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灣那水那人(外四篇)
我六歲那年的夏天,去走姥姥家,姥姥帶我去大姥姥家玩。遠遠地,我聽到了嘎嘎的叫聲,那叫聲挺歡實、挺張揚。走近大姥姥家,只見大姥姥家東牆邊有一些小動物,邊瀟灑地抖落著身上的水,邊搖搖晃晃地踱著方步,它們長著長脖子、黑羽毛,扁嘴巴,大大的腳板像一把扇子。姥姥告訴我這是鴨子。那些鴨子看到我們,伸出長長的脖子,嘎嘎嘎叫的更歡了。有些鴨子朝我們走來,有些鴨子轉身向東邊的灣裡走去,走到灣邊,撲通一聲躍入灣裡。那灣裡的一灣碧水瞬間被撲稜稜的鴨子攪起陣陣漣漪,更有灣邊垂柳的影子在水中晃動,景色美極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鴨子。姥姥說鴨子喜歡鳧水,適合在灣裡養。
我就想,我們村裡也有灣,咋沒人養鴨子呢?
在我們那個不大的村子裡,東西兩頭各有一個灣。那灣是在村裡相對空閒的地段深挖出來,用於防汛用的。東頭的灣在狗蛋家門口,灣的西邊和北邊各有一棵柳樹。西邊的柳樹像個壯年一樣腰身挺直;北邊的柳樹像狗蛋他奶奶整天佝僂著腰。西頭的灣在供銷社旁邊,介於我村和鄰村之間,灣與供銷社的院牆隔了不到一米的距離,灣的南頭立著一棵槐樹,這棵槐樹樹幹粗壯,一年三季枝繁葉茂。每每看到它,我就想起《天仙配》中那棵給七仙女做媒的老槐樹。我那次經過,正好颳風,樹葉被風吹的沙沙作響,我不由自主地立定,眼巴巴地看著它,想像著它像那棵老槐樹一樣能開口說話。
關於東邊的灣,印象最深的是一場大雨過後,我和小夥伴們一起去村東邊的樹林裡逮蟬,路過東邊的灣時,只見平時那個深深的大坑裡一下儲滿了雨水,灣的周圍,還有幾股剛剛從家家戶戶疏通出來的水流汩汩而入,蕩起層層漣漪。灣北邊那棵柳樹的枝條,因為枝幹彎曲,有一些柳枝低垂到水裡,幾個調皮的男孩子爬到樹上去抖動柳枝戲水,嚇得狗蛋他奶奶急赤白臉地呵斥他們,唯恐他們一不小心落入水中。那是我第一次見那麼大的水。彼時剛剛雨過天晴,萬物更新,那一池碧水像一塊祖母綠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第二次是那場更大的雨之後,我去灣南邊的大隊部找娘有事,回來的時候,想繞道去找狗蛋他姐姐玩,我興衝衝地來到灣邊,只見那灣裡的水已經超出了灣的水平面,灣裡灣外的水連成一片,水勢浩蕩,水波粼粼,哪裡看得到灣口的影子?以我對那條道的熟稔程度,我很清楚狗蛋家院子的外牆和灣口的距離,我從小也喜歡趟水,但那漫無邊際、漫過腳脖的水,卻讓我遲疑著不敢趟過去。
比較而言,我還是喜歡西邊的灣。東邊的灣狀如直筒,性格骨鯁,容不下人。西邊的灣像個漏鬥,灣的北邊蹲著幾塊大石頭;東、南方向各有一塊地勢較為平坦的地方。雨後,灣裡有了水,兩個村的人們像約好一樣,三三兩兩來到灣邊:孩子們找到方便落腳的地方,脫了鞋,把腳泡到水裡趟著玩;男人們穿著大褲頭,下到灣的深處,跟著幾個水性好的人學著扎猛子;女人們端著盆,盆裡盛著家裡大人孩子換洗的衣服,幾個人一堆,佔下一塊平坦的地方,邊洗衣服邊聊天。起先她們的談話只有附近幾個人能聽見,聊著聊著,整個灣邊的談話就連成了一片。東家長,李家短,那些有的、沒的、鹹的、淡的,都成了他們的談資。
我也是喜歡湊熱鬧的。便常常端了家裡那個與我嬌小身材極不相稱的鋁盆,鋁盆裡盛滿了一家五口的衣服,來到灣邊漿洗。這時,灣裡的水是新鮮、乾淨的。
我看見她們洗的衣服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大人的,有孩子的;有外面穿的,也有裡面穿的;襪子和鞋也是在這裡清洗的。大家用一個小盆從灣裡盛水,倒到大盆裡洗衣服,再把洗完衣服的水倒進灣裡,那偌大的灣裡,倒進了那麼多洗衣水,灣裡的水依然清澈如許。
從灣裡有水那天起,直到灣裡的水因為蒸發、滲透,少的再也不能用盆盛起,這是一個很長的過程,這期間,灣邊洗衣服的人一直不斷。
而介於兩個村之間的灣,成了兩個村名副其實的洗衣機。來灣邊洗衣服的人,有的喜歡灣邊的熱鬧,有的說灣裡的水洗衣服快。因了這個灣,平素裡互不往來的兩村人,漸漸熟悉起來。
我是在那個雨後的早上認識鄰村傻蛋的。那時,我正低頭搓洗著衣服,很突兀地聽到一聲怪叫,我詫異地抬起頭,循聲看到灣那邊一個帥氣十足的小夥子,正衝著大家笑。那笑,憨憨的,傻傻的,我不知他是誰,卻覺得那笑有些怪異。正打量他時,我聽到成子他老婆逗他:傻蛋,今天早上吃的啥?他不答話,仍舊嘿嘿地笑著。先後又有幾個婆娘逗他,他也只是笑。我看不出他傻在那裡。大生嫂子說,他常常裸著出來,那地方,像驢的一樣。
那以後,我常常在灣邊看到他。我不知他是不是真傻,他從不惹事。
村裡人沒有午睡的習慣,很多女人就趁了午飯後的時間來洗衣服。男人們湊熱鬧一樣來到灣邊下水涼快。那個午後,大生哥仗著自己水性好,把兒子帶到了水裡。爺倆玩嗨了,大生哥順手拋了兒子一下,當他想再接回來的時候,卻不那麼容易了。連續的雨,不斷的水,使灣底的泥滑的厲害,大生哥想接兒子的時候,突然腳下一滑,兒子落入了水中。只聽大生哥大呼一聲:救命!
正在洗衣服的女人和灣裡的男人都懵了!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聲怪叫,循聲望去,只見正在灣邊溜達的傻蛋騰空躍起,那平時看起來有些笨拙的身體隨著一個完美的拋物線,一個猛子扎到了水裡,水面一陣漣漪之後,瞬間水平如鏡……當大家還在愣神的時候,只見灣中央咕嘟咕嘟冒起了泡,接著,只見傻蛋把孩子舉了起來!這之前,大家從沒見他下過水。
看到兒子,大生哥像孩子一樣失聲痛哭!傻蛋依然傻傻地笑著。
這以後,大家見到他,不再喊傻蛋,而是開始喊他的乳名:狗娃。
九十年代初期,富裕起來的農村開始按規劃發展,那個介於兩個村之間的灣被規劃掉了。它的使命被一條深溝代替,那深溝蜿蜒逶迤通到村北的那條河。
多年來,我一直惦記著狗娃。據說他消失很多年了,是去了外地還是死了,沒人知道。
我的孩子緣
我生長的那個六百多人的村莊裡,我兒時的夥伴從村東頭到村西頭都有。她們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她們有的單獨來找我玩,也有的喜歡成群結隊地去找我玩,在我家那個乾淨的院落裡,我們開心地踢毽子、跳繩、跳方、打皮球,有時候也一起去某個胡同口比賽唱歌。
那時候,我家就像花果山,我們成了那群大鬧天宮的潑猴。當我們鬧的不可開交的時候,一向和善的奶奶會皺起眉歪著頭張開沒有一顆牙齒的嘴數落我,說我是個孩子頭。
我上學後,一些小弟弟小妹妹像雨後春筍一樣長大了,他們對我的熱情超出了我的想像。每當我和同學們放學後從學校裡出來碰到他們,他們會一下聚攏過來,圍著我,爭先恐後大聲地喊「姐姐」,還有幾個輩分小的就使勁地喊「姑姑」。
同學們感覺很奇怪:「憑什麼他們那麼喜歡你啊?!」
憑什麼呢?首先因為我喜歡孩子吧。我從小喜歡裝模做樣地逗弄孩子,看到誰家的大人抱著孩子,我會像大人一樣滿臉含笑地走過去摸摸孩子的手和臉,說一些大人才會說的讚美的話,如果彼時我的口袋裡有糖或者手裡拿著能吃的東西,我會毫不猶豫地送過去遞到孩子手裡。
當我只有十歲左右時,我正兒八經地稀罕過一個孩子。那是鄰家姑姑的兒子。姑姑嫁到外地之後,不放心自己的寡母,常常帶著孩子回來住一段時間。
那孩子眼睛不大,炯炯有神。大約我和那個孩子有緣,一見之後,我就喜歡上了他的小鼻子小眼睛。從此每天放學,我放下書包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鄰居奶奶家去抱那個孩子,像看自家弟弟一樣,我把他抱在懷裡,帶他到處玩。
奶奶知道後,怕我貪玩磕了孩子,很嚴厲地警告我不要再去了。奶奶的勸告阻止不了我逞能的心,我從明目張胆變為偷偷摸摸,一直堅持到孩子幾個月後回了他家。那孩子回家後,我很是失魂落魄了幾天,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還隔三差五去那個奶奶家,希望能再次見到那個孩子。竟是從此再沒見過。據說那孩子五歲左右時因為貪玩,被一輛拖拉機帶倒,兩個輪子從他身體上碾壓過去,那孩子竟安然無恙。
還有一個孩子,我永遠忘不掉。他是我四奶奶的孫子小軍。他四五歲的時候,我已經是離家讀書的高中生了。那個周末,我回家時,四奶奶告訴我說軍問她什麼時候是星期天,四奶奶很驚訝地問他一個小孩子打聽星期天做什麼,他說因為愛武姐姐星期天回家。
四奶奶這樣說的時候,一絲不掛的軍正在雨後地上的積水裡像泥鰍一樣不停地打滾。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有這樣的用心,想起來就覺得感動。
還有我的紅妹妹,只要我在家,她就跟屁蟲一樣跟在我身邊,形影不離。記得那次她找我玩時,我正在做飯,那火柴咋也擦不出火花來,一根,兩根,不知到了第幾根,我用力一擦,隨著哧的一聲,整盒火柴著了起來,她被嚇的叫了一聲起身離開,等看清狀況,我們相視一下,哈哈大笑。
當我逐漸長大,我的視線離孩子越來越遠,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做了母親之後,我感覺女兒就是我的心尖肉,她摔個跤都能讓我疼的心裡哆嗦。那次,三歲的女兒感冒了,而且日甚一日。當藥物治療效果不明顯的時候,我無奈選擇了針療。看著針扎進女兒的肌肉,我的心疼到了極點,眼淚一下模糊了雙眼。
上班之後,同事關心地問起女兒的病,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後來聽說一個同事在背後說我「至於嗎?誰的孩子沒打過針啊?」
女兒一天天長大,我深深地愛著女兒,愛著身邊的每個孩子,我甚至多次萌動再生一個的念頭,以至於女兒說我是「愛泛濫」。
難得的是,我在孩子眼裡也很有眼緣。幾年前的一個早上,經過一家商戶門前,我看到商戶一歲左右的兒子在媽媽懷裡哭成了淚人,小手好象要抓住什麼一樣伸向前方,胡亂地揮舞著;在孩子淚眼相望的前方,孩子的奶奶一步三回頭地張望著;孩子的媽媽一臉無奈。我走過去,先逗了一下孩子,然後問孩子媽媽:「孩子是不捨得奶奶吧?」孩子的媽媽點著頭說,「是啊。」 好象是見到孩子的習慣動作,我試探性地張開了自己的懷抱,拍著手說,「寶貝,阿姨抱抱。」 奇蹟出現了,那孩子突然停止了哭泣,抬起頭看了看我,然後張開雙手投向了我的懷抱。 只覺得一股幸福的暖流一下從腳底流向全身! 孩子投到我懷裡之後,就把頭牢牢地靠在我的肩膀上,雙手緊緊摟著我的脖子。 我懷疑他在淚眼朦朧中把我當作了自己的奶奶,我故意地和他說著話,然後做出要離開他媽媽的樣子,孩子竟然不為所動,還是那樣緊緊地摟著我,貼著我。 我試探地抱著他走了一百多米。孩子媽媽怕耽誤我的工作,快步追了上來,喊著孩子的名字說,「別淘氣了,讓阿姨忙去吧。」我順勢把孩子遞給了她。 孩子媽媽有些尷尬地說,「他賴你是因為你太面善了。」 孩子離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回味孩子賴在我身上的那種感覺:那個一歲左右的孩子在那幾分鐘的時間裡,把他自己全身心地交給了我,在那一段時間裡,他對我的信賴超過了對自己的媽媽。 這是怎樣的一種信賴啊,那麼投入那麼徹底那麼義無返顧,這信賴讓我久久感動。
懷著感恩的心,寫下這篇文字,感激那些陪伴我長大的人,感激那些我陪伴著長大的人,是他們讓我懂得了愛,珍惜著愛。我們正是在愛的輪迴中傳承、生生不息。
星的笑
十一歲那年,夏季的一天,天下著雨。我頭上戴個鬥笠,正赤腳在一窪泥水裡趟著玩,星在遠處喊我去她家打撲克。
到了她家,英和紅早已等在那裡。
四個女孩,盤腿坐在星和妹妹睡覺的那盤大炕上,開始摸牌、打牌。
屋外的雨,輕一下重一下地打在窗外那棵結滿果實的蘋果樹上,那淅淅瀝瀝的雨聲聲聲撞擊著我那顆幼小的心。與打撲克相比,我更喜歡雨天在外面玩耍。藉口去上廁所,我溜達到蘋果樹下,撿拾了幾個落果,就著雨水衝洗一下,捧到了三個小夥伴面前。英和紅頭也沒抬地一人拿了一個;星拿果子的時候,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笑,露出了四顆說不上好看還是難看的小虎牙。
星是我童年最好的夥伴之一。她比我大兩歲,長得高高的、胖胖的,記憶中她好像沒幫我做過什麼事,我卻一直認定她是個可以信賴的大姐姐。星的父親和叔叔都在外面當工人,星從小過著衣食無憂、比較富足的生活。星的奶奶是個和氣的老太太,見到我總是先拉起我的手,一邊摩挲我的手心一邊和我說話,好像我是她親孫女一樣。每年過年,我最喜歡去星的奶奶家拜年,她家桌子上的茶盤裡,除了備有村裡人家有的瓜子、花生之外,還有奶糖、蜜棗、山楂。星的奶奶總是很大方地把那些稀罕的東西塞到我們的口袋裡,讓我們滿載而出。
星家條件好,星卻從不嬌慣自己。看到娘一個人侍弄那幾畝地,星放學後,放下書包,拎起鋤頭就下地,她娘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冒著酷暑鋤完了幾畝地的草,她娘心疼地逢人就說她閨女懂事。星不去地裡幹活的時候,就在家給娘和弟弟、妹妹做飯。星的勤快、能幹贏得了包括我母親在內的很多母親的羨慕,村裡人都誇她娘有福氣,攤了個好閨女。
初中一年級開始,我離開村莊,到鎮上的重點中學讀書,從此竟是漸行漸遠,隨村莊一起淡出我視線的,是星和那幫陪我一起長大的姊妹。
大約2000年,星輾轉找到了我。那是我們隔了近二十年的時光第一次見面。那時我在市裡第一家食品超市做著店長。星告訴我,她代理了某品牌豬肉,半年前開始給我們超市供貨,剛開始挺好,最近結帳出現了嚴重滯後的現象,她希望我能如實告訴她,超市經營的究竟怎樣?會倒閉嗎?
彼時,曾經一度紅火的超市因為老闆的經營思路出現問題造成資金鍊斷裂已經開始出現缺貨現象,我和幾個超市元老正為超市的未來憂慮。看到星那雙信賴的眼睛,我很想勸她趁早退出,另謀出路。作為超市的管理層,多年的職業操守告訴我,我只能選擇沉默。
星是為數不多的陪超市堅持到底的商戶之一。據說,她因此賠了不少錢。
超市倒閉之後,我和星各自忙碌,沒再聯繫。一晃,又過去了十年。
前幾天,母親從老家回來,竟告訴我,星幾年前離了婚,獨自帶著兒子,在南邊的一座小城擺地攤修鞋……
母親的話當時就驚呆了我。事實上,這麼多年,我常常想起星,每每想起,都會深深自責:如果我當初勸她及早退出,她不至於賠那麼多錢。我不知道星後來的生活發生變化是否與此有關。我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從小養尊處優的星竟做起了修鞋匠。
心疼之餘,我不由暗暗佩服星:當生活遭遇變故,曾經的小老闆能放下身價坐在街頭靠賣手藝為生,而沒有怨天尤人,自暴自棄,她不愧是我心目中的好姐姐。正如母親所說,星從小就是個懂得自立自強的人。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星。她像幾年前一樣,穿著一身得體的職業裝。在夢中,她衝我笑,那笑像極了二十幾年前的那個笑,那麼調皮,那麼可愛,卻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萍同學
小學階段,我在閆家小學就讀。閆家小學坐落在我們村,生源來自閆家、彌勒兩個村。
讀小學時,我們從學校北門進。所謂北門,其實是學校和東邊民居之間的一個小過道,寬約一米,長和教室南北向的牆一樣,五年的時間,我們就從那個小過道出入。
小學五年,老師鼓勵我們好好學習,爭取考上公社重點中學,重點中學升學率高,考上重點中學就仿佛看到了大學的校門。我們上一屆畢業生有三人考了進去。到了我們這一屆,重點中學臨時取消了招生計劃,我們都升入了駐在我村的閆家聯中。
聯中和小學在一個校園內,小學在北邊,初中在南邊,中間隔著小學部的操場,沒有其他障礙物,但初中生上學都從南門進,南門有兩扇大鐵門,西邊的鐵門上有個小門,平時只開小門,早上出操或學生放學時才開兩扇大門。
升入初中後,同學的圈子一下從小學階段的兩個村擴展到了附近三裡五村,萍和其他三裡五村的同學一樣,在開學那天,來到了閆家中學,和我分到了一個班。
萍是她們那個村她們那一級小學階段的班長。扎著馬尾的萍給人的感覺沉穩、大氣,像個小大人;她說話的時候,總在有意無意間看人的臉色;她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把她想團結的人團結在自己的周圍,讓人感覺很有親和力。
開學後分配座位時,老師安排男女同桌,我的同桌碰巧是萍小學時的同桌,某天萍路過我的座位,看到桌子上的課本,她說你真厲害。說的我一頭霧水。我問咋了,她說她和他同桌時,他有點霸道,三八線偏離了很大一塊。因為這個共同的同桌,我們的話題多了起來。那個同桌長的很帥,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其實挺調皮:怎麼說呢,我從小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一直喜歡光腳丫,上學後這毛病也常犯,我常常在老師講課時把腳從鞋裡抽出來,壓在鞋上,任憑兩隻金蓮在課桌下自由自在,有時是兩隻腳各壓一隻鞋,有時是兩隻腳交叉擱在一隻鞋上。某天,我把兩隻腳擱在一隻鞋上,悠哉悠哉地上了一節課,下課鈴響後,班長喊起立,我慌忙去穿鞋,怪了,那隻鞋子沒在腳底下,我雙腳一陣忙亂,也沒搜到,沒有鞋子,我站不起來,偏偏老師正向我那邊看,老師關心地問我咋了,我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我前面的幾個同學忽然笑出了聲,原來是同桌把我那隻鞋踢給前面一排,前面一排又往前踢了一排……下課後,我才知道我的鞋被踢到了講臺前面。
萍的家庭條件很好,爸爸是縣裡某局的領導,姐姐嫁給了縣裡一個領導的兒子,領導給她安排了工作,幫她解決了戶口問題,能夠跳出農門,是很多人可望不可及的事,萍每次說起姐姐也都是感覺很驕傲的樣子。萍在家排行第二,下面還有兩個妹妹。
我喜歡她,她欣賞我,我們很快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只要一下課,我們就湊在一起嘀嘀咕咕,感覺總有說不完的話,慢慢地,我們兩個人形影不離,最後發展到同床共枕——萍的家離學校有三裡多路,她本來和她們村的同學一起結伴上學、放學。我家離學校近,住在她們上學、放學的必經之路上。早上時間緊,他們多是跑步上學,很多同學一起,那跑步聲聽起來很有力量。很多個早晨,我都被她們「咕咚咕咚」的跑步聲從夢中喚醒,然後匆忙穿衣下炕,來不及洗臉就跑出家門,尾隨他們一起去上學。那個深秋的一天,發生了一件事,萍因此把鋪蓋帶到我家,晚自習後跟我一起回家睡覺。事情的起因從那些玉米秸稈說起:秋天,村民把收了玉米的秸稈從坡裡拉回村裡,豎在自家牆外面,以備等晾曬乾了之後當燒柴用。某個晚上,下了晚自習後,萍和同學們一起興高採烈地往家走,走到一戶人家牆外,一陣風吹動了玉米秸稈,傳來了譁啦譁啦的聲音,談興正濃的他們以為後面藏著人,都不由自主地怔住了,走在前面的男同學驚叫一聲,後退了好幾步,倒是大膽的女同學,沉著地問了一聲「誰?!」。事情發生的第二天,萍心有餘悸地和我談起此事,我很乾脆地邀她搬到我家住。從此,有一年多的時間,我們在學校裡是最好的同學,回到家像親姐妹一般。
周末,我有時去她家玩,她媽媽身材瘦小,很溫柔,待我很親。我去過她家多次,卻只見過她爸爸一面:高高大大,慈眉善目,說話和氣,舉手投足透著儒雅。
初二那年,父母把我轉到某鎮重點中學上學。得到我要轉學的消息,她約我周末去新城照相館合影留念。去新城的時候,我本想各人騎自行車去,她非要帶著我。那是春天。風很大。我們每人圍了一條紗巾。那條從我家到新城的路坑坑窪窪很難走,路邊是溝,溝裡橫七豎八放著村民們還沒有拉走的玉米秸,溝的那邊是莊稼地。我們邊走邊聊,聊的熱乎的時候,她把頭扭回來,好像怕我聽不清楚。感到車子晃的厲害,我囑咐她安心騎車,我的話還沒說完,她好像故意撒把一樣,一下跳離了車子,我也不含糊,竟像約定好了一樣,跳的比她還快。當我們兩個同時立在地面的時候,只見車子蹦躂蹦躂地倒在了鋪在溝底的玉米秸上。
分開之後,各自忙著學習,聯繫的少了。
高二那年,我很偶然地聽說她爸爸不幸病逝。這直接影響了她:她還沒讀完高中就被安置進了爸爸的單位。
高中畢業後,我去她所在的縣城找她玩。我們一起去那座比較有名的小山上合影留念,晚上,我們就宿在單位分給她家的那個小院裡。那個傍晚,在那個小院裡,她喊我一起去東邊的屋裡洗澡。那是我第一次和別人一起洗澡,有些扭捏、有些羞澀。
十幾年的時間一晃而過。
等我們都結婚生子後,她帶著老公和孩子來過我家,還熱情地約我帶著老公和孩子去找他們玩。
那些年,正是我工作最忙碌的時期,整天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節假日很少休息,別說她離的那麼遠,就是近在咫尺的老娘,我有時都顧不上。
好在我們之間有一根紅線——我的表哥。上學時表哥和我兩個一個班,後來表哥和她一個單位,每逢表哥來看望媽媽,我一定會問起她的情況,我知道她這幾年一直過得不錯: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有一個當鎮長的老公,有一個讀名牌大學的兒子…..
我沒有想到,那年春節,我表哥帶來了不好的消息:萍的腿發生病變,竟至於生活不能自理!
儘管多年沒有見面,這個消息一下牽動了我的心!我很想即刻趕到她的面前,盡我微薄之力幫助她,甚至於只是陪她聊聊天!
我卻又真的怕見她,我肯定,從小要強的她,也一定不希望我看到她現在的樣子…….
我只有一遍一遍地祈禱她早日康復起來!我相信,經歷過人生風雨的萍一定能再次直面命運的挑戰,儘快戰勝病魔,從此好起來!
春兒
初一那年,我認識了很多新同學,其中就有和我姥姥住在同一個村子的春兒。
姥姥的村子就在我村北面。當時,舅舅是姥姥村的黨支部書記,母親是我們村的黨支部書記,因了這些枝節,我和很多大人混的很熟。
當姥姥村的學生去我村念書的時候,我常常問姥姥的一句話是:「他(她)是誰家的孩子?」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春兒是姥姥村大隊長的女兒,論輩分,我該喊她姨。從我村去姥姥村,中間隔著一條溝,我們平時都從溝底走,有一年下大雨,溝底水很深,我們就從溝上的坡地裡走。娘說,姥姥村地勢低,又緊靠小清河,那溝其實是南邊那個村莊多年形成的排水溝。姥姥村裡的人都住在溝東,只有春兒家和另外一家住在溝西的坡地裡,從他們家出門再往西走一點就是他們村的公墓,公墓裡長著砦蒜、小燈籠,那年我們幾個調皮孩子去那裡玩,不知誰家的墳塌陷了,我們覺得好玩,就爬進去捉迷藏,奶奶知道後,嚇唬我說那地方不能去,裡面有鬼。奶奶那麼一說,我就想到春兒一家整天與鬼為鄰,挺可怕。
春兒的哥哥、姐姐都在我們學校讀書,他們都隨她爹,長著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她姐姐梳著校園裡最長的、烏黑油亮的麻花辮,人很沉穩,他哥印象不深。
不知是家庭的原因還是她自己的喜好,春兒的穿著很樸素,我竟沒見她穿過花衣服,她喜歡扎馬尾辮,她的眼睛又黑又圓黑葡萄一樣。
春兒不愛說話,所以,她那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很令人琢磨不透。有很多時候,她坐在我們中間聽我們談話,我會格外留意她,然後我問自己:她是怎樣想的?
因為春兒內向,我曾經爆笑課堂:那次,春兒剛買的三角尺掉到課桌下,有好心的同學揀起來放到講臺上。老師上課的時候,看到講臺上的三角尺問:「這是誰的三角尺?」,春兒很細聲地回答:「我的。」,老師根本沒聽到她的回答,又問:「還是新的呢。」她答:「剛買的。」當時我正在埋頭整理課本準備上課,聽到這一問一答我禁不住大笑起來。聽到我的笑聲,老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可是,老師仍然沒有聽到她的回答,繼續說,「是誰的誰站起來。」她慢騰騰地站了起來。老師說,「好,你拿走吧。」
那件事情過去好久,我都常常拿她和老師的對話取笑她。我絕對沒有惡意而只是感到好玩。我一說她就臉紅。
初中三年在春兒的不慌不忙中度過。
初中畢業後,我升入高中,春兒因為成績稍差些去了縣裡的林業學校。
之後,我們像兩列火車各自沿著各自的軌道行駛,竟是多年沒有聯繫。
那年我帶著孩子去看姥姥,坐在姥姥身邊東扯西扯,說起了那幾年她們村的變化,我和姥姥說起小時候她們村西邊的那個墓地,忽然就想起了春兒,我問春兒嫁到哪裡去了。
善良的姥姥一聲嘆息!那嘆息不輕不重,卻聽出了姥姥發自內心的心疼。
我吃驚地問怎麼了?姥姥說:「你不知道?她精神失常多年了。」
我加重了語氣說,我說的是春兒啊。姥姥說,不是她是誰啊。
我問,她那麼沉穩怎麼可能精神失常?姥姥說還在林業學校上學的時候,這個傻孩子竟暗戀上了自己的老師,她知道老師有老婆,也知道不應該對老師動情,可是她管不住自己,老師上課時,她就痴痴地看著老師,下課後滿腦子裡都是老師的影子,書也念不下去了。如果她的個性像你能夠說出來也許就好了,可她誰都不說,一直憋在心裡。日子久了,就得了臆症,厲害的時候,人都不認識。有時還脫了衣服往外跑!
我接連問了幾個問題:情竇初開的春兒是不是受了老師的誘惑?她喜歡老師老師知道嗎?你們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姥姥說揭開謎底的是春兒寫的兩本日記,密密麻麻的字,寫了正面寫反面,寫的全是老師的好。誰也沒想到這孩子是個情痴。
我的心疼了起來,我不知道,安靜的小鹿一樣的春兒竟遭遇了如此劫難!
作者簡介:楊愛武,筆名阿彌。淄博市青年作協常務副主席,農工民主黨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市作協會員,省青年作協會員,《淄博晚報》專欄作家。文章多次在市級徵文中獲獎。出版過散文集《石榴花開》。文章散見於《青島早報》《北京青年報》《山東畫報》《淄博日報》《淄博晚報》《淄博財經新報》《文學現場十年》《中國紀檢監察報》《中國環境報》《故事會》文摘版《當代文學》《勞動時報》《農村大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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