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魏建功。
「伍記小字典」
1948年秋天,解放戰爭接近尾聲,魏建功從臺灣返回了北平,他與北大中文系的先生們會面相聚的機會逐漸多了起來,閒談之餘,編字典的事兒終於被提上日程。最早與魏建功聊起此事的周祖謨後來回憶:「我們認為這是一項有益於普及教育的工作,必須要當做一項事業來努力進行。談話之間,仿佛一個新的試驗工作將要開始了,心情十分振奮。」
這個「新的試驗工作」的第一步,便是約請同道共同討論字典編纂的體例。於是,這年年底的一天,周祖謨、金克木、吳曉鈴、張克強四位同仁聚在了魏建功家裡。周祖謨記得,那是一個星期五,五個人都認為編一本字典很必要,一談就是一個上午,談話涉及的範圍很廣,對收字、注音、釋義及編排的方法等,都提出了一些設想。一個上午的時間遠遠不夠,熱情高漲的五個人便約定以後每周五上午聚一次,針對編纂字典的具體問題逐項討論。
當時,北平尚未解放,但這五位知識分子卻沉浸在似乎與眼前的戰爭、時局完全無關的字典「事業」中。金克木曾在一篇回憶文章中這樣描述當年的情景和心境:「那時人民解放軍已經包圍北平(北京),我們在魏家的大廳屋中草擬新字典的構想。老式房屋內光線不強,我們在朦朧中高談闊論……城外傳來的炮聲仿佛給我們打擊節拍。我們當時想不到所擬字典的前途,但有一個信念:中國的未來繫於兒童和文盲,危險在於無知。語言文字是普及教育的工具。字典是語言文字的工具。我們不會別的,只能咬文嚼字。談論字典等於談論中國的前途。炮聲使我們的信心增長。」
沒過多久,北平和平解放。北大的教職員工們生活終於安定下來,幾個人的心情更加振奮,魏建功還開玩笑:「現在我們吃飽了飯,該開始編字典了!」就這樣,五個人的每周一聚,持續了兩個多月。
當時還在讀高中的魏至,就時常瞥見先生們在客廳裡專心致志地商議事情。他告訴記者,那時魏家住在朝陽門內大街,家門外,從東四牌樓向東到朝陽門,路邊人行道上就是買賣蔬菜魚肉日用雜項的集市,每日上午都是人聲喧鬧,熙熙攘攘。集市上還有專給人搬家或運貨的「腳行」,如果主人姓王,就掛個牌子叫「王記腳行」。有一天,魏建功想到門外「王記腳行」的名字,就笑著說:「我們五個人不就是『伍記』嗎?我們的字典就叫『伍記小字典』好嘍!」
這當然是玩笑話,據金克木回憶,字典只是停留在設想、討論階段,後來,由於工作變動等種種原因,幾個人陸續脫離了「伍記」,「伍記」自然也沒有真正成為字典的名稱。1949年4月,魏建功曾試圖找開明書店出版字典,就根據「伍記」此前討論的內容擬出了一份《編輯字典計劃》,可惜,這件事最終沒有談成。不過,這份《編輯字典計劃》並沒有白擬,新中國成立後,計劃書中確定的條例居然一脈相承地延續到了《新華字典》中。
在魏至整理保存的資料中,記者見到了這份計劃書的原件。八張淡黃色的竹紙上,魏建功以正楷字體書寫了「伍記」設想中的新型工具書應當具有的十大特色:一、根據語言學原理,用科學方法,就實際語言現象編定;二、以音統形;三、以義排詞;四、以語分字;五、以用決義;六、廣收活語言;七、由音求字;八、由義選詞;九、適合大眾;十、精選附錄。後來,這十大特色被進一步歸納為「以音統字、以字統義、以義統詞」12個字,成為了編寫《新華字典》的總體例。
僅從字面看,這12字的編寫體例似乎有點抽象,但若結合舊字典的狀況,其實也不難理解。「伍記小字典」設想打破舊字典多用的部首順序編排的方式,採用音序排列。魏至解釋說:「他們想達到一個目的,能說漢語、會正確發音,就能在字典裡找到相應的字,繼而就知道這個字的釋義和用法。」在使用字典時,這兩種體例最簡單的區別是,看到一個字不認識,用部首順序編排的字典可以很方便地查到,如果是查一個不會寫的字,則音序編排更方便。當然,後來出版的《新華字典》在「以音統字」的同時,也加入了部首檢字法,兩種編排方式的優點兼而有之。
過去,字典一般都是羅列單字、解釋單字,對於每個單字在語言中所代表的價值毫不理會,有時甚至把不能分開解釋的複音詞也拆開作為兩個單字看待。比如,「蝌蚪」在實際語言中向來不分開單說一個字,但在過去的字典就常被分開,「蝌」字下注「蛙的幼蟲」,「蚪」字下又注「蛙類的幼蟲」。
「伍記小字典」的「以字統義、以義統詞」試圖打破這種舊傳統。後來《新華字典》承續了這種編排原則,收錄的「字頭」中除了單個漢字,還有不少意義上不能分開的複音詞,比如蝌蚪、徘徊、彷徨、澎湃、囫圇等。周祖謨曾就此評價:「編者不是守著死漢字在那裡作註解……可以知道這本字典的編寫是從語言出發的,而不是從漢字出發的。名為字典,實際是一本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