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從優生學角度懇切勸導友人,說最優秀的自然物種必然背負著繁衍自我的使命,可友人偏偏深陷自戀,任青春流逝,任美麗被揮霍。有趣的是第2行「美的玫瑰才永不消亡」(屠岸先生譯文,下同),其中的「玫瑰」常被比作女性之美——嬌豔的玫瑰在最美的時刻往往會有月盈則虧的感嘆,就像巔峰之後必然下坡,花朵的生命何其短暫。第4行原文裡「他的」一詞明顯指出說話對象是位男性,而此行中的「記憶」(譯文為轉喻「承繼芬芳」)意味深遠:詩人認為美在不同人眼裡各不相同,但託付在人的記憶中的美無形卻肯定。因此,子嗣能否傳承美的記憶,美麗的子嗣是否會延續人們記憶中的美好,這似乎是詩歌規勸的重點所在。
這樣的主題,在第4首中以變調重複,但出現了新的元素,即關於美貌與性的金錢隱喻。
Unthrifty loveliness,why dost thou spend,
Upon thy self thy beauty’s legacy?
Nature’s bequest gives nothing, but doth lend,
And being frank, she lends to those are free:
Then beauteous niggard, why dost thou abuse,
The bounteous largess given thee to give?
Profitless usurer, why dost thou use
So great a sum of sums, yet canst not live?
For having traffic with thy-self alone,
Thou of thy self thy sweet self dost deceive;
Then how, when nature calls thee to be gone,
What acceptable audit canst thou leave?
Thy unused beauty must be tombed with thee,
Which used, lives th』 -executor to be.
這一點在當下普遍之極,甚至有「顏值決定收入」一類的心理報告,而青春貌美本來就是人稟賦中最有價值的部分之一。因此,本詩的第一個詞就是「浪費」,直接表明美貌如財富,得經營有道。而這位友人的人生態度堪稱虛擲美好,沒有好好珍惜這份天賦,沒有將天賦的「遺產」好好利用。有意思的是,詩人告訴我們,「天賦」並非給予而是借用,我們生來有不同的稟賦,但這些美好都不是真正被我們擁有,而是借給我們使用。但即便老天很慷慨,他也喜歡將稟賦借給那些同樣慷慨大度且高貴之人,於是詩歌從第5行的「美麗的小氣鬼」開始來了一個突兀轉折:上天好像錯將美麗借給了你這樣的小氣鬼,而你卻辜負了這份慷慨的禮物,不再同樣慷慨地賦予別人,即不願意結婚生子,繁衍後代。此後,全詩中「投資獲利」和「增值」的意思無處不在,甚至那句「你能夠留下清帳,教人滿意麼」中的「清帳」一詞,也確切表達了詩人勸說的強烈意圖,有一種你不要白白浪費的遺憾和可惜之意。詩人在最後兩句中假設了截然不同的兩個狀況:若是你不聽取我的建議,你的美好將隨你一同入土消失;而若是聽取建議,務實且現實,你的美好會得到傳承。
當然,讀詩的自由在於細節帶來的啟示可能是多重的,上面的詩行總讓人不斷懷疑,詩人是否在正話反說的勸說背後,進行著釜底抽薪的解構。試想,若一切美好並非贈予,我們從來無法真正擁有,只是借來享受,那麼美好終將歸還,此刻擁有的當下才是真正的永恆感受。為何非得以繁衍或傳承為目的來增值美好呢?既然生命短暫,任性又何妨?既然上天或許錯看了我的慷慨雅量,那麼在歸還之前我就好好享受生命。既然戀愛成家、生兒育女並非我之鐘愛,終將歸於塵土的我也並不感到恐懼,那就只爭朝夕吧。這樣的掂量,想必會在不少當代年輕人中「心有戚戚」的。
緊接著的第5首再次出現新意,即歲月是把雙刃劍,它能讓人呈現美好、走向完美,也同樣能讓人走向衰亡,而這個規律其實與中國的道家思想相契合:滿盈預示虧損。時間永不停息,無論喜怒哀樂,春夏秋冬,時間的節奏始終不變,在推進中循環往復。夏日之後緊跟著可怕的嚴冬,元氣停滯凍結,自然萬物對應著人體的感受,也走向蒼茫荒蕪。
Those hours that with gentle work did frame
The lovely gaze where every eye doth dwell
Will play the tyrants to the very same,
And that unfair which fairly doth excel.
For never-resting time leads summer on
To hideous winter and confounds him there,
Sap checked with frost and lusty leaves quite gone,
Beauty o』er-snowed and bareness every-where;
Then were not summer’s distillation left,
A liquid prisoner pent in walls of glass,
Beauty’s effect with beauty were bereft,
Nor it, nor no remembrance what it was.
But flowers distilled, though they with winter meet,
Leese but their show; their substance still lives sweet.
莎士比亞用「冰冷的白雪將美好掩蓋」來表達之前幾首詩歌中美好走向衰敗的結果,但可以想像,白雪消融後,山明水秀必然重現。詩人的規勸同樣以比喻的形式表達,即應該在夏日將花露的精華蒸餾,並將其封閉在香水瓶中,否則,曾經的美好都會被遺忘。因此,結尾對偶句中的結論清晰明白:「及早蒸餾精華,哪怕隨後嚴冬來臨,表象的美麗消散,美的甜蜜卻得以保留。」人們一般也會順著理性思維來判斷:此處依然是規勸美貌的青年早日生育孩子,保存好生命的精華,在新的循環中再現美好。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的隱喻與意象,經常十分奇妙深奧,得拐上幾個彎才能領會。例如,常有人對前詩提到的「香水瓶」之喻感到費解。不過,第6首第3行「你教玉瓶生香吧」 (Make sweet some vial; treasure thou some place) 中的「香水瓶」,竟可以被含蓄地解讀為子宮的象徵。於是,香精藏於瓶中的意象有了不同的含義。這種深度隱含的表述,似乎蘊藏著難以直白言說的勸婚建議,其邏輯大抵如此:不結婚生育,就是浪費生命;婚姻中的琴瑟和諧受法律保護,並得到人們祝福。而「它能夠教願意還債的人們高興」一句也表明,這樣汲取精華而獲利並不是被禁止的放高利貸行為。其理由也很淺明,因為那樣做會讓人們樂於還貸,取悅他人。但既然這裡的「他人」是複數,難道被恩寵者不止一個?不知此間的人們是樂意看到家庭美滿、子嗣滿堂,還是妻妾成群的父權社會圖景?讀來總歸有些詩意模糊。
詩人的意願是宏大的,鼓勵生育之後,還希望能看到從一繁衍到十,並說歡樂也由此十倍增長,死亡也為此奈何不得。結論點題的最後兩句是早已預見的:「唉,別再固執己見,你該明智的,不至於讓死亡徵服了你,讓你入土腐爛,徒留蛆蟲。」( Be not self-willed for thou art much too fair, / To be dea’s conquest and make worms thine heir. ) 這兩句的警示程度較之前的都更為恐怖兇險,死亡和腐爛的氣息撲面而來,讓吟誦至此的讀者心情沉重。
不過,如果我們跳脫第5首詩中關於結婚生子的規勸模式,便會發現生育可以有更隱喻的拓展。這種十倍於自我價值、十倍增值的美好,不怕生命終結的從容,也可以從其他形式的創造,尤其是藝術創作中得到實現和拓展。就像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幾百年後的今天依然闡發著新意,也遠遠超越了十倍的價值,其增值和衍生是驚人的。
確實,人這一血肉之軀,到頭來終歸一副皮囊,若虛擲光陰,不將自己投入或承擔些什麼,最終必將面臨荒蕪腐爛。在造物賦予我們的生命規律中,人類也必將以造物給予的能力繁衍生息,更優秀的人們在推動歷史,為後世留下更多的財富,無論有形無形。這一點,也許就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至今仍能撥動人心弦的原因吧。即使是上述那兩句令人不寒而慄的結語,也可以用充滿正能量的態度來解讀:雖然死亡最終會徵服生命,我們一定有不同的方式來超越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