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韓流大行其道的今天,歲末由島國萌神新垣結衣主演的漫改日劇《逃避雖可恥但有用》,伴隨著節奏明快、老少鹹宜的無釐頭片尾舞,迅速溫暖了整個東亞的寒冬,甚至剛剛落幕的有著「日本春晚」之稱的紅白歌會也不得不依靠這對「契約夫婦」撐起收視半邊天。
這部劇的片名十分獨特。雖然劇情解釋說這是一句匈牙利民諺,但原句「Szégyen a futás, de hasznos」的實際意思是:「在自己擅長的舞臺上人生才會有勝機!」。對於日譯的轉換,原漫作者海野津美女士解釋稱:「日本有句俚諺『逃掉就是勝利』,意思是麻煩困難纏身時能跑掉也是種勝利,這是流行在男人圈裡,被謳捧為圓滑的處世之理。但日本的女子從小就被灌輸萬事服從,既然男子可以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為什么女子就不可以呢?但與其說一味逃避,不如說逃避到適合自己主場更有用,想要把這種想法傳遞給遭受社會與生活不公待遇的日本女性,這是我的本意!」
那麼,海野女士所說的日本女性不公正待遇又是什麼呢? 適合女性主場又是什麼呢?下面從劇中女主的經歷來淺談一番。
男權社會下高學歷女性就職難故事從第一秒開始便借用東京電視臺王牌職場訪談節目《情熱大陸》橋段,介紹了高學歷出身女主在大企業屈就做臨時工。前一秒還是滿滿勵志感的正能量自述,後一秒就被無情地從妄想中打回現實:勤懇幹練的女主非但沒有轉正,在領導「二留一」的選擇中,不幸因高學歷問題被炒。
誠然,在男性就職尚且艱辛的當下日本,女性就業形勢自然樂觀不起來。可是,高學歷女性居然連臨時工都做不了嗎? 很多人認為這是劇情誇大,但高學歷女性就職難問題在日本蔓延是實情,特別是文科類教育背景的女性碰上了和中國一樣的「高處不勝寒」困境。2015年11月日本綜合研究所《東京都高學歷女性勞動狀況調查統計》顯示,類似中國「985」名校大學女性畢業生正規就職比例只有48.3%,無職21.6%。而碩博畢業生正規就職更低,只有32.7%,無職41.2%。
更為直接的感受則來自於職場第一線。日本企業按工作內容通常區分為負責閒雜務的「一般職」與專門業務的「綜合職」,前者是為入職後僅僅希望幹兩年就結婚生子回家當家庭主婦的高中、短大畢業生與派遣務工者提供的崗位。後者是針對有志於往更高階層晉升的職業女性,通常應聘者都來自普通大學,但大型企業的要求會更高。然而近年來卻出現了一股反常逆潮:以早稻田與慶應為代表私立名門女子畢業生扎堆投檔「一般職」,現在日本五大商社約半「一般職」是早慶女畢業生,三菱商事2016年新入「一般職」員工更是七成來自慶應。而在日本社會的傳統認識中,這是為知名企業提供管理人才最多的兩所學府。早慶畢業的大小姐居然也肯幹端茶倒水的活?放在以前是不敢想像的。最諷刺的是,這一切還是在「女性就職推進」國策下造成的。
「女性就職推進」是2013年安倍政府提出的日本新經濟成長戰略第三支箭。推出的大背景是由於晚婚晚育與老齡化帶來的人口衰減,日本勞動力供應不足。傳統日本的社會分工體系是男性上班,女性持家,日本22~43歲的家庭主婦大約有852萬人,專職主婦687萬人。如果把這些人社會勞動性釋放,能為日本GDP帶來至少15%的增長,這是該政策最大的動因。為此安倍政府推出了一系列的政策,其中包括女性職工育休假期由連續最長1.5年擴延到3年,育休工資各階梯標準增長50%,結果備受各界批詬,被認為是看似助推其實幫倒忙的愚策。
日本的子女一般都是父母直接撫育,長輩沒有替子女育兒的慣例,所以產休假外設立育休假作為女性福利。育休假翻倍當然是利民政策,但3年過去,完全實施的也只有公務員。對於企業來說,兩假合一就是4年,這麼長的產育假實在無法接受,特別對於財務本來就緊張中小企業來說負擔更大。
大型企業的實際忍受度也只有2年左右,而且有個不成文規定,享受育休假只限「一般職」女性,「綜合職」別說育休,連生育權也給卡死:生孩子可以,但職位就不保證了。對於高學歷女子來說,她們就職年齡又剛好處在25~33歲的女性生育高發期,企業承受不了入社沒幾年就要長期育產待休的潛在損失。別說「綜合職」,「一般職」尚嫌浪費,這造成了高學歷女性畢業生高不成低不就、不受市場歡迎主因。
站在女性的角度而言,嚴重的性別歧視,過度的加班文化,不平等的薪酬,這些不利因素也容易令她們失去對職場前景的熱情,轉而逃避到更為現實婚姻考量中去。在日本,當家庭主婦比起當單身白領其實並不吃虧,最主要是令人安心的政策福利,社保醫保由政府全額承擔,政府也鼓勵主婦打零工,還可以通過丈夫單位獲得各種名目的育兒貼補,這些潛在所得相當於白領階層收入的五分之三,如果算上家務勞動收益,主婦可能還略高一籌。所以 ,「家庭主婦志向熱」在近兩年出現回潮。
2016年3月《日經新聞》對東京都內20歲年齡段、大學以上女性畢業者千人抽調,67.2%的受訪者回答希望婚後成為專職主婦。這與就職難在高學歷女性層中形成了鮮明對比,也和推進政策顯得針鋒相對。而現實中像女主這樣年輕的高學歷主婦在私立大學圈也確實不少,去年10月媒體曾熱炒京都大學一名文學女碩士畢業僅1個月便做了全職太太,令日本人感嘆國立頂級大學竟然也淪落成「主婦養成學院」。
無價的愛情,有價的家務本劇框格上以男女主角甜蜜到「有毒」的「偽裝結婚物語」延展鋪伸,但圍繞「夫妻關係與家務勞動」話題的探討貫穿了整個劇情主軸。本劇的高明之處恰恰在於用玩梗與妄想使這場討論寓教於樂,但最終一錘定音的卻是十分新穎的觀念詮釋。這也是情侶、夫婦能夠共同守望此劇的原因。
最後一集中,男女主角圍繞「家務勞動性質與分配」展開深度辯論。引線是男主決定在婚後終止從前提供給女主「家政服務有償契約」,理由是彼此間的僱傭關係轉為夫妻關係,家務勞動是無償性質的。而女主認為愛情雖然是無價的,但家務勞動是有價的,家庭主婦是丈夫永久僱用、不可辭退的,要求以勞動價值評價主婦的家務勞動,反對以「主婦做家務就是天經地義」為藉口進行愛情剝削。男主於是作出妥協,但要求換個角度,以「夫婦是家庭共同經營責任者」原則重新構築家庭關係,以此為基礎上分擔家務。
男女主角這場的爭辯隨著該劇火爆在日本夫婦間也引起了同樣的大討論。家務勞動到底是有價還是無價的?如果是有價,那值多少?該劇制播方東京電視臺在4月份企劃時,曾經對東京25~35歲之間的201位男性、203位女性做過一份相關調查。女性回答有價值的是100%,其中9.5%的受訪女性認為是每年200萬日元,其次是8.5%的300萬日元。男性中回答最多的是0元,約12.9%,有價值行列最多的是100萬日元,約10%,300萬日元以上的僅佔1.7%。認為家務毫無價值的男性給出最多的理由是:「要是老婆做家務還得給錢,那我還不如僱家政婦!」
總體看來,年輕男女基本公認家務勞動是有價值的,但具體應該是多少,實際上在該劇第一集末尾,聰明的女主便給出了標準答案:每年304.1萬日元(約合18萬元人民幣)。這實際上這是2013年日本內閤府經研所公布的日本專職主婦家務勞動年收有償報酬推算。當然現實中極少會出現丈夫支付妻子家務勞酬的情況,主婦也未必真的在意金錢,更多是希望丈夫尊重自己的勞動。但這也並非全然是有價無市的無用數字,2015年名古屋、大阪與東京地方法院在離婚案、主婦事故傷害訴訟中引入政府公布有償家務勞動推算賠償,某種方面來說也是對主婦家務勞動價值的肯定。
承認歸承認,做不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畢竟動嘴比動手容易多了。日本家庭主婦是國際公認的最勤勞婦女。寶潔公司2013年曾經在全球33個主要國家地區進行《主婦每日家務勞動時間》抽樣調查,日本的主婦以平均家務時間5.3小時、87.5家務效率分奪冠,但這個頭銜其實並不光彩,反過來理解,這不就等於在說日本婦女的丈夫是全世界最懶的嗎?而事實上,在2012年的國際社會調查項目ISSP的《男性家務與育兒分擔率國家排名》中,日本以18.3%墊底,而日本政府自己統計的數據更低,只有14.1%,大阪更是以6.7%和平均一天25分鐘家務時間光榮奪冠。
日本男性逃避家務主要有三大原因。客觀上的阻力是男性企業工時長、加班多,抽不出時間;其次是主婦的各種優厚福利本質上皆是建立在丈夫庇蔭下,主婦的話語權自然沒那麼有力;第三是嚴重的頑固的男尊女卑風氣。
日本古來便有「男兒不入廚房」諺訓,到了近現代也沒多少改觀。像男主老家山口附近的九州,妻子對丈夫話音略高都要被同性長輩訓斥,被認為家教不行。在以大阪京都為中心的關西,丈夫沒錢都在外面晃蕩不歸,唯一長期家務就是燒水。所以關西地區也是日本家庭暴力、虐待兒童案件最高發的地區,這和主婦家務育兒勞動高負荷下情緒發洩不無關係。而面對此類問題,逃避可是沒有用的,所以安倍政府一方面宣傳「男女共勞,家庭幸福」理念,一方面立法男性育休假,又大力推動「初高中家政課男女必修」提案。但效果並不盡人如意,只能寄希望於科技解放主婦以及下一代的覺悟。
最後還是得點讚一下本劇的表現手法。這部劇在日劇擅長的生活細節描摹中,腦洞清奇地大幅滲入現實中才有的訪談脫口秀、新聞報導、社會紀錄片之類情景妄想,用來豐富故事內容與人物心理。因為原漫本意便是以虛喻實,映射日本現代女性在職場與婚姻「兩線作戰」中各種困境,所以對這樣看似荒誕無稽的編排,女性觀眾會在會心一笑後產生極強的切身共鳴感,讓這部本來平淡無奇的快消類偶像劇轉瞬蛻變成具有社會轟動效應、叫好又叫座的社會題材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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