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5年11月29日,根據南京條約,上海道臺與英國領事訂立《上海土地章程》,設立上海英租界。此後,美租界、法租界相繼闢設。租界當局後來又越界築路,擴大地盤,尤其在20世紀初更是大規模擴展。 滬北地區的北四川路(今四川北路)北段、竇樂安路(今多倫路)、施高塔路(今山陰路)、狄思威路(今溧陽路)北段都是在那個時期被租界蠶食,成為「半租界」的。
魯迅於1927年9月27日離開廣州,10月3日到達上海,時年47歲。1898年十八歲時,魯迅帶著母親籌措的八元川資,第一次離家赴寧,進江南水師學堂上學。1902年赴日留學。1909年回國在紹興任教。1912年離紹興去南京任教育部部員,同年隨教育部遷北京。1926年受聘廈門大學離北京赴廈門。1927年應聘中山大學赴穗。魯迅四十七歲前的七次遠行,都是目的明確,可謂「遊必有方」,但這一次到上海,有點不一樣。據許廣平回憶,「魯迅在廣東遭遇一九二七年的『清黨』之後,驚魂甫定,來到了上海,原沒有定居下來的念頭的。」用現在的流行語來說,魯迅到上海,當了「滬漂」。所以初到上海,暫住共和旅館,三弟周建人天天都來陪伴。旅館當然不是久居之地,周建人在商務印書館當編輯,住在印書館附近東橫浜路(今橫浜路)的景雲裡,弄內尚有招租的空房,便與魯迅議定遷入景雲裡23號。魯迅此後十年曾遷居三地,但都在北四川路、多倫路、山陰路約一平方公裡的區域內,這個地區不僅同時居住了許多知名文人,而且二三十年代中國左翼文藝(尤其與魯迅有關的)的許多故事都發生在這裡。
現在再回到「且介亭」。半租界不是半個租界,而是準租界的意思。租界本來也不是什麼好名稱,但畢竟是中外雙方籤訂條約約定的;越界築路並沒有得到中國政府的批准,是租界當局的違約行動造成的既成事實。稱之為半租界,或是一種掩飾之詞吧?用「且介」來指代「半租界」,則是魯迅的創造,其不屑與揶揄之意明顯!「亭」是什麼意思,我沒有查到魯迅自己做過任何解釋,一般都理解為上海石庫門房子的亭子間。於是,「且介亭」通行的釋義就是「半租界的亭子間」。我也一直認同這個說法,因為那個時代的窮困文人蝸居於亭子間的確實大有人在。但後來見到有人為了坐實這個「亭」即「亭子間」,竟然說魯迅在大陸新村住的就是一間十平方米的亭子間,此說顯然有違事實。大陸新村是新式石庫門三層樓房,魯迅的臥室兼書房在二樓,雖說不大,但也非很小,是一間朝陽的正房。魯迅在滬,十年三遷,從景雲裡到拉摩斯公寓(現北川公寓)到大陸新村,住房條件不同,但從未困於亭子間。那麼,「亭」字未必非要坐實於亭子間,說的只是一個居所而已。我現在似乎明白了《魯迅全集》的注釋,為什麼只說「且介」而對「亭」字不作解釋。我還認為,「且介亭」是魯迅晚年給自己的書屋新起的一個名字。「且介」固然意指半租界,但也不是泛指。因為越界築路分滬西、滬北兩個區域,佔地很大,乃至超過原有的租界面積。魯迅此處說的「且介」,應該只是特指他居住的北四川路、多倫路、山陰路一帶的半租界。作為一個書室名,後面這個「亭」字,或許就是「亭子間」的「亭」,但也不必坐實,也可能是書亭的「亭」字,無非一間陋室而已──我不禁想起了《陋室銘》!
至此,我是不是講清楚了拙文題目的時空概念?所謂《「且介亭」往事》,就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發生在上海虹口「半租界」的圍繞著魯迅的一批左翼文化人的生活和文學活動的往事。而且,幸運的是,經歷了百年風雨侵蝕,這一地區的建築風貌變化不大,多倫路已建成文化街,成為展示上海文化歷史的著名景區。倘若今天我們佇立於這個街區,遙想當年魯迅與各位先生們在這裡所創下的文學業績和歷史活劇,這些飽經滄桑的陳舊建築似乎都重返青春,向你訴說可歌可泣、可贊可嘆的革命與文壇往事,撫今追昔,不禁感慨系之!
對我個人來說,寫作此文,也是多年的夙願。我家抗戰勝利後從租界搬到山陰路恆豐裡,初小二年級(1946年)時我轉入十七區中心小學(現虹口區第三中心小學),大陸新村就在學校對過。六年級(1951年)時,魯迅故居開放,我才知道大作家魯迅曾經住在這條弄堂裡,一天放學後,我懷著敬仰與好奇的心情,進去參觀了。後來我考上位於四川北路底的復興中學,正與魯迅在滬的第二個住處北川公寓隔街相望,學校左側則是內山書店舊址。可惜當時我對此一無所知。我的學生時代,就在魯迅曾稱之為「且介亭」的這個街區生活學習,但先生早已仙逝,這裡換了人間,周邊的建築卻依然故我。
1979年,天津師範學院學報連載《魯迅年譜》,為核實材料,編輯部派我跟隨鮑昌去北京訪問茅盾、夏衍、馮乃超等左聯老人,他們在談話中經常提到北四川路、多倫路等左聯活動的場所,都在我家附近,是我幼時經常路過的地方,我聽得入神,產生一種神秘的親切感。從此我對成長於此、非常熟悉的山陰路,有了新的認識,不禁對魯迅、左聯產生了特殊的興趣,竟萌生了一種「且介亭」情結!
這也是我寫作此文的一個動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