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早晨,空氣裡瀰漫洗衣粉和炒菜的混合氣味。農村的人們總是很勤勞,早早的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趙秀娥再一次的站在了多年來她認為最好房間的門口。暖風吹來,有點燥熱。但她還是感覺要穿一件外套進去,才會暖和。
即使身上一塵不染,她還是像在做著一個莊嚴的進門儀式一樣,整了整衣領,拍了拍塵土,輕輕推開了房門。
門後竹竿上綁好的笤帚,像一個知心的老朋友,每天早上準時恭候她的來臨。趙秀娥小心翼翼地拿起竹竿,從左手邊開始,向著右手的方向,掃去房頂的蜘蛛網。雖然,這個動作她每天都在做,十九年來已經重複了將近七千次,但,她總害怕因為自己的不細心,而有蜘蛛落了下來。
曉軍最害怕蜘蛛了。
房間裡的單人床和課桌,是用家裡長了幾十年的棗樹打制的。九十年代的木匠活可真好,這麼多年過去了,床和課桌還是那麼結實。等我家曉軍回來了,肯定還能在這張床上睡。想到這個,趙秀娥的嘴角向上抬了一下。
課桌上擺放著的鐵質摩託車造型,雖然已經開始生鏽,趙秀娥還是照例拿起來對著使勁的哈了幾口氣,然後用手一點一點的擦乾淨。這個動作就仿佛在跟一個孩子洗臉似的,那樣認真。
床上鋪的,是乾淨的有點發白了的,白底藍條紋粗布床單,這是八九十年代最流行的床上用品了。曉軍開始上小學後,趙秀娥自己在織布機上,花了一晚上時間,給孩子織出來的。
雖然已經有十九年沒有人睡過這張床了,但趙秀娥還是每周都會把床單洗曬一遍。她在等曉軍回來。誰也不知道他哪一天會突然出現。在她心裡,會有一部分永遠這麼等著。
房間每天都會打掃的乾乾淨淨。收拾完,趙秀娥會雙手抱起被子,閉上眼,把頭深深的埋進去,大口大口的呼吸著來自被子底層的溫度。這也是一種儀式。
只是,好可惜,照片竟然在十九年前沒有留下來,自己可真不稱職。
趙秀娥一直深深自責著。
早上三點二十,五樓西門臥室和客廳的燈,仿佛設置了自動開關一樣,準時亮了起來。
王麗雲起床,洗臉,刷牙。盥洗完畢,三點半準時跪在了客廳大紅「十」字架前的墊子上,開始了一天的禱告。
墊子是用舊的毛衣線改編的,已經用了二十八年了。每次跪下的時候,王麗雲動作都特別的輕,她怕有磨破的地方就再也找不到一樣的毛線來縫補了。
頭頂上頂的粉色手絹是九十年代的流行,一共有兩塊,雖然顏色發白,像是馬上要破掉的衛生紙,可王麗雲依然在使用。
兩手掌向上攤開,放在跪著的雙膝上,嘴裡開始默念禱語。
「哈利路亞,撒旦退去!主啊,神啊!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遵父的名為聖,願父的國降臨,願父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的日用飲食天天賜給我們,赦免我們的罪,因為我們也赦免凡虧欠我們的人。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險惡。願主的恩惠,平安,聖靈的感動常與我們同在!阿門,感謝神!」
「願上帝賜善良健康的白衣天使,給我的女兒,早日帶她回天堂的家國,不讓她再做無依無靠的孤魂野鬼!阿門,感謝神!」
做完早上一個小時的禱告,王麗雲開啟了一天的學習。摘抄《聖經》上無比珍貴的道理。
晚上八點,王麗雲又準時跪在了客廳大紅「十」字架前的毛線墊子上,開始為即將過去的一天贖罪。是啊,二十八年來,她每天都在贖罪,因為她確實罪孽深重,不可饒恕!
「哈利路亞,撒旦退去!主啊,神啊!我是個罪人,我對不起我的女兒,是我害了她!如果可以,請將我的命帶去給我的女兒吧!」
二十八年來的每天,每天,王麗雲都做著同樣的事情。
張曉玲剛生完第二個孩子,需要人手幫忙。於是,把自己的母親趙秀娥從老家接到了城裡。其實,她也是想讓母親換個環境,換種心情,也試著幫母親打開多年的心結。
趙秀娥縱使有一萬個不舍,也還是擔心自己女兒的。於是,來到了女兒所在的城市。
玲玲家住五樓東門,跟王麗雲家是對門鄰居。
趙秀娥每天凌晨兩三點鐘就睡不著了,便會輕輕的穿上衣服,偷偷的打開門,溜到樓下,望著老家的方向,凝視半天。
由於半夜需要給孩子餵奶,換尿布,曉玲睡覺也特別輕。每次母親出門,她都會聽到那輕輕的「咔噠」聲。她知道,母親想念遙遠的哥哥,她的思念無處安放。
玲玲也猶豫過好多次,要不要把那些東西還給母親,什麼時候才算是合適的時機?還是永遠不給?她沒有主意。
半夜出來次數多了,趙秀娥竟在無意間發現,整個小區,只有一處燈光會在三點多準時亮起。而這一處正好是自己的對門鄰居。她只聽女兒說起過,鄰居阿姨是退休工人,一個人居住。直覺告訴她,她的這位鄰居跟自己一樣,是個有故事的人。
白天做飯的時候,家裡的擀麵杖找不著了,曉玲跟媽媽說,著急擀麵就先去鄰居家借一個用用。
這也給了趙秀娥一個充足的理由,近一步的去接觸對門的鄰居。
王麗雲打開門的瞬間,愣了一下,而後微笑著。
趙秀娥說明來由,王麗雲立馬轉身從廚房拿來了擀麵杖。
吃過飯,趙秀娥去還擀麵杖。很意外,王麗雲竟然邀請她進去坐坐。
一進門,趙秀娥就注意到了客廳牆壁上懸掛著的大紅「十」字架,以及那個很破了的毛線墊子。
「你是有故事的人,對嗎曉玲媽?」王麗雲先開口了。
趙秀娥沒有預想到王麗雲是這麼的直接。
「你願意先聽聽我的故事嗎?」王麗雲已經開始陷入了回憶。
「二十八年前的十一月十九日這一天,我永遠都無法忘記。」
「提前一天為九歲的女兒買好了生日禮物,兩塊她最喜歡的粉色的小手絹,孩子已經跟我要了好長時間了。本來打算,第二天送給女兒的,但是當天有事情,就臨時改變了主意。」
「那時候,還沒有集體供暖,每家每戶都燒著煤火爐子,我們一家三口住在單位分的一間平房裡。」
「由於當時對婚姻不自信,我跟老公經常吵架。於是,那段時間,早早的把女兒哄睡後,我就去鄰居家聊天解悶去。」
「十一月十九日那天,我跟老公又因為小事吵了起來,老公一生氣甩門出去了。為了早點哄女兒睡著,我還把買好的手絹提前拿了出來,孩子高興的攥著手絹睡下了。而我出門的時候一肚子氣,竟然忘記了檢查煤火爐。」
說完這些,王麗雲雙手捂住了臉。趙秀娥知道,她已經淚流滿面了。
「是孩子中煤氣了嗎?」趙秀娥戰戰兢兢的問到。
王麗雲擤了擤鼻子,接著說。「如果只是睡夢中中煤氣了,我可能不會自責那麼多年。可是在這中間,孩子求救過好幾次,但卻被我忽略了。」
「我女兒在睡醒發現屋裡氣味不對後,就開始呼喊媽媽。我當時在鄰居家聽到了一聲,但是沒想那麼多,也就沒有回來看。後來,在煙霧越來越重的時候,她想過自己跑出去,但是門被我從外面反鎖著。」
「等我們從外面回來的時候,發現女兒已經沒有了呼吸。」
「但是,當時的場面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是我殺死她的,我是兇手!」王麗雲已經泣不成聲。
趙秀娥走過去,抱住了渾身顫抖著的王麗雲。
「女兒咬破自己的手指,在手帕上寫著『媽媽我愛你』!並把它緊緊地攥在手裡。另一隻手則死死的抓著門把手。是的,她一定確信媽媽肯定會來救她的,她就這樣站在門後面,一分一秒的等待著,等待著,直到沒有了呼吸!」
「抓著門把手的那隻手,我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掰開!嗚嗚……」
趙秀娥和王麗雲兩個人都嚎啕大哭起來。
「另一隻手絹是在門口發現的,是女兒從門縫裡塞出來的,上面寫著『媽媽救我!』」
「是我害死了女兒,我是兇手!」
「當天晚上我跟老公也都喝藥自殺了,結果老公走了,我卻被救了下來!當我再次想了斷自己的性命時,鄰居說,如果你也走了,誰會記住他們來過這世上呢?」王麗雲抬頭仰望著天花板。
「所以,我現在所過的每一天,都是為了贖罪,為了讓我的女兒不再害怕,為了記住女兒鮮活的生命曾經來過!」
王麗雲指了指「十」字架前的毛線墊子,接著抽泣著說,「那個毛線墊子,是我拆了十一月十九日那天穿的毛衣編織的。我告訴自己,我已經在十一月十九日那天死去了。」
趙秀娥抱著面前的王麗雲,仿佛那就是另一個沉重的自己。
「你的故事,你女兒曉玲跟我說起過。你有一個好女兒,只不過你知道嗎,看著你空洞的沒有了自我,她每天也在自責。她不知道,該不該把一些東西拿給你。」聽完王麗雲這句話,趙秀娥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十九年前,趙秀娥的兒子張曉軍十五歲。因自己對兒子的溺愛,管教不嚴,再加上叛逆的性格,張曉軍早早的就輟學了。十五歲這一年,曉軍已經開始混社會。不僅學會了抽菸喝酒,還學會了飆摩託車。
這一天,趙秀娥讓張曉軍跟自己一起下地幹農活,張曉軍不但不肯,還跟母親要三千塊錢買摩託車。
跟著母親下地的曉玲在旁邊氣不過,就跟哥哥喊了起來。
「你不知道家裡什麼情況嗎?我們哪裡買得起摩託車!你光知道玩,有本事自己出去掙錢去啊!沒本事就去死,省得老惹媽媽生氣!」
一旁的曉軍聽完妹妹這些話,倔強地,扭頭騎著別人的摩託車就跑開了。然而,這一跑,就再也沒有回來!
大馬路上出了車禍,車毀人亡!
曉軍不在的那段時間,家裡到處布滿了悲傷。
小小年齡的曉玲不知道怎樣才能讓母親高興起來。她努力學習,跳漂亮的舞蹈。可是,無論是她拿著第一名的獎狀回家,還是假裝歡快的跳《採蘑菇的小姑娘》,母親臉上始終不見一絲神採。
哥哥既不聽話,也不好好學習,為什麼在他沒了以後還仍然佔據著母親全部的心思呢?母親連一個笑臉都不願意給我。年幼的曉玲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她想,也許讓哥哥的照片也跟著永遠消失了,母親才不會那麼難過了吧,或許她還會把全部的愛都放在自己身上呢。
那以後,曉軍的所有照片都從家裡消失了。
「你知道嗎,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的女兒沒有一天真正的開心過,她走不進你的心裡,她甚至每天也會責備自己,如果不是自己說了讓哥哥去死的話,哥哥也許就不會出車禍,母親還會是以前的母親。」
「在把你接來之前,曉玲跟我是很談得來的朋友,她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了我,她希望能幫你解開心結,也希望能幫自己贖罪!這是她希望轉交給你的東西。」
說完,王麗雲起身從臥室拿出了一包東西。
親愛的媽媽:
原諒我以這種方式把哥哥的照片轉交給您。
媽,我錯了,哥哥不在的那年,是我把他的照片全部藏了起來。我怕您天天看著照片會難過,更怕您會捧著照片而忽略了我。
本來以為,哥哥走了,您會把愛全給我,我會獨享您的愛,可是我錯了,您心裡一點也不痛快!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當了媽媽,也有了自己的兩個孩子,我才能感受到一點點您內心的傷痛。
孩子一刻不在我身邊,我都會惦念。如果出門不小心忘了帶手機,不能時刻看到孩子們的笑臉,我都會心神不寧。
我現在才知道,媽,您心裡破碎的那個洞太大太大了,就像一個無底的深淵。我都難以想像,這些年您究竟是怎麼過來的。有多少個無眠的夜晚,您在腦海裡想像著哥哥的模樣,想摸他的臉,卻摸不著。看著他笑著走開,離你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你卻拉不回他。你內心那蒼白的無力感,我只有在做了母親後,才能體會到那麼一點點。
媽,對不起,這麼多年,我不知道如何去拯救您。我能做的,可能只是在您面前,暫時的轉移一下注意力。
媽,真的對不起!如果當年我沒有跟哥哥說讓他去死的話,他也許永遠不會離開您。是我的話變成了對哥哥的詛咒!
媽,對不起!如果我早點把哥哥的照片拿出來給您,您也許可以在腦海裡編織一段又一段美麗的未來,關於哥哥的,關於哥哥的孩子的。
至少,那個無底的深淵,會因為有了希望而早日停止繼續墜落。
多少次,我看著您,望著哥哥墳墓的方向,我只匆匆瞥了一下您的眼神,就賊一樣的逃走了。我怕我的存在會打擾了您跟哥哥的相聚。
我也曾想過,早點把照片拿出來給您。但是,我太自私了,我嫉妒,我害怕有了哥哥的照片您就不會再要我了。最後,我狠了狠心,又把照片藏了起來。
最近,大兒子總會纏著我,讓我跟他講我小時候好玩的事。我回憶起來的,也都是跟哥哥歡快玩耍的場面。那時候,跟著哥哥出去玩感覺好威風啊,絕對不敢有小朋友欺負我。
記得我剛生完孩子那會,什麼也不會,手忙腳亂,簡直快要煩死了。我還問過您,希望過孩子小時候的日子,還是長大了的日子。您說,如果有的選,肯定是希望過孩子小時候的日子了,雖然苦點,累點,但是你們都陪著我。長大了,一個個都不在我身邊了,越走越遠,不知道全家團圓到了什麼時候了。
當時,我的內心早已決堤了。
媽,今天我把哥哥的照片重新翻洗了幾張交給您,以此來彌補我對您的愧疚,希望一切都還不太晚。
女兒敬上
王麗雲緊緊的抱住了趙秀娥。
「你還有一個愛你的女兒,回去擁抱孩子吧!現在你又多了一個孩子的回憶,你可以捧著他的照片,回憶他存在過的青春年少。」
「當然,我也有愛我的女兒,只不過這份愛被定格在了九歲。」
王麗雲與趙秀娥兩個人抱的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