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一隻桶倒在一個小棚子裡,從那裡沿著一條鄉間小路走不遠就到了謝爾頓村。
這隻大桶是被一個上吊自殺的人給踢倒的。那人用一根孤零零的繩子懸在粗梁上自盡了。
上吊自殺的是鄧迪先生。他曾租了幾塊好地,過去一直快樂地耕耘。此外,他還養了幾頭好奶牛和幾頭肥豬。
每個奴僕,無論多麼卑微,都對主人感興趣,觀察、評論主人的生活習慣,來來往往和愛恨情仇。鄧迪先生的一舉一動總是令桶和繩感興趣。由於同住在一個棚子裡,它們常常在一起,它們一到一起就會談論鄧迪先生的所作所為,並竭盡全力為他的行為找出理由。
它倆都對不同於自己的生命形式感興趣,比如人類,因為它倆都很謙卑,跟很多人一樣,認為自己或同類不值得密切關注。
為了研究人類,桶和繩決定以鄧迪先生為例,這很可能是因為它們相信一個純樸的鄉下人的作風和想法要比一個更狡猾的人更容易理解。它們希望通過研究鄧迪先生的行為弄清楚其他人是什麼樣的。通過他的所作所為學習人類的行為,找出人類悲喜的原因,以便向難求的真理更靠近一些。
兩個朋友偶爾會對鄧迪先生感到迷惑不解:他並不總像它們預想的那樣行動,因為他有時看起來好像很煩惱,而從桶的因果觀念來看,沒什麼理由值得他那樣。
既然鄧迪先生已經上吊了,迫使它倆完成了最終任務,助其自我毀滅,桶和繩認為它倆應該重溫此人的一生,希望藉此至少為他最後的行為找到一個真正的原因。
「我們被派上如此可悲的用場,幫助我們的好主人自盡,」桶評論道,「即使這一切不令人驚訝,難道一點兒也不令人好奇嗎?也許你能跟我一樣記得主人買我們回來的那個大喜日子,那天正好是鄧迪先生結婚的前一天。
「如你所知,他娶了一個女人,一個天生就是為了減輕男人慾望重負的女人,背負那重擔就像對付一頭尥蹶子的毛驢一樣麻煩。」
「這女人也應該為男人燒菜做飯,生兒育女,打掃房屋。」繩評論道。
「那當然。」另一個說。
「主人買咱倆那天,」繩繼續說,「恰巧是令人愉快的五月的一天,天下萬物,無論是有生命的還是無生命的,都興致勃勃。
「我被捲起來掛在詹森先生的商店櫥窗裡。詹森先生是做繩子的,他的襯衫袖子總是卷得老高,毛乎乎的胳膊讓孩子們目瞪口呆。太陽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很快我就進入夢鄉。我夢見了自己快樂的童年,那時我和無數的鮮花兄弟姐妹生長在一大片田野上。但我沒睡多久,因為太陽一升到高處照不進櫥窗,我就醒來了,向大街上張望。
「任何有正常求知慾的人,只要他長眼睛,就能看見街上發生的趣事。他只要看,一定會有事發生。
「我開始觀察商店前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們,有些人引起了我的特別關注。兩個老太太走了過來,她們邁著沉重的步伐,嘴裡卻嘰裡咕嚕地數落著鄰居們的不端品行。
「一個傲慢的軍人閒逛過來,每路過一個櫥窗,他都要朝裡面張望一下自己的身影,越看越驕傲。他後面不遠處的一位女士也想看看自己,卻又不敢看,唯恐身後的女僕會注意到她的所作所為。
「不一會兒,伴隨著一陣啪嗒啪嗒的跑步聲,跑過來一群學生,他們互相搶著對方的帽子,然後一個高級市政官走了過來,他環顧四周的樣子仿佛整個小鎮都是他的。
「他後面來了兩個年輕可愛的姑娘,正值情竇初開。她們羞澀地觀看著街上的每一個小夥子,笑著展露出自己的渴望。鎮上最高的教堂鐘樓裡的鐘敲了三下,但除了一個可憐的欠債人,好像沒人理會,此時正是欠債人應該在市政廳裡接受審查的時候。他後悔當初沒聽妻子的勸告,溺死算了。
「鍾剛敲完,一個面帶準新郎倌喜色的小夥子和一個姑娘走進店裡。我充滿羨慕地看著那個姑娘,興高採烈地望著那個小夥子。他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誰都能看出她溫柔至極,不會拒絕男人的任何要求,因為那樣太殘酷。那人就是鄧迪先生,而她即將成為他的妻子。」
「在他之前,她曾對另一個男人敞開過懷抱,」桶嘟囔著。
「只有死亡才能阻止那種事兒發生,」繩答道,「但讓我把話說完:
「鄧迪先生和詹森先生走到櫥窗前看著我,那姑娘看著別處。詹森先生用他那跟胳膊一樣毛乎乎的手把我拿起來,展開拉長。咱們的主人把我檢查了一番,確認我正是他所需要的,就把我買下了。」
「鄧迪先生那時二十九歲左右,那姑娘大約十八歲。」桶評論道。
「是的,」繩說,「但現在想起來她接下來做的事情很稀奇古怪。當詹森先生和鄧迪先生談話時,她把我捲起來又打開,然後就像小女孩鬧著玩似的,因為她充滿愛意地望著他,她把我打了個活套,套在咱們主人頭上,拉緊。
「我猜詹森先生笑了吧?」
「是的,但有一點不安。當她擺弄我玩的時候,」繩說,「我有機會更仔細地看她。她好似那種能用自己的甜美和對愛的渴望來愉悅任何一個男人的女人。她溫婉親切,毫無惡意。當鄧迪先生溜進一家小酒館時,她對一個碰巧在胡同裡邂逅的律師的兒子袒露了自己的溫柔。那律師的兒子看起來鬱鬱寡歡,於是她就趁鄧迪先生不在讓他吻了自己。」
「她腳步輕盈,步態動人,」桶評論道,「如果鄧迪先生一邊和帕迪農夫打趣,一邊透過昏暗的酒館窗戶向外看,他就會很高興地看見那律師的兒子跟他一樣喜愛她。」
「連繩子都會這麼想,」另一個冷淡地說。
「鄧迪先生剛買完你,」桶說,「他就進了五金店買了我。咱們被一起帶走了,就這樣咱們相識了。當晚我就被用來裝餵豬的泔水,至今我仍記得爛土豆的那股噁心味兒。」
「並不是那餿泔水味兒使咱們的主人上吊的,」繩若有所思地說,「因為他經常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把裝滿噁心東西的你提進來。也不可能是你的重量令他不堪重負,因為他總是神氣活現地提著你,仿佛幾加侖泔水的負重對他那強健的胳膊來說微不足道。」
「噢,是的,他從不在乎提著我,」桶說,「因為一年四季,無論是夏日炎炎還是秋雨悽悽,鄧迪先生都會輕快地提著我。他也許會在某個農舍門前逗留,跟住在那兒的人愉快地攀談,講講村裡的趣聞軼事、逗年輕姑娘們笑笑,叫她們去問問他的好貝蒂,要把丈夫弄到手,什麼主意最有用。」
「他的所有行為,我們幾乎都可以觀察到,」繩說,「他看起來無疑過得相當快活:清新的鄉間空氣,清淡且有益健康的食物,持續不斷卻不枯燥乏味的勞作,所有這些使他健康快活,而且他從不缺錢花。」
「只有一次,」桶悲傷地評論說,「我注意到鄧迪先生的行為對於一個鄉下人來說有點兒反常。他買泔水回來提著滿滿的我沿著一條小路走著。小路兩旁盛開著白色和黃色的野花。鄧迪先生把我放下,一個爛桔子迅速浮上表面。鄧迪先生在路邊休息,摘了一些花兒,他把花兒捧在手裡,看起來喜滋滋的。」
「接下來他做了什麼?」繩問。
「他把那些花兒捧回家送給了他的妻子,」桶答道……
「夏天鄧迪先生很快活,冬天他也是如此,」繩說。
「冬天咱們看見他的次數就更多了,因為他使用咱們的次數更多了。冬天馬兒待產,他得把草料給它們送去,而且在冬天有更多的肥豬要養。也是在冬天,身體強健的人比在夏天感到更強壯更快活。他學會頂風冒雪也毫不顫抖,即使被冬雨澆得渾身溼透也毫不在意。沒有什麼天氣讓鄧迪先生氣餒,他在外面經受的暴風雪越多,就越發覺得自己的家溫暖舒適,那裡有其樂融融的燈光,愛妻守候的溫暖。」
「那他為什麼還上吊?」桶問。
「肯定不怪冬天的天氣,」繩說,「因為我敢肯定地說我想不出哪天他過得不快活。我那時比現在更結實,現在我只是看起來很結實,好像能承受相當重的負荷,但實際上我並不這樣認為。我身上現在懸著的鄧迪先生,那時他能背一大捆麥稈,對於鄧迪先生來說,用我背起足有三個人才能背得動的麥稈是很平常的事情。不論草捆有多大,他都能設法把它背在背上,以至於他左右的麥稈都擦到了小路兩旁的樹籬,就好像是一整堆麥稈自己在——在走路。」
「是的,這就是鄧迪先生!」桶感嘆道,「一個真正的快活的鄉下人,本本分分。是什麼傷害了他?是什麼阻止他心滿意足地過活,不讓他這個好人善始善終呢?肯定從來沒有哪個可憐人心腸像他這麼好。」
「看看他現在,」繩靜靜地說,「他剛踢倒你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否經得住他。他拼命地掙扎,我以為當他一感覺到我勒緊他喉嚨時,他就已經改變了主意。他試圖抓住我來緩解可怕的窒息感。」
「你一定讓他很痛苦,」桶說,「因為他的臉都變黑了,眼睛也突出來。我很奇怪為什麼你沒有把他放下,因為他在死亡的痛苦中蹬腿搖晃,而你卻緊緊地勒住他。他為什麼那樣做呢?」
「我想原因是,」繩說,「鄧迪先生不喜歡看見別人高興。」
「這令人難以置信,」桶談論說,「想想那時他自己是多麼快活啊。」
「是他妻子使得他這般快活,」繩說,「感到自己在他身上的成功,她自然而然地希望讓另一個人也快活。」
「還有什麼比這更恰當的呢?」桶說。
「就在今年夏天,」繩接著說,「主人攢了點兒錢,給自己買了套新禮服。『你穿上禮服帥極了,』妻子告訴他,『所以你應該多去教堂,因為人們看見你穿新衣服就會知道你過得有多好。』於是鄧迪先生開始晚上去教堂。一天晚上,我注意到上回趁著鄧迪先生在小酒館裡喝酒時在胡同裡偷吻貝蒂的那個年輕人路過這個小棚子。他仍舊鬱鬱寡歡。」
「這正是貝蒂讓他化悲痛為喜悅的機會!」桶笑道。
「她正想這麼做呢,於是在一個星期日的晚上,他們在這個小棚子裡幽會。那晚鄧迪先生本該去教堂做禮拜的。」
「可是他去了嗎?」桶問。
「沒有,」繩答道,「他只是穿上最好的衣服,走出家門,好像要去。他沒有去教堂,而是來到這個小棚子,拿起我捆在一大捆麥稈上。他把麥稈靠在小棚子的牆上,擋住牆上的裂縫。然後,他爬到麥稈下藏起來,等著。」
「我猜他這麼做是為了滿心歡喜地親眼看見妻子的愛意吧。」桶說。
「誰都會這麼想,」繩答道,「但當鄧迪先生看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時,他臉上的表情並沒有證明這種推測。」
「也許他認為,」桶推理說,「貝蒂應該待在家裡,為他晚飯準備兔肉餡餅吧。因為黑鮑先生的布道總是讓他飢腸轆轆,而貝蒂沒料到他不在教堂。我曾看過人們餵豬,知道動物們餓起來是什麼樣。既然食物能使人維持生命而不會餓死,那麼一個男人希望他的女人為他燒菜做飯也是很自然而然的了,即使她可能更願意對另一個男人示愛。」
「你當時一定聽到鄧迪先生的聲音了,」繩說,「他咬牙切齒,嗚咽呻吟。當他妻子的朋友看起來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憂傷時,就如同抒情詩人所吟誦的,『陷入溫柔鄉——』,鄧迪先生爬出草捆,躲在小路上,像一條被咬傷的狗一樣咆哮。」
「我猜他已經餓得不行了,」桶說。
屍體前後晃動,幾分鐘的沉寂過後,繩才說,「對於咱們來說,很難認定是什麼讓這個好人煩惱不堪。沒人打劫他,沒人打他傷他,而且婚後貝蒂從來沒有拒絕過他的擁抱。」
「一定是因為那束花兒,」桶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