔬真是誘人,揀人家買剩下品相不太好降價處理的茄子、洋柿子、黃瓜、辣子買一些,再背回家。路上渴得不行了,趴在路邊澆地的機井邊,喝一肚子涼水。有次二姐和三姐去賣藥,回來時經過縣土產門市部,恰巧櫃檯上一個淺黃的瓷盆子,因有一條璺(wen,裂痕),由一塊錢折價兩毛錢處理,兩人高興地買下來,輪流背著這個有五六斤重的盆子,歡天喜地回到家。母親把盆子拿去花五毛錢箍了,這個盆用了三十多年還好好的。


那時上學費用不貴,每學期小學一塊五,初中兩塊五,高中六塊。姐姐們挖藥、砸杏仁的錢,足夠幾人交學雜費了。可是為了掙這些錢,二姐也遭過罪。一年暑假挖藥,受熱得了「鵝口瘡」,口腔甚至咽部和扁桃體都生了潰瘍,說不出話。祖母帶著去了西安,父親趕緊送到兒童醫院。醫生看後訓斥他:你們真是膽大,這病再遲來兩天,娃可就危險了。在西安治病期間,祖母心疼二姐,每天領著她,從父親的未央路食堂走到土門十字去坐電車。這路電車的司機中,有村裡答民和淑葉兩口子,坐他們的車不讓買票。祖母把二姐擱車最前頭,二姐看著街景,一高興,就忘了嘴裡的疼。


圖2 1980年12月8日,二姐(前)和夥伴在村前溝沿,後為小利。


二姐病好後,祖母帶她回家,路過東侯村祖母的外甥鴻道伯伯家,又在那裡住了半個月。東侯村地處灞河川道,莊稼以豌豆為主。二姐沒事時,拿一個搪瓷缸子,去撿人家收豌豆時遺在路上的豌豆粒,拿回伯伯家煮豌豆面吃。那個暑假,用二姐的話說,「因禍得福」,美美地快活了一個假期。


兩年的初中生活很快結束,其時升高中靠學校推薦,二姐順利升入洩湖中學。二姐把她的所有書本,背到公社供銷合作社,賣了八毛五分錢,捨不得花,就地在合作社買了一個「火條」籠(秦嶺山中一種紅色藤條編成,比竹籠結實),背回家。這糞籠用了有七八年。


洩湖中學是普通中學,離家、離縣城都有二三十裡路。上學要住校,一間宿舍(兩間房)上下兩層大通鋪,可住下全班女生。二姐周末回家一次,搭汽車車費一毛錢,捨不得,來回都是步行。好在同路有一大幫子同學,也不孤單。禮拜天,二姐早早吃過晌午飯,背上饃布袋,一路叫上凱迎、小利、容珍等同學,匯集成六個人的大隊伍,說說笑笑的,二十多裡路走起來灑灑落落,一點不累。二姐的同學們,不論嶺上還是灞河川道的,從家拿的饃都是金黃的純包穀面饃,冷了又硬又糙。母親給二姐蒸的是麥麵和包穀面做成的「兩攪饃」,好吃多了,常被同學們「瓜分」。除從家拿饃,還往學校食堂交麵粉、包穀糝,換成糧票。早、晚喝包穀糝糝,泡上帶的冷饃,中飯是二兩糧二分錢的湯麵。川道的同學書霞和二姐是知交,她喜歡吃二姐的「兩攪饃」,當二姐斷頓後,書霞會不時請二姐去她在學校近旁的家裡去改善夥食,吃頓米飯。書霞的父親是村裡的幹部,家裡情況挺好,她怕嫂子知道了不喜歡,就把米飯和菜扣在碗裡,偷偷放到鍋下的箅子上,等二姐去時,飯還是熱的。


十八九歲正是愛美的年齡,可那時卻難得有新衣服穿。開始二姐穿了大姐的綠中長布褲子,同學們都羨慕:到底人家爸爸在外頭工作,穿這麼好的衣裳。後來大姐收回褲子,二姐又穿起自己的灰卡其布褲子,褲子屁股磨破了,母親給補了兩塊大圓補丁,一塊是新布,一塊是舊布,顏色一深一淺,同學們才不說什麼了。


1977年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但這所鄉村高中校園裡,並不怎麼抓學習,學生也是隨波逐流,大家經常說:「念書有啥用啊,不學數理化,只要有個好爸。」學生們經常要去學校農場勞動,或去條件艱苦的村子「支農」。記得一次去支農,幫一個村裡平整土地,幹活的場面很熱鬧,每個班一面紅旗,大喇叭隨時廣播各班的進度,大家爭先恐後,幹勁十足。二姐由於會包疙瘩兒(餃子),就在灶上幫灶。做飯的水要下到村前的深溝裡去取,兩個同學抬一桶,一趟得一小時。除勞動外,女同學最熱衷的事,是納襪底兒、納鞋底兒、勾線網子。襪底花樣繁多,簡直美不勝收;線網子有蓋茶盤的、蓋被子、蓋桌子的,很是好看。二姐當時沒鞋底納,向隔壁大媽要了五雙鞋底,二姐帶到學校,一針一線納完,「手藝」練了出來,大媽說比她都納得好。


本來1978年年底二姐高中畢業,但上面通知要再上半年。在1979年的半年裡,學校格外重視教學了,學習抓得特別緊,無奈荒廢了兩年時間的學生們,已經力不從心,無從學起。最終,全年級兩個文科班近一百人,只考上了一個嶺上的女生。鄰村的郭小利補習了一年,考上了師範學校,成了一名小學教師。


畢業後,二姐在大隊編織組(設在大隊小學院內)幹了兩年多,主要生產用於外貿出口的坐墊和門帘。用包穀殼兒(關中方言,指玉米外衣)編成長辮,再用針線團起來,就是坐墊;纏起來,做成各式各樣的穗子,用針線串起來,就是門帘。其中若嵌入藍、紅二色的花樣,就更漂亮了。二姐是編織組的技術員,上面有了新花樣,由二姐到公社學回來再教給其他人。編織組幹活計件掙工資,活兒可帶回家去做。晚上在煤油燈昏暗的燈光下,母親和二姐一起,做活一直到深夜,這樣二姐一個月可掙到五十多塊錢——對於我們這樣一個九口之家,算是一筆很豐厚的收入了。


秋忙後,二姐也和鄰居小利去收包穀殼兒,八分錢一斤收來,一毛錢一斤交給編織組,掙一點辛苦錢。兩人帶上兩個饃、一個大麻袋,一大早出發,走得遠時天麻麻黑才能回家。一次二姐到更北邊的深嶺上去收,有家人一聽是半嶺上的,非常熱情,又是端來開水,又是要留吃飯,原來她家娃子(兒子)「年齡大得很很,還沒訂下媳婦」,想讓二姐在下邊給她娃說個媳婦。二姐問她娃多大,她說:「實在不好意思給你說啊,我娃都七歲啦!」


後來父親給二姐在西安找了份工作,在西安北郊皮件廠做「北京兜」的內殼。那時的北京兜,就像現在的名牌皮包,背著出門很是體面,年輕女孩照相時都要挎在肩上的。不過皮件廠不管吃住,二姐住在北大街安遠飯館父親處,步行上下班,走得快也要半個小時。中午吃飯在皮件廠食堂,一毛六分錢一碗湯麵,幹一晌活下來,一頓要吃兩碗湯麵,還需再吃一個自帶的饃才夠。

圖3 1981年2月16日,二姐(前右)和編織組的工友們在大隊小學教室前。身後為布景(教室的條麻石臺階清晰可辨)。


二姐在皮件廠待了兩個月就不幹了。因為有天晚上下班,回家路上(有三站路),一個高個子男人「跟蹤」她,她走快那人也走得快,她走慢那人也走得慢,二姐嚇壞了,於是辭工回家。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是二姐要為即將的結婚做嫁妝了。


二姐在大隊編織組時,經一個高中同學的姐姐的婆婆介紹,開始了自己的婚姻大事。那時一門親事要經過很多程序,這些程序一個都不能少,並且都要嚴肅認真對待。正是這樣一步一步的儀式中,一個女孩子,走向一個陌生的男人,走向自己真正的生活。


見面。男方是介紹人娘家門中的侄兒,初中文化,有一兄一姊一弟一妹,其父是村支書。他家地處灞河川道,地勢平坦、土地肥沃,離嶺上我們家有十來裡路。


首先是初步見面。大姐陪著二姐,跟隨媒人去了他家。進了家門,坐下後,其父先來說話,問這問那的好半天,大約是看口齒是否清楚,二姐很鎮靜,一一回答。說了半天話,快到飯時,大姐、二姐起身告辭,他們家裡熱情留飯,只得留下來吃飯,飯是其嫂擀的硬扎扎的鹼面。也見到了他——中等個子,濃眉大眼,白白淨淨的。後來三姐一看到他,記起來兩年前她和小二姐三歲的我哥哥用輕便車子推了一口袋包穀,去這個村子磨糝糝(那時我們村及周圍村子沒有電磨子),在他村油坊(兼磨坊)做活的就是他,當時腰裡勒著草繩,衣服上油膩膩的。他母親待人很熱情,當時還邀請三姐和哥哥去家裡喝水。


初步見面約兩個月後,他父親和對方媒人來到我家——也就是說,他們家同意這門親事——定下了正式見面的日子。


川道的人向來因地理條件優越愛笑話嶺上人,他們料定見面這一天,凡我們家去的人,保準是「一人一雙新布鞋」。事實上當時也的確如此,嶺上人出門、走親戚都很鄭重,會穿上平日捨不得穿的新衣服,當然也包括新布鞋。何況這次是給二姐見面,更要注意形象,每人真就準備好了新布鞋。然而見面的前夜,下了一夜雨,路上泥濘,新布鞋是不能穿了。於是去的伯母、母親、小姑和大姐,穿著雨靴,二姐穿了一雙籃網球鞋,讓川道人的預言落了空。


正式見面,他家給了二姐「四樣禮」:一身衣裳(格格白的確良撮口衫子、中長布褲子)、一雙襪子、一雙布鞋和一個北京兜。


訂婚,也叫下帖。二姐訂婚在見面一年後。


訂婚先扯布。扯布一般在訂婚的前一天,地點在縣城。如果趕上個好日子,縣城的商店裡會有很多扯布的人,一律是女方在前邊選,男方跟後面付錢,所買的東西可能各個不同,然而人們的表情言語卻家家相似。有從很偏遠地方來的,女方自己不知道買什麼布好,於是就跟在別家後面,看人家買什麼,自己就跟著買什麼。


扯布那天,二姐叫了高中同學書霞、大姐、大姐的高中同學亞維和三姐作陪,他家出動了他、他哥、媒人等也是五人,他們一人騎一輛自行車,正好一輛馱一個人,去了縣城。事先說好扯兩百元的布,結果只扯了一百多元,有兩米四的紅色、天藍色滌綸、卡其布各一節(一米二就可做一件衫子),等等,滿滿一包袱。


訂婚當天,在他家舉行訂婚儀式,其實就是吃一頓飯。為了「聲勢」大,家裡發動親鄰,共去了五席客(一席八人),在他們村引起了「轟動」。第二天,他們家要送布,並送彩禮。其時,如果男方各方麵條件都好,彩禮官價二百四十元;倘若男方有女方「談嫌」的,彩禮就得三百六十元。彩禮送來,女方家要回男方十元。他家的彩禮,自然是二百四十元。他家送布、送彩禮,來了兩席人。那天吃的是臊子麵和炒菜。我們家給準新女婿的回禮是一身衣裳、一雙布鞋、一雙襪子、十五個雞蛋。


結婚。1984年元月21日(癸亥年臘月十九日)二姐結婚。結婚前,仍要扯一次布,不過這次扯的布,比訂婚那次要檔次高、樣數多些,因為也許婚後幾年都沒指望再買新衣、新布了,尤其是嫁到弟兄多的家庭。在縣城買了幾身成衣後,二姐叫上好友西婷,去了西安,買了純毛毛線、雙喇叭收音機(六十元,很大,上四節電池,在以後很長時間裡,都是村裡最好的收音機)、門帘等,花了三百元。


結婚當日一大早,媒人、新女婿、陪女婿的、抬箱子和花架子的,一伙人就來了。家裡一邊請他們坐席吃飯,一邊收拾布置嫁妝。


二姐的嫁妝,有木箱一對兒,內裝以前扯布所得的布料、衣服等。被子四床、床單八個(三個洋布單子、四個家織的粗布單子、一個塑料單子),這些都用紅毛線捆在箱蓋上。花架子(又叫十絡格)上,擺放大小物件,計有:收音機、鐘錶、兩個門帘、兩個電壺和洋瓷盆子、塑料盆子、甩子(拂塵)、刷子、傘各一個,以及雪繃鏡(其上印著一對鳥兒,擱桌上,是日後的「梳妝檯」)。此外,二姐給婆婆、姑姑、大姑姐、嫂子及二姐夫每人布鞋各一雙,並襪墊兒一雙(直接襯在鞋裡面),給公公、大哥的西式枕頭各一個,給小姑子尼龍襪子一雙,給小叔子皮帶一條。


這些東西中,除由婆家出資在縣城、西安買的以外,鐘錶、電壺等都是二姐幾年做活攢的錢買的,其他如布鞋、襪墊兒等針線活,是二姐出嫁前一針一線做成的——這些東西擺在花架子上,村子裡的人都會參觀、品評,看這個新媳婦的針線活手藝咋樣,也就知道你能行不能行。


另外,家裡要給二姐買一對「長命碗」——小的細花瓷碗和兩雙筷子。二姐夫家來的陪女婿的,帶一方新手帕把碗筷包起,提回去,當晚兩人吃餛飩用。還要買兩個鏡子,去婆家的路上,二姐、二姐夫一人手裡提一個,起到避邪的作用。另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就是木梳盒,也叫餛飩盒。二姐的木梳盒,是花五塊錢買大姐的。木梳盒分兩層,上層放木梳,下層裝餛飩——也就是捏得很小,如小指肚大的餃子,按兩人的年齡,一歲一個。木梳盒由當時十七歲的哥哥提著,到二姐夫家,他家須鄭重地接過這個盒子,同時給提盒子的人一個大紅包。哥哥最終得到了五元錢的紅包。臨到二姐要出門時,母親還要給二姐一錠「墜腰錢」——用紅紙纏裹起來的九十九個一分錢硬幣。


一切準備停當,兩個新人拜過高堂後,娶親的隊伍就可以出發了。這時是新女婿最緊張的時候。村裡的孩子和門裡、近鄰的姐妹嫂子們要「耍女婿」,將新郎抹成大花臉。此時,陪女婿的就要奮力擋著護著,但最終會和新女婿一起被抹得有紅是白。鬧完了,抬箱子和花架子的精壯小夥子們把收音機開得震天響,一路聽著廣播,說說笑笑往回走。然後是兩個新人,陪女婿的、送閨女的幾人。再後面,就是娘家親戚組成的送親大軍(一般都是男客,女客則留下來吃飯),浩浩蕩蕩,我們又去了五席客。


當天,他們家來的一個「硬女」的,帶來八個硬碟饃、八個大禮饃(這禮是不用回的)。無怪乎人們常嘆:養女一場,最後只落得十六個饃。父親和母親那天並不去親家,而是留在家裡招呼客人。等客人散盡,庭院復靜下來,父母面對著十六個饃,不知道是什麼心情。想要再見到二姐,得是兩天以後他們回門來時了。


而在二姐夫家,熱鬧隆重婚禮中的二姐,則永遠告別了自己的少女時代,為人婦,而為人母,開始了一個農村婦女真正的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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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圖文選自《老照片》第130輯

二姐的少女時代

文圖 | 齊曉芳

馮克力  主編

2020年4月  山東畫報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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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弘網上曬老婆美照,張歆藝馬甲線回歸,二姐是怎麼瘦下來的?導語:張歆藝在娛樂圈裡被人們稱之為「二姐」,性格特別的爽,直在娛樂圈裡人緣也很好。前一段時間,袁弘在社交平臺上曬出了二姐張歆藝瘦身成功後的馬甲線美照,在照片當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二姐五官精緻,身材也瘦了下來,腹部線條非常完美,而且還隱隱的看到了馬甲線,袁弘曬完照片之後,透露出滿滿的自豪感,而張歆藝也是在下面評論,稱袁弘偷了她的朋友圈圖片,兩個人之間的互動也是異常甜蜜。
  • 袁弘偷偷曬出老婆照片,張歆藝馬甲線回歸,網友直呼:二姐發教程
    袁弘偷偷曬出老婆照片,張歆藝馬甲線回歸,網友直呼:二姐發教程導語:張歆藝在娛樂圈以「二姐」著稱,體現她有這直爽的性格,他的性格也讓她在娛樂圈收穫了很多的朋友,結婚時無論伴郎團還是伴娘團都是娛樂圈有名的演員,結婚以後,從懷孕初期就開始發胖,顏值一路暴跌
  • 二姐出街不穿胸衣,T恤配雨靴似大媽沒眼看,曾穿綁帶T性感誘惑
    同樣不愛收拾自己的還有《摩登家庭》的二姐阿芮爾,穿著打扮像個十足的大媽。出街囤貨的她穿著一件灰色的T恤,裡面沒穿胸衣十分大膽。外搭選擇一件灰白色的毛衣,款式鬆軟沒型,老土俗氣。下半身的褲子輕薄寬鬆,作為家居服舒適柔軟,但是款式面料有點像「爸爸的秋褲」,頗顯老氣。腳下的鉚釘雨靴更是與整身搭配格格不入。而出席活動的二姐卻是個成熟美豔的甜姐,比起素顏朝天的滄桑頓時年輕不少。
  • 二姐出街不穿胸衣,T恤配雨靴似大媽沒眼看,曾穿綁帶T性感誘惑
    同樣不愛收拾自己的還有《摩登家庭》的二姐阿芮爾,穿著打扮像個十足的大媽。出街囤貨的她穿著一件灰色的T恤,裡面沒穿胸衣十分大膽。而出席活動的二姐卻是個成熟美豔的甜姐,比起素顏朝天的滄桑頓時年輕不少。她身穿深V連衣裙,領口的設計是開到胃,而二姐將領口處縫了一下,不至於開口太大。緊身的裙款將她的身材修飾得凹凸有致。
  • 趙曉萍/那年,二姐去唐寨背柿子
    那年,二姐去唐寨背柿子                   文/趙曉萍印象中,第一次吃柿子在是7、8歲時,陰曆7月15的趙鎮瓜婆廟會上。好多年過去了,穿著褪色灰布衫,頭頂草帽,自行車馱兩筐彈球大青柿子高聲叫賣的中年人仍印在我的腦海。沒有吃夠青皮黃瓤軟柿子,總盼著能美美吃頓成熟的紅柿子。
  • 少女時代全新小分隊「少女時代-Oh!GG」揭開神秘面紗
    「傳奇女團」少女時代全新小分隊「少女時代-Oh!GG」揭開面紗。少女時代-Oh!小分隊名稱「少女時代-Oh!GG」由感嘆詞Oh!結合少女時代組合英文名縮寫GG構成,寓意著成員以多樣組合帶來各式風格的音樂以及魅力吸引全球歌迷關注,其韓語發音也與「無可挑剔、精明幹練」一詞相似,此次命名集合了成員們的意見,備受矚目。另外,少女時代-Oh!
  • 豬八戒的髮妻卯二姐,究竟是什麼來頭?玉兔精給出了線索
    他下界託生的福陵山,竟然就有一份姻緣等著他,「福陵山中原有個卵二姐,她見我有些武藝,招我做了家長,又喚做倒獫門」。這裡的「卵二姐」在古本原著中其實是「卯二姐」,後人在傳抄過程中筆誤,以至卯成卵。也就是說,豬八戒的髮妻,正是這位卯二姐,高老莊高翠蘭,只能算是續娶。
  • 當年非常火的少女時代,仍令人回味|黃美英|少女時代|韓國sm娛樂...
    在出道前都在SM公司接受長時間的專業培訓,其中成員鄭秀妍在SM公司訓練時間長達七年零六個月,是少女時代中訓練最長時間的成員。少女時代出道時平均年齡為17歲。2007年,「少女時代三角壽司」自11月1日起在韓國3800個零售點出售,而在短短的一個月竟賣出了200萬個壽司,這無疑是得益於少女時代超高的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