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八十年代真的好嗎
經常看到一些文章或圖片,說的是「八十年代的XXX」——「XXX」是各種地名——主題一般是「過去的好時光」,意思是這些城市八十年代非常美好,作者對彼時充滿了緬懷和留戀。
這似乎不僅是「人上了年紀就懷舊」的緣故,或許可以說是一種全社會性的情緒。現在的社會,有諸多的不如人意,比如食品安全、霧霾、商業誠信、人與人之間的互不信任、道德滑坡……於是不少人埋怨之餘便把眼光投向了八十年代,好像曾經存在一個特別美好的年代似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確是個挺特殊的時期。政治上剛剛經過所謂「撥亂反正」,人們的思想比較活躍,各種西方學術著作尤其是人文名作開始大規模引入,就是一個證明。那時也有腐敗,但是就朱德的孫子耍流氓而被槍斃這種事來看,腐敗似乎還沒有那麼肆無忌憚。那時,高官子弟最常見的「腐敗行為」是做「官倒」(這個詞現在很陌生了),就是憑關係搞到些計劃內的緊俏物資指標(比如鋼材、家電等等),價格便宜,然後轉手把指標按計劃外價格賣出去。今天看來這都很小兒科……但是據這些就把八十年代編造一個十分美妙的時期,是絕對不符合事實的。
八十年代是一個物質匱乏的時代——它比極端匱乏的文革好,但也非常匱乏。僅此一點而言,「美好的八十年代」就值得商榷。
筆者生於1970年,那個年代正是十幾歲的年齡。每當回想到八十年代,頭腦裡總是浮現出我們家租賃的房屋那種潮溼的地面、低矮的天花板、在房間外搭建的狹窄的廚房、大院裡擁擠不堪的那些同樣的火柴盒一般的小屋子……我們家屬於城市無房戶,從租房管所的房子到租私人的,居住條件都很差。1987年住進父親工廠的家屬樓,那座當時算是「高檔」的、仿佛一個灰色大水泥盒子似的五層樓房,最大的單元也不過五十多平米,現在一般都接通的天然氣、暖氣、網線是沒有的。我大學放假回家的一項重要任務,就是提個水桶一桶桶地往我們家的五樓上提蜂窩煤,把家門口所有的空地上都堆滿,累得胳膊幾天都是腫疼的。
那時哪有什麼暖氣、煤氣管道,賣煤的從煤廠裡拉了一車車蜂窩煤沿街叫賣,街上經常響起賣綠豆酸漿、賣煤的吆喝聲。樓道裡各家堆的出了破爛就是蜂窩煤。
冬天是沒有暖氣的。講究的人家會用蜂窩煤爐子接鐵皮筒熱氣管子,但很少。每天晚上睡覺鑽進冰窖似的被窩、早上從被窩裡起來,恐怕是許多人回憶裡非常痛苦的事件。
家屬樓比較有限,我父親工廠好多工作多年的人也沒有分到住房,就在宿舍樓下搭的簡易房裡居住,有的一家三代擠在一間十多平米的房間裡。九十年代我工作後有一次回家,正趕上廠裡和區政府要拆那些簡易房蓋樓盤,住在簡易房裡的人就整天找廠裡鬧事,因為得不到補償、還得為新安置房掏錢,他們都掏不起。
除了一些住房條件相對較好的大國有企業職工,其他市民的居住條件都很差。
經濟條件也可以說很貧窮。上小學、中學,每次填家庭情況表格,班裡絕大多數同學在「家庭成分」一欄裡填的都是「市貧民」,當然由於政治方面的原因,「貧民」是比較安全的一種成分,但實情也是大家十分貧窮。
扯開一點,我當時填的是「農民」——我父親是市民而生於農村的母親是嫁給父親後進城的,這是當時城鄉二元之下很普遍的婚姻情況。父母努力了很多年,找了很多關係,直到他們結婚後的第十八年也就是1987年,母親的戶口才解決。這期間她工作不能「轉正」,都是抬不起頭的「臨時工」。中間找了多少人、託了多少關係,可以寫一本書,之所以費盡苦心要解決一個戶口,是因為在城鄉壁壘面前一個農民、臨時工是非常卑賤的,許多待遇是得不到的。有時候母親會非常希望回到農村,她抱著我哭泣。這就是「美好的八十年代」。
到了中學,每次填表都把我的自卑感推到頂點,因為隨著年齡增長我越來越明白填「農民」意味著什麼,而每次填表都把這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時填表對我是非常恐懼的一件事。我也知道如果考不上大學對我意味著什麼,我母親的事情對我就是一種無言的警告。放在今天這種恐懼已經不足為慮,但那時卻是如影隨形的一種折磨。
父母工資都很低,一年可能只有一次添新衣服的機會,就是過春節。有一次和我年齡相仿的幾個同事一塊吃飯,聊起八十年代,大家不約而同提到「軍裝」和「軍帽」。今天的市民哪怕再沒錢,商品經濟的發展也提供了大量物美價廉的東西,總能在網上淘到仿真度很高的「名牌」吧。那時真是買不起衣服,有同學穿一身的確良軍裝、戴個綠軍帽,都會吸引一片羨慕的眼光。人多的地方,尤其是夜間,比如電影院、街上,會有「抓軍帽」的勾當——好多孩子洋洋得意戴在頭上的軍帽,被人一抓就消失找不到了,「軍帽」簡直比錢包還能吸引小偷。
說到電影院,那真是簡陋,哪像現在這樣隨便一個電影院裡都有空調。冬天把人凍死、夏天把人熱死,就這,每當新電影上映電影院裡那個火爆啊,因為電影和電影院都稀缺啊。要說這真是電影院的好時光,一部稍微好點的電影就得為買票打破頭,經常可以看到電影院賣票的只有兩個巴掌大的小窗口前有人大打出手——我一直搞不清楚那時幾乎所有服務單位的窗口都怎麼那麼小,還那麼高,就像它們在施捨一幫乞丐一樣,就像壓根不想賣票什麼的一樣。記得《少林寺》上演的時候,我們班的好多同學,連夜去排隊,排了好幾晚上都沒買上票,急得上躥下跳的好像要錯過跟女朋友約會似的。
你說你要是身為觀眾,會同意那是一段好時光嗎。
每一家都非常儉省。我們家最常見的飯是撈麵條,肉蛋很少見。春節時按居民戶口供應帶魚,我們家只有我父親一個人分到了帶魚票。每次去買帶魚,一般是派我先去排隊,我站在雪地裡,望眼欲穿地看著遠處副食品公司搭起的棚子,跟著隊伍一點點往前挪。
洛陽火鍋中,有一種丸子叫「松魚」,吃起來很香,好像是魚肉的味道,其實是用面炸的。就這也很少能吃到,只有過春節前,父母才會炸一些「松魚」丸子,以彌補缺肉帶來的遺憾。洛陽流行的特色菜,像「鹹食」、「焦炸丸子」、「燕菜」,都有這種假冒肉味的用意。
記得上小學時,有一家賣油茶的,推個小車在青年宮賣,一毛錢一碗,五分錢可以加果子,味道真是香啊。懷念八十年代的人對那味道讚不絕口,可他們從來想不到的是,像我們這樣總是捉襟見肘的家庭,吃一次油茶都得掂量半天,而且每次都是用飯盒提回去,全家人分著吃。上高中時,學校附近的街頭有家國營餛鈍店,店裡的餛鈍五毛錢一碗,包子兩毛一個,十天半月去吃一次,就像過節一樣。東大街還有個國營「羊肉館」,很長時間一碗加許多肉的鮮美羊肉湯,兩毛一碗,食客蹲在店前的青石臺階上吃完,就把大瓷碗撂在臺階上,總是有些衣著寒酸的人手裡抓著幾個大燒餅,把那些碗撿起來,他們幹嘛呢?他們捧著碗到店裡邊添湯——店裡是有給食客添湯義務的——就這麼免費喝一次羊肉湯……
哎,一想起八十年代,幾乎滿腦子都是吃,尤其是那些偶爾嘗到的好吃的,簡直終身難忘,為什麼?就因為平時很難得到,吃一次就難以忘記。記得有一次某人請父親幫忙,在洛陽著名的「真不同」飯店請父親吃飯,父親讓我中午趕去和他一塊吃。總共有三個人,他們並非坐在包間裡而是坐在大廳簡陋的餐桌邊,喝著餛鈍、吃著幾籠包子,就著花生米喝著酒。那次我算是把包子吃飽了,那可能是我這輩子吃到的最香的包子,至今我都保留著愛吃包子的習慣。這是脾氣很差、做事簡單粗暴的父親給我留下的少數極端溫馨的場景之一……
有人對現在的霧霾深惡痛絕,就把八十年代看做一個洞天福地。那時空氣的確比現在好得多,那是因為當時企業不多,市場經濟還很落後,這是當時市場和居民收入普遍短缺匱乏的原因。而且那時的環境絕不像一些人杜撰或美化的那麼優良。
我父親所在的那家縫紉機分廠,在瀍河河堤上。這條河號稱洛陽四大河(伊洛瀍澗)之一,據說發源於詩經時代,可是早在我記事起就變成了一條臭水溝,窄窄的只有幾米寬,河堤裡堆滿垃圾長滿雜草,那條小水溝裡汙泥臭水緩緩流向南,與另一條同樣汙臭的澗河匯合流到洛河裡,就像一個渾身膿瘡的惡棍一樣每天強暴著尚且清白的洛河。
那時企業雖然少,但每個企業根本沒有什麼汙水淨化設施,居民的生活汙水也缺乏處理管網系統,地勢低洼的河流就自然成了方便的排洩之處。中華人民共和國環保部是直到2008年才成立的,那時根本沒有什麼環保管理部門。
老城的街道上,有一些臭氣燻天的所在——那是垃圾傾倒點,居民每天把垃圾扔到那裡,不管是爛菜葉子、破爛還是蜂窩煤爐渣、死耗子死貓死狗,都那麼素麵朝天地堆在街邊。經常可以看到一隻死貓渾身爬滿驅蟲,而大人、孩子們若無其事地從它的旁邊走過去。那些下水道口蓋子的鐵條上,經常堆著居民早上提著尿盆倒的糞便。夜間,大家家裡大多沒有衛生間,就在尿盆裡大小便。
相距很遠會有一個公共廁所,我就不描寫裡邊的場面了。記得派出所的某位警察,有天蹲在裡邊大便,被他曾經抓過的一個小偷一把推到身後的大池子裡,差點淹死。
說到警察,就令人想起八十年代初那場著名的「嚴打」。嚴打至少說明,第一那時社會治安糟糕到了一定程度,第二政權的打擊方式也糟糕到了一定程度。現在披露了當時的一些資料,可以看到當時的「以暴易暴」、司法部門使用一種反法治的方式矯枉過正。例如有人因強姦被判了十年徒刑,他依據法律給他的權利進行上訴,結果卻是被判了死刑。這完全違背了上訴不加刑的現代法治原則。還有人因為搶劫了區區幾塊錢而被槍斃的,僅僅因為「性質惡劣」。
……這就是我記憶裡的八十年代。當然,八十年代又是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各種新思潮開始萌動,我所接受的人文滋養和啟蒙大多來自大學時代、來自八十年代後期。那是一個困苦與上進、酸澀與希望、捆綁與突圍、窘迫與張揚、閉塞與開放劇烈混雜交織衝突的時代,在思想史上可能是一個大時代。但是對許多人包括我自己而言,更多的是感到物質的貧乏和精神的痛楚。到了大學二年級,在我根本沒有準備好、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迎來了那個大事件,就像一塊巖石被突兀狂暴地投入了一個熔爐,從此一切似乎都在一種撕裂般的痛苦中重鑄。
我痛恨、厭惡、憐憫而又回味、感謝讓我從十歲成長到二十歲的時代,就像一個脆弱的兒子面對一位兇暴、粗糲卻又把你撫養成人的父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