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品書店,耳聞其詳已經很久了,就想踏進店裡親身體驗一下。
但是,去臺灣不是一場說走就能走的旅行。先要辦一張「大陸居民往來臺灣通行證」,決定什麼時段去了以後,再去辦6個月以內有效的籤注。兩者齊備以後,要掃描一眾文件上傳到有關部門等待拿到一張入臺證——聽起來就非常煩瑣。如果不是臺灣書展有著極大的誘惑力,我大概會因為怕煩而放棄這一次臺北之行。
臺北之行近在眼前,我腦海裡出現敦化南路誠品書店的想像,越來越頻繁。想像中的敦化南路,是一條小商小鋪肩並肩的小街。每到夜幕降臨以後,這些小商小鋪裡杏黃色的燈火會順著木質窗欞流瀉到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但絕不擁擠的人們步履悠閒地走在街道上,突然,就走到了誠品書店門前。想像中的敦化南路誠品書店,也是古舊建築展了新顏的樣子,木門木窗原木的書架,就連販賣咖啡的櫃檯,也會用處理得舊舊的原木做成。
當然,我可以去網上看看它的真模樣。我寧願去剛開張不久的蘇州誠品書店打個前站。大年初一,給長輩們拜完年後從蘇州回上海,特意拐到蘇州工業園區尋找誠品書店。果然大到壯觀,只是與我想像的誠品書店大相逕庭!在書店裡穿梭了半個時辰以後,心裡默念著誠品書店大概各有各的格局吧,打道回府。路上,問自己:你為什麼會想像出那樣一種誠品書店?
當然要拜臺灣作家所賜,他們當中,林文月先生幾乎給了我一個夢幻的臺北,「我看到眼前院中是紅磚、綠車與微黃的書皮覆地,三色相間,甚可欣賞。而臺北居大不易,雖非大庭廣宅,能擁有屬於自己的一方庭院,已足堪安慰,又有線裝書若干,未必善本名版,能這般偶爾玩賞,更是何等幸運。舉首,正見白雲悠悠,三月的陽光熙和溫暖。今日無風,正宜曝書。」(《三月曝書》)糟糕,林文月先生描述的是自家的庭院,我錯把「杭州當汴州」了。
因為飛機晚點,又因為接待我們的簡大哥過於盡職,才把我們從桃園機場接回酒店,就一定要盡地主之誼領著我們去極有臺北特色的小飯店吃飯,再回到敦化北路我們投宿的王朝大酒店,已經晚上10點。
去不去誠品書店?從敦化北路到敦化南路能有多遠!走在敦化路上,才知道我的想像太不靠譜,這就是一條每一座城市裡都少不了的交通要道。這一嘀咕,心裡害怕起來:著名的誠品書店會不會名不副實?
過了南京路,走到下一個路口的時候,無意中抬頭一張望,看見路牌上寫著「忠孝東路」,我都沒有意識到,尖叫聲已經響在了自己的耳畔。是,我第一次來臺北,可是,「忠孝東路」這個路名,早在20多年前就聽一位臺灣歌星一遍遍地唱「走在忠孝東路上,閃躲在人群裡」,當時就想:為什麼是忠孝東路?想的時候,童安格在大陸風頭很健,幾乎一有新歌問世就能吸引擁躉一大片,他們除了唱著童安格的歌滿大街炫耀外,還會糾結:他怎麼就能寫出這樣的歌詞?那時,我們還借居在學校的鴛鴦樓裡,那天晚上已經過了9點,先生的同事小朱敲門進屋,自說自話地將一盒卡帶塞進我家那臺破舊的收錄兩用機後,聽到童安格唱「讓生命去等候,等候下一次漂流」時,一遍遍地問:「他為什麼能寫出這麼好的歌詞?」我們怎麼知道?我們不知道忠孝東路在臺北意味著什麼,當然也就找不到從「忠孝東路」到「讓生命去等候,等候下一次漂流」之間的意象。況且,那個晚上,我們更在意的是,我們的兒子能否一覺睡到天亮。果然,那盤磁帶在我家的收錄機裡走過四五遍小朱走後,那一晚成了我記憶中兒子最不乖的一晚上。等到我們陪伴兒子走過嬰兒期可以稍微喘一口氣時,童安格的歌聲雖已失去了喧囂一時的傳播效果,歌唱者倒還經常出現在此地的舞臺上、電視螢屏上,《讓生命等候》似乎是他必唱的一首。他唱一遍「走在忠孝東路上」我就問一遍,為什麼是忠孝東路?問著問著,把童安格問胖了問老了,現在,他已徹底從娛樂界消失。人的大腦究竟是依憑什麼原則來篩選該記憶和不該記憶的人和事的?反正,我站在敦化北路忠孝東路路口時,往事迅猛回來,我們索性順著忠孝東路走了一段,這才體會到,童安格將忠孝東路放進自己的歌裡一遍遍地唱,是因為彼時的忠孝東路是臺北時尚的地標,那麼,從「忠孝東路」跨越到「讓生命去等候,等候下一個漂流」,當中的意象應該是:我們心安理得地淪陷進物質主義還是要上下求索地尋覓生命的真諦?對或不對,已經無處可問,倒是晚於童安格《讓生命等候》10多年的黃舒駿的一首歌《改變1995》,用「蛋塔紅了100天忠孝東路挖了10年」這樣直白的歌詞,再一次宣示了「物是人非」這一叫人傷感又無奈的鐵律。可是,我們的流行歌曲為什麼難有一首像黃舒駿在《改變1995年》中提到的老鷹樂隊的《亡命之徒》那麼有生命力呢?
「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年代裡,還有誠品書店這樣的異類能讓我惦記得心頭生疼,特別是那間在上海地鐵1號線陝西南路站為城市贏得書香的季風書店都不能倖免地消失後,即便誠品書店的模樣與我想像中的相去很遠,又何妨?!
名聞遐邇的24小時營業的誠品書店,果然在一棟商務樓的二層。雖然燈火通明,我乘在電梯裡時還在疑惑:真的有人在夜班時分泡在書店裡?況且,那一天不是周末。踏進書店,我大吃一驚,不是真的有人在夜半時分泡在書店裡,而是,有很多人在這個鐘點手拿一冊或幾冊書等候在櫃檯前等待結帳,更多的人則用自己喜歡的姿勢翻閱著書籍。我這個外來者八卦得緊,隨口問了幾個人:這麼晚還來買書?他們倒也不以為忤,笑著回答:「喜歡就會買。」而許多看上去像是新出版的書籍,都貼上了「誠品書店79折」甚至「誠品書店75折」的標籤,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答案,在臺北最大的一家誠品書店信義誠品書店找到了。這家毗鄰臺北標誌性建築臺北101的書店,真大!這種大,讓我想到了上海書城。我不去上海書城已經多年,除了網絡提供給我們便宜又便捷的買書途徑外,上海書城的陳列方式是動輒就將一種書碼成一個巨大的書堆,這種營銷手段,剝奪了我平心靜氣地、自在地選擇書籍的權利——當巨大的書堆橫亙在眼前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撿拾起一本翻上幾頁,此刻要是前後左右都是翻閱同一本書的人,這種環境暗示很容易讓我不顧一切將這本書買回家。我因此買回家很多本愚蠢的書。相比之下,誠品書店的陳列方式就溫和、善解人意了許多,書店除了見縫插針地為買書人安放了可以坐下來心平氣和地挑選書籍的座椅外,還專門劈出一大間擺滿了白色塑料椅子,供讀者邊翻閱著書店裡的書邊歇腳。展示櫃和展示書架上擺放的書,又有很多種貼著「誠品書店79折」的字樣,就在我狐疑得想要開口問人時,簡大哥將信義誠品書店的負責人李小姐帶了過來,她說,凡是上櫃的新書,一個月內在誠品書店都打79折,跟網絡書店一樣。「那我還是在網店買吧,不用我自己提回家了。」李小姐自信地笑了:「網店能提供我們一樣的服務嗎?我們要求我們的店員必須非常熟悉自己管轄區域內的任何一本書籍,一旦遇到顧客的詢問,一定要讓他們滿意。」我一思忖:對他們的要求是不是太高?如果熱愛書籍到了能夠信手拈來、出口成章的程度,他們還能安心做一個書店的店員嗎?隨口想問的問題是「你們靠什麼吸引店員」,又覺得不太禮貌,就換成了「做書店很辛苦,你卻還堅持著。」
「別的我也不會呀。」
「您謙虛了。一定是喜歡書籍才沒有離開的。」
李小姐默默地看著我,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
自謂愛書人,未曾想書痴亦分三六九。我曾經有一個夢,就是跟朋友合夥開一家小書店,店名都想好了,姊妹坡——當時,正被一部日本電影《姊妹坡》感動得無以名狀。可是,書以外的誘惑到底讓我夢想成空,每每想起,總自責愛是愛得不夠深切。第一次來臺北,走馬觀花了敦化南路、信義、臺大等等幾家誠品書店,我在書店小小的角落裡,找到了我曾經的夢。明知不習慣豎版繁體字閱讀,還是買了一本《史託納》(中文簡體字譯作《斯通納》),還有《梵谷——書信選》、《至高的音樂》……我想以我微薄的能力讓誠品書店成為如黃舒駿歌裡所提及的老鷹樂隊的歌一樣,50年以後甚至更長時間以後,還是一種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