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安德烈》

2021-02-19 CJ 隊長

我離開歐洲的時候,安德烈十四歲。當我結束臺北市政府的工作,重新有時間過日子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十八歲的青年,一百八十四公分高,有了駕照,可以進出酒吧,是高校學生了。臉上早沒有了可愛的「嬰兒肥」,線條稜角分明,眼神寧靜深沉,透著一種獨立的距離,手裡拿著紅酒杯,坐在桌子的那一端,有一點「冷」地看著你。

 

我極不適應——我可愛的安安,哪裡去了?那個讓我擁抱,讓我親吻,讓我牽手,讓我牽腸掛肚,頭髮有點汗味的小男孩,哪裡去了?

 

我走近他,他退後;我要跟他談天,他說,談什麼?我企求地追問,他說,我不是你可愛的安安了,我是我。

 

我想和他說話,但是一開口,發現,即使他願意,我也不知說什麼好,因為,十八歲的兒子,已經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他在想什麼?他怎麼看事情?他在乎什麼,不在乎什麼?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他為什麼這樣做那樣做,什麼使他尷尬什麼使他狂熱,我的價值觀和他的價值觀距離有多遠……我一無所知。

 

他在德國,我在香港。電話上的對話,只能這樣:

 你好嗎?

 好啊。

 學校如何?

 沒問題。

 ……

 

假期中會面時,他願意將所有的時間給他的朋友,和我對坐於晚餐桌時,卻默默無語,眼睛,盯著手機,手指,忙著傳訊。

 

我知道他愛我,但是,愛,不等於喜歡,愛,不等於認識。愛,其實是很多不喜歡、不認識、不溝通的藉口。因為有愛,所以正常的溝通仿佛可以不必了。

 

不,我不要掉進這個陷阱。我失去了小男孩安安沒有關係,但是我可以認識成熟的安德烈。我要認識這個人。

 

我要認識這個十八歲的人。

 

於是我問他,願不願意和我以通信的方式共同寫一個專欄。條件是,一旦答應,就絕不能半途而廢。

 

他答應了。我還不敢相信,多次追問,真的嗎?你知道不是鬧著玩的,截稿期到了,天打雷劈都得寫的。

 

我沒想到出書,也沒想到有沒有讀者,我只有一個念頭:透過這個方式,我或許可以進入一個十八歲的人的世界。

 

因此,當讀者的信從世界各地湧入的時候,我確實嚇了一跳。有一天,在臺北一家書店排隊付帳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跟我握手,用低沉的聲音說,「如果不是你的文章,我和我兒子會形同陌路,因為我們不知道怎麼和對方說話。」他的神情嚴肅,眼中有忍住的淚光。

 

很多父母和他一樣,把文章影印給兒女讀,然後在晚餐桌上一家人打開話題。美國和加拿大的父母們來信,希望取得我們通信的英文版,以便他們在英語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們能與他們分享。那做兒女的,往往自己已是三四十歲的人了,跟父母無法溝通;雖然心中有愛,但是愛,凍結在經年累月的沉默裡,好像藏著一個疼痛的傷口,沒有紗布可綁。

 

這麼多的信件,來自不同的年齡層,我才知道,多少父母和兒女同處一室卻無話可談,他們深愛彼此卻互不相識,他們嚮往接觸卻找不到橋梁,渴望表達卻沒有語言。我們的通信,仿佛黑夜海上的旗語,被其他漂流不安、尋找港灣的船隻看見了。

 

寫作的過程,非常辛苦。安德烈和我說漢語,但是他不識中文。所以我們每一篇文章都要經過這幾道程序:

一、安德烈以英文寫信給我。他最好的文字是德文,我最好的文字是中文,於是我們往前各跨一步,半途相會——用英文。

二、我將之譯成中文。在翻譯的過程中,必須和他透過越洋電話討論——我們溝通的語言是漢語:這個詞是什麼意思?為何用這個詞而不用那個詞?這個詞的德文是哪個?如果第二段放在最後,是不是主題更清楚?我有沒有誤會你的意思?中文的讀者可能無法理解你這一個論點,可否更詳細地解釋?

三、我用英文寫回信,傳給安德烈看,以便他作答。

四、我將我的英文信重新用中文寫一遍——只能重寫,不能翻譯,翻譯便壞。

 

四道程序裡,我們有很多的討論和辯論。我常批評他文風草率,「不夠具體」,他常不耐我吹毛求疵,太重細節。在寫作的過程裡,我們人生哲學的差異被凸顯了:他把寫作當「玩」,我把寫作當「事」。我們的價值觀和生活態度,也出現對比:他有三分玩世不恭,二分黑色幽默,五分的認真;我有八分的認真,二分的知性懷疑。他對我嘲笑有加,我對他認真研究。

 

認識一個十八歲的人,你得從頭學起。你得放空自己。

 

專欄寫了足足三年,中間有多次的拖稿,但總算堅持到有始有終。寫信給他的年輕讀者有時會問他:「你怎麼可能跟自己的母親這樣溝通?怎麼可能?」安德烈就四兩撥千斤地回信,「老兄,因為要賺稿費。」

 

我至今不知他當初為何會答應,心中也著實覺得不可思議他竟然真的寫了三年。我們是兩代人,中間隔個三十年。我們也是兩國人,中間隔個東西文化。我們原來也可能在他十八歲那年,就像水上浮萍一樣各自蕩開,從此天涯淡泊,但是我們做了不同的嘗試——我努力了,他也回報以同等的努力。我認識了人生裡第一個十八歲的人,他也第一次認識了自己的母親。

 

日後的人生旅程,當然還是要漂萍離散——人生哪有恆長的廝守?但是三年的海上旗語,如星辰凝望,如月色滿懷,我還奢求什麼呢。

 

龍應臺

2007.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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