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3年春,李玉前和謝初明在校園裡合影。
2001年春,32歲的貴州六盤水工人李玉前被指控殺害妻子謝初明和年僅3歲半的兒子李明昊。事後,他找來情人孟瑞紅協助分屍並拋屍至鋼鐵廠高爐焚化。
案發多年,從死刑改判死緩的李玉前在獄中堅持申訴,其嶽父母也不相信是他作案,一直在為他申訴、尋求真相。2016年嶽父謝洪祿因病離世後,蒼老的嶽母張林合和哥哥李玉山還奔波在申訴的路上。
2020年9月24日,貴州省高院開庭再審此案。28日下午2點30分,貴州省高院公開宣判,裁定撤銷原一、二審裁判,發回六盤水中院重新審判。
宣判結果出來後,位於貴陽市經濟技術開發區松花江路37號原本格外熱鬧的王武監獄門前,人群逐漸散去,留下前一晚聽到消息、做好了接人準備的李玉山和家人們坐在原地。又要等到不知何時才能團聚,他們想在離開前先見李玉前一面。
黔東南小城裡的「殺妻滅子」案
上世紀60年代,火車把中國東部城市的專家與裝備拉進了貴州深山,水城鋼鐵集團(下稱「水鋼」)、水城礦業集團等一批企業和項目在六盤水應運而生。後來的幾十年裡,六盤水從封閉的農業小城迅速發展成一座新興開放的工業城市。
△ 二排左邊陽臺上掛著衣服的房間,是李玉前和謝初明的家。
位於六盤水核心腹地的水城,治安水平跟不上發展的速度。2001年3月,當地老百姓還在為不久前的一起兇案惴惴不安時,水鋼工人李玉前「殺妻滅子」一案又讓這個小城熱鬧了起來。
案件的經過在後來的判決書裡得到還原。判決書顯示,自從被妻子謝初明發現出軌後,夫妻關係開始惡化,李玉前於3月20日凌晨嫖宿回家便掐死了妻子,又捂死了被驚醒的兒子。當晚9點多,他找來情人孟瑞紅協助肢解母子倆,再由孟瑞紅用背簍背到煉鋼廠內的高爐焚燒。
事發時,李玉前是水鋼煉鐵廠的鑄鐵車間主任兼黨支部書記,也是水鋼的第一個大學生。他早年追隨還是女友的謝初明來到水鋼,原本被分配到水鋼電大教書,但還是決定從一線的技術工作幹起,後因工作態度好很快晉升。兩人於1997年結婚,婚後不久生下兒子李明昊,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那時,地處貴州西部烏蒙山區的「涼都」六盤水已是三線建設西南地區的主戰場,支援的人群融入這個小城,街上到處能聽到東北口音。身為「跨世紀人才」的丈夫因與河北籍的同車間女工亂搞男女關係,殘忍殺害大方得體的妻子和年僅3歲半活潑可愛的兒子,又拋屍焚化爐,一時間,此事水鋼無人不曉。
同為水鋼職工兼李玉前好友的龔定軍告訴記者,那年事發後,走在路上、公交車上到處都能聽到有人在議論這事,議論到最後,大家都以一句「虎毒不食子」結束話題。而在外面議論紛紛的同時,高牆內的李玉前沒有停止喊冤。
提前埋下隱患的婚姻
這原本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大學時兩人戀愛,李玉前就帶著謝初明回過大方縣的老家。謝溫柔懂事,說話輕聲細語,雖然害羞,來到李玉前家裡還是積極地幫忙做飯洗碗。李玉前的弟弟李玉鋼告訴記者,那時候謝初明對母親很尊重,母親對這個同樣是大學生的未來兒媳婦也很滿意。
兩人男才女貌。婚後,夫妻倆在水城住著,謝初明對家裡人照顧得很好。哥哥李玉山的女兒當時在水城讀幼兒園,經常都是謝初明接送上學。龔定軍和妻子周慧看在眼裡,他們認為謝初明「為人處事、待人接物都沒得講」。
但後來的事發早有苗頭。
結婚當天,謝初明化好妝、盤好頭髮,卻遲遲不見李玉前人影,家人和朋友們著急,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後來從孟瑞紅的供述裡,大家知道李玉前那天去見了孟瑞紅。
原來李玉前剛到水鋼不久,就吸引了同為料運車間的皮帶工孟瑞紅,看著這個身高一米八、外表英俊的大學生,孟瑞紅和好友揚言「5天內把他拿下」,1995年底,她如願和李玉前建立了關係,直到李和謝兩人結婚。
出事前不久,李玉前一家回老家參加兄弟的婚禮,李玉前母親在家接到一個電話,問「李玉前的兒子在哪裡?」,後來同一個女人又打過來,是李玉鋼接的,「她跟我說的是要殺他(李玉前)全家。」後來問起來,李玉前說他已經處理好了,謝初明維護丈夫,只說「是我們單位的一個瘋姑娘」。
李家兄弟們不知道的是,那時候的謝初明已經知曉李玉前和孟瑞紅的關係,她不想讓家裡人擔心,也沒有聽家人的話把兒子留在老家,沒想到半個月後,出事了。
「無顏敢稱自己完全清白無責」
2001年3月20日中午,李玉山的BB機接到李玉前的消息,說弟媳和侄子不見了。「當時六盤水治安比較差,感覺很嚴重」,李玉山第二天趕到時,弟弟的同事和朋友一群人已經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個遍。
根據後來證人的說法,鄰居周慧19日晚10點半離開李玉前家時,謝初明還在帶兒子李明昊洗腳,而龔定軍11點來接妻子時,李玉前家已經無人應門。當時,李玉前和兩個朋友去了水城客車站大光明旅社嫖宿。
後來,還有證言稱不記得是19號還是20號晚上,有人出入李玉前家。那天凌晨一點多,證人聽到喘氣聲很大,有把重物放在地上的聲音,他隨後起床藉助樓梯的燈光,發現那人是孟瑞紅。
那半個小時裡發生了什麼,已經隨著謝初明和兒子的離世變得模糊。這起似乎作案時間曖昧不明、屍體無從找到的案件,成了疑案。
2001年9月,六盤水中院一審判決,李玉前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十九年來,李玉前在獄中一直喊冤,稱自己是被嚴刑逼供。在歷次庭審中,他也從不承認殺害妻兒,還將矛頭指向孟瑞紅。
2020年9月,貴州省高院決定重審此案。李玉前代理律師王萬瓊告訴記者,此案事實不清、證據不足,連屍體都沒有找到,只有李玉前和孟瑞紅矛盾重重的口供,且與其他證人證言不吻合,不能認定李玉前犯罪。
2001年的第一次庭審過後,嶽母張林合似乎暫時收起了對李玉前的恨意,她不顧兒女們的反對,為這個曾認為可靠的大女婿不斷奔走申訴。2016年,丈夫謝洪祿因病離世,她又堅持一人從老家坐大巴車到貴陽申訴。她告訴記者,她申訴不是為了李玉前,只是為女兒和外孫求一個真相,她心中仍然有恨,但恨歸恨,自己黑白分明。
李玉山告訴記者,事情因李玉前而起,「因為他生活不檢點,才會導致家破人亡。」這些年來他和張林合一起申訴,看到張林合在奔波中日漸蒼老的身影,他清楚她的性格就是認定了一件事就會堅持下去,他認為這樣的嶽母非常值得敬佩,就不斷告訴弟弟,「出來了要好好盡孝」。
9月24日的庭審,李玉前在最後陳述中說,「無顏敢稱自己完全清白無責,因為是我親手打開瓶蓋放出了魔鬼埋下禍根」。
入獄後從不提起妻兒
24日的庭審,龔定軍也在關注著,李玉山告訴他法庭限制人數,請好了假的龔定軍只能作罷。他讓李玉山給自己拍幾張法院門口的照片,自己要發在朋友圈裡。
李玉前入獄後,龔定軍和幾個工友時不時去看他。他們跟李玉前聊外面的事,但問了一圈廠內的事,李玉前從來不會和他們提起妻兒。
事發前,龔定軍夫婦和李玉前夫婦關係不錯,經常一起外出放風箏、帶小明昊踢足球。那時候小明昊很可愛,喊人嘴巴響,一口一個「龔叔叔」、「周慧阿姨」,惹人憐愛。周慧說,小明昊還很聰明,他知道謝初明個子小,不想累著媽媽,每次見到自己都喊自己抱,不是喊媽媽抱。
這些年來,龔定軍和周慧一直在水鋼工作,他們有個19歲的女兒,看著女兒活潑長大,即將步入大學校園,他們時不時會想,如果小明昊還在,肯定已經大學畢業,李玉前以前那麼疼愛兒子,小明昊要上的應該也是不錯的大學。
他們還不止一次想像過,謝初明母子可能會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好像只是去哪裡旅行了一趟,什麼都沒有變過,說這話時,他們臉上都帶著笑容。
2011年開始,住在原水鋼職工宿舍的人漸漸都搬到了5公裡外的鋼城花園小區,當時的工友們要麼變成了老將,要麼已經離開了水鋼。龔定軍想,如果沒出事,李玉前一家可能會搬來和他們做鄰居,兩家人還是好朋友。
回憶起那年發生的事,周慧想起事發前一晚謝初明悄悄告訴自己她紋了唇,語氣裡帶著羞澀,周慧想起半個月謝初明同樣悄悄告訴過自己她被孟瑞紅跟蹤,於是馬上反應過來謝初明的變化,安慰了她,當晚離開前還喊她鎖好門,注意安全。
李玉前也從來沒有跟家人提起過妻兒。在李玉山看來,這個三弟勤奮聰明、追求完美,自尊心還很強,不希望別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他想起事發前一年,弟弟為了搬進後來的職工宿舍,還想問他借錢買房子,但是後來他也沒說出口,他還告訴自己,夫妻倆打算再買套大房子,接嶽父嶽母過來住,那套小房子留給謝初明的弟弟,在水城,失業的弟弟怎麼也能找到工作。
△ 李玉前在看守所時給嶽父嶽母寫的信。
母親去世後哥哥接力申訴
9月中旬,接到法官召開庭前會議的電話後,李玉山轉頭就給律師打去了電話。他問律師,上一次召開庭前會議是2017年,這次召開庭前會議,又要我們等幾年?看著身體狀況一年不如一年的張林合和家裡人越來越大的壓力,李玉山坐不住了。
弟弟出事後,為了請律師、跑申訴,李玉山賣掉了一套房子,一家人擠在老房子裡。母親身體不錯的時候,會讓李玉山和妻子帶她一起去法院,督促他們申訴。李玉山說,母親沒有文化,不了解過程,只知道結果,母親生病後,他們每次上訴都會給母親拍照,讓她知道他們去給弟弟申訴了,「如果我不給照片給她看,她就說我沒有去了。」
三個月前母親去世了,去世前她跟李玉山說,自己等不到了,讓他作為哥哥要堅持下去。
去看李玉前的時候,李玉山告訴他:你在裡面好好待著,外面的事情由我負責。但他知道,外面的兄弟們負擔很大,「拖得越久,產生的費用越高。」
李玉山不止一次地告訴記者,只有李玉前自由了,他們才能解脫。
9月26日下午,李玉山駕車來到位於水鋼職工宿舍的李玉前家。現在的水鋼已經被首鋼收購,當年新買的房子裡布滿灰塵,似乎和煉鋼廠融為一體,陽臺上19年前的衣服還掛著,分辨不出顏色,陽臺上的一盆小草是屋子裡唯一有生機的事物,床頭和書櫃裡擺滿了夫妻倆當年的書,那一年,李玉前正準備考取外省的研究生,謝初明正在準備司法考試。
李玉山給記者指出當年的血跡,又翻出李玉前一家事發前的照片和信件,然後把這些東西都裝在幾個袋子裡帶走。他篤定弟弟很快就能出來,說等李玉前出來了他還要來收拾。
母子倆離開這麼多年,張林合沒有為她們修墓立碑,李玉山也沒有,他們都認為這件事要由李玉前出來後自己做,他們做不合適。
瀟湘晨報記者 蔣紫雯 宋煒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