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洗澡的時候,錯過了一份工作。
當時是早上九點半,作為一個待業中年,我比平時起床早了一些。當我洗完澡出來,發現有一個未接來電,是一位已經很久不曾聯繫的朋友。曾經有一陣,我做乙方,她做甲方,共事過一場。
我給朋友回電話,隔著手機,能感到她的不悅。朋友問了我三個問題:你是在開會嗎?是在開車嗎?為什麼沒有接我電話?我頓了一下,回答她:我在洗澡。
朋友明顯一呆,好像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怪事,我大概能明白她的心情:一個中年男人,工作日的早晨在家洗澡,實在太墮落了。於是朋友很惋惜的說,本來我手裡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想找你,但你現在這個節奏,還是算了。
於是我失去了一個工作機會,但內心毫無波瀾。
這是一件小事,可我總覺得,其實這位朋友大可不必如此講話,她可以只羅列出工作條件、待遇與崗位要求,然後告訴我不太合適,我們再寒暄幾句,就能體面的掛斷電話。
但選擇權在她,她可能不想多浪費時間吧。
我在做乙方的時候,這類事情總是頻繁遇到。我的老闆對我說過一句振聾發聵的話:別看你專業能力很強,但甲方職位最低的一個人,都能對你發號施令。
事實也確實如此,我服務的項目中,有的甲方之前與我是同事,是朋友,是同學,當然關係不算很近。但在甲乙關係這個上下層結構中,你會很清晰看到一個以前很平和的熟人,有時,或者很多時,會對你擺出一副你不願看到的臉孔。
這些也不算什麼,工作本身就是一個消耗自我,換取生存資源的過程。你拿出頭腦、體力、知識系統、健康與時間,從公司這裡換取經濟收入、社會身份,以及個體從集體中得到的安全感。
只是這個消耗自我換取資源的過程,時間一久,人真的扛不住。
幾年前,我轉入廣告行業,入職第一天,被公司的奇景驚住了,偌大的辦公空間裡,一排排電腦前人頭攢動,空氣裡混雜著香菸、汗臭和緊張兮兮的味道。更令人發狂的是,大家工作起來幾乎都不怎麼挪屁股,六點下班不動,七點不動,八點也不怎麼動。
我當時就意識到來錯了地方,但已經走不掉了。最初三個月,每天我都在半夜兩點下班,終於有一天可以正點下班,面對公司烏泱泱一片加班的同事,我踟躕了,竟然覺得,下班是種羞恥。
這顛覆了我對工作的認知。之前做雜誌,一個月出一期刊物,工作考較的不是你的勞動時間密度,而是工作質量密度。你有大量的時間自由安排,可以約作者,可以看展覽,可以讀書,可以泡咖啡館,和一堆人聊馬爾克斯與餘華。在一种放松狀態裡,把工作高質量完成。
所以當我轉行,天天加班,早上我會對著鏡子說,卿本佳人,奈何做賊。鏡子裡的我就會回答說,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什麼意思呢,就是做雜誌收入太少。
我和酷玩有一個共同的朋友,叫酒窩。酒窩約我們倆去酒吧,對著一份酒水單,我和酷玩左顧右盼,酒窩當時做地產廣告,每天累死累活,但有錢。酒窩說,你們隨便點,今天我請客。
這個事刺激很大,在對著酒水單那一刻,你明顯發現馬爾克斯、海明威、餘華他們都幫不了你,你甚至能想起他們以前過的那些窮日子。
於是我說,我要奮鬥。
我從入行的那家廣告公司出來,跳槽去了另一家,薪資上漲,加班時間也翻倍。沒多久,老闆找我談話,說冷風啊,你年紀不小了,時間寶貴,只有帶團隊才能快速成長,以後生了孩子,才能養得起。我熱血上湧:老闆,我要進步。
於是有大半年時間,我沒有休假,很少在家,半夜人睡在床上,腦子仍在拼命運轉,構思著第二天上會用的方案。天亮起床,方案也同時想好,一進公司就打開電腦幹活。
我的手裡永遠同時帶幾個項目,同事工作出了差錯,我要第一時間找甲方誠懇道歉,然後是救火,補救,繼續沒完沒了的加班。
因為用腦過度,睡不成覺,我的頭每天劇烈的疼,耳朵轟隆作響,但是,工作不能停。
終於等到公司漲工資,每個部門限三個名額,我報了團隊三個人上去,沒有報自己。我心想既然做了部門負責人,公司怎麼會光升職不加薪呢,沒有這個道理?
但下個月工資就是沒變。我去找老闆,在他的辦公室裡,老闆和我語重心長許久,反覆陳述一個道理,公司給誰加工資是一件很複雜的事,跟我說不清。
我沒被說服,卻無言以對,我跟老闆兩個人大眼對小眼,一言不發,良久,老闆噗嗤一聲,笑了。
在我回家的那個黃昏,已經很久見不到我人的翠翠,跟我一塊沿著一條馬路往前走,我對她講,自己沒能爭取到加薪,翠翠聲音很憂傷,問我說,為什麼我們那麼勤懇做事,受傷害的總是我們?
我也不知道。
我們有了一個孩子,但流產了。我在公司知道消息,躲到公司陽臺偷偷痛哭一場,然後,沒對任何人說,回去繼續加班了。翠翠躺在家裡,人生都灰暗下來。而她最難受的那些日日夜夜,我魔怔一樣,繼續沒日沒夜加班。
這種鬼迷心竅一樣的日子,終於在心臟承受不住,嗡嗡報警時,被迫剎車。我回到家,也躺在床上,像一具抽乾靈魂的木乃伊。
當老闆再一次給我打電話,已經是幾個月後,起初我拿著病歷提出休息,公司默認我是離職。當公司用人捉襟見肘,老闆給我打電話,說你休假差不多了吧,什麼時候回來呢?
我說,過幾天,我就回去。可是我心裡有一個疑問,這半年多來,我所謂的奮鬥,到底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多少呢?
公司換了新地方,我回去復職,在嶄新的辦公樓裡,陽光充沛,落地窗外是芳草茵茵。我坐到下午,卻已經躁動不安,周邊嘈雜的辦公音符,如噩夢席捲而來。我仿佛又置身病退時的身心俱疲,像被迫奔赴一場不情願的戰爭,那一刻,我只想做一個逃兵。
一下班,我就逃回家,晚上睡在床上,不停地看表,看窗外的月亮,輾轉反側,長夜漫漫,我只覺得短,內心最害怕看到的,就是天色大亮。翠翠說,不行你就辭職吧。
第二天,我辦了離職手續,老闆與HR對我的荒唐行徑驚詫莫名,我知道幾年來積攢的職業口碑,就此崩掉。但內心如移去千鈞重量,宛如從海水中浸泡出來,一身大汗淋漓,心有餘悸的走出公司,痛快的像一條漏網之魚。
從那之後,我明白了一個特別簡單的道理,當你不堪重負,逃避是一件可恥卻有用,甚至能救命的事。
這些事已過去經年,可我偶然還會想,那些奮鬥啊,勵志啊,一萬小時理論啊,工匠精神啊,打破自己的舒適圈啊,這些東西,究竟有沒有道理?它們所謂的道理,是讓你將不斷消耗掉的自我,變得更有質量,這樣在換取生存資源時,所獲才能更豐。
可明白了這些道理,卻依然很難過好這一生。
我加班魔怔的時候,曾跟一個朋友爭論,朋友說他的工作沒有加班要求,我說那是你們的行業缺乏增值空間,給不到加班的機會,也就不能拿到更高的薪資。朋友反駁,可是我有生活啊,你就沒有。
我無言以對。
我們活著,終究要為了生存,去做違背本性的工作。人的本性就是貪圖享受,渴望自由,好奇又滿足,貪婪又謹慎。但在一個大的社會體系裡,你只有收斂自己的自然屬性,讓自己社會化的程度加深,才能獲取更好的生活。
所有得到,必有同等慘烈失去。在很長一段時間,生活與工作對我而言,一直是一道選擇題。我選擇了所謂上進,放棄了生活,我按照這樣一種邏輯行事:你的所有犧牲,都將在未來加倍得到。
這個世界裡,總有人能遊刃於這套遊戲邏輯,他們變成了職場的傳說,而如我一樣的後來者緊追不放,卻大多變成了瘋子。
酷玩老師很早之前就有一套自己的哲學,生活與工作對他而言,是一道算術題,如果數字不斷增加,超出了自己的運算能力,那就乾脆做減法好了。酷玩老師一直說,生活就是做減法。我做文藝青年時,對此心有戚戚,等開始勵志上進,卻嗤之以鼻。
而事實證明,酷玩老師是對的。力不能及的就是力不能及,心頭的欲望過剩了,你該砍掉的是欲望的枝杈,而不是給自己注入雞血。
活的成功與活的快樂是兩個詞組。最好的理想是兩者相加,既活的成功,又活的快樂。但,還是放棄吧,就像我一樣,承認自己面對生活的壓力,會內心發慫,承認自己就是肉體凡胎,資質平庸,人生最成功的一刻,就是在母親的子宮裡率先登頂,而後你的餘生,都是一路下坡。
我聽過許多勝利者的傳說,但我與身邊的大多數一起,都是這種被定義的生活裡,普通的失敗者。
我們的快樂,只會來自逃避一切生活重負的時候。逃避加班,逃避相親,逃避父母眼中別人家的孩子,逃避內心的欲望,逃避買房,逃避買車,逃避對未來的恐懼。它們每一樣都對你特別有用,但你得不到它們時,太陽照常升起,生活依然繼續。
如果你還擁有一個舒適圈,請一定好好珍惜它,凡是對你嚷嚷要上進,要跳出舒適圈的人,讓他滾。
做一個放鬆的失敗者吧,放下勵志,放過自己。其實擺脫掉那些令你仿佛欲罷不能的種種壓力,你會看到,面前會出現別的路途,可能更容易抵達真實的自己。
我們生而為人,做不喜歡的工作,掙艱苦的錢,已經向世界交付了昂貴的房租,才在區區幾十年的人生租期裡,獲得一方立足之地,除了必須的工作,其餘的私人生活,每一寸都應捍衛,如果捍衛不了,那就逃避吧。
所以我一個中年男人,在工作日的九點半起床洗澡,為此丟掉了一個可能很好的工作,但是又能如何呢,就仿佛我一旦擁有了那個工作,生活就能一路向好。
讓它見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