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雖然手頭上有《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部小說的電子版本,但還是在下筆之前又在網上搜索了一下它的現狀,確認肯定沒有問題之後,才有了今天這篇文章,聊一下跟這部毀譽參半的世界名著相關的故事。
關於作者勞倫斯
勞倫斯(1885-1930),出生於英國中部諾丁漢郡的一個礦工家庭。父親在艱難生活的重壓下開始酗酒,性情日趨暴躁,母親則有著良好的文化修養,夫妻二人經常發生衝突。
勞倫斯的母親在對丈夫完全失望之後便將全部感情傾注在她的愛子身上。這種異乎尋常的愛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影響著勞倫斯的心理,關於這段經歷,在作者的自傳體小說《兒子與情人》中有著詳盡的描繪)。
勞倫斯在諾丁漢中學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並獲得獎學金,於1906年進入諾丁漢大學學習,在此期間開始在《諾丁漢衛報》發表詩歌,並開始創作《白孔雀》。1908年獲得教師資格後在倫敦南郊的一個中學教書。1910年起創作《兒子與情人》。
1911年1月,《白孔雀》出版,勞倫斯開始受到人們的注意,但年底便因病放棄教師之職。1912年他愛上了諾丁漢大學一位法語教授的德籍妻子弗麗達,不久兩人私奔,開始了漂泊不定的旅行生活。
1913年,《兒子與情人》問世。這是一部富有獨創性和感染力的作品,使勞倫斯一舉成名,從此奠定了他在英國現代小說史上的地位。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勞倫斯和弗麗達回到英國正式結為夫妻。
勞倫斯
由於弗麗達的德國血統和勞倫斯的反戰言論,他受到了英國警方的監視。1915年出版《彩虹》,被認為有礙道德而遭到查禁。1916年完成了《彩虹》的續篇《戀愛中的婦女》,但沒有出版商敢出版,不過這兩部作品其實被認為代表了作者的最高成就。
1919年戰爭一結束,勞倫斯便攜妻漫遊義大利,1920年《戀愛中的婦女》終於在美國出版。隨後夫妻兩人開始漂泊於錫蘭、澳大利亞、美國、墨西哥、德國和法國等地。這段時間是勞倫斯創作精力最旺盛的時期。1923年和1926年分別完成了以澳大利亞為背景的小說《袋鼠》和以墨西哥為背景的小說《羽蛇》,反映了對神秘力量和古代宗教的嚮往和崇拜,但成就不如前兩部作品。
1926年,勞倫斯開始創作他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1928年勞倫斯抱病完成第三稿,也是最後一稿。同年7月,小說在佛羅倫斯出版,隨即引起軒然大波,立即受到英國報界的攻擊,英國當局以「有傷風化」的罪名對小說予以查禁,而且一禁就是30年。
1929年初,詩集《三色紫羅蘭》的稿子在郵寄過程中被當局扣留,以淫穢罪名予以沒收。7月,警察衝進多蘿西·沃倫舉辦畫展的美術館,將勞倫斯的13幅油畫帶走,理由同樣是淫穢。
1930年3月2日勞倫斯逝世於法國南部的尼斯,終年44歲。勞倫斯多才多藝,小說、詩歌、戲劇、散文無所不通,且擅長繪畫,尤以書信聞名,但一生命運多舛,英年早逝。
關於小說的內容
克利福特·查泰萊的父親老查泰萊男爵是英國中部礦區的大地主。1917年,克利福特從前線請假回家,奉父命與康斯坦斯匆匆結婚。康妮(康斯坦斯的愛稱)是個活潑的女子,身體健康、精力過人,父母都是上流社會的成員。康妮從小接受的是自由的教育,到過巴黎、羅馬等地。
在德國讀書時,康妮曾有過戀愛的嘗試,總之她是一個開明的女子。克利福特和康妮度過短暫的蜜月後立即返回前線,不久受傷歸國,經過搶救治療雖保住了生命,但腰部以下終身癱瘓。
克利福特在父親去世後繼承了遺產和爵位,於是帶著康妮回到老家,開始過無憂無慮卻死氣沉沉的貴族生活。坐在輪椅中的克利福特儀表上雖然保持著貴族的氣質,但實際上已是外強中乾,由於喪失了某些功能而導致他精力萎靡和感情枯竭。
1981年英國同名電影劇照
這時的康妮與其說是他的妻子倒不如說是他的護士。在漫長乏味的生活中康妮備受煎熬,對克利福特產生了不滿情緒,開始與一年輕的愛爾蘭劇作家私通,但因未能在他身上得到盡情的享樂而日益疏遠。康妮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中積鬱成疾,身體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損害。
不久,莊園裡僱來一位獵場看守人奧利弗·麥勒斯。他出身礦工,是位退役軍官,強健精悍。長久以來渴望愛情的查泰萊夫人見到他後,重新燃起了愛的火焰和對生活的憧憬。這時莊園又僱來一位護士,康妮得以擺脫看護工作。康妮和麥勒斯一見傾心,很快墮入愛河中。
自此,康妮便經常悄悄來到看林人的小屋與麥勒斯幽會,盡情地享受原始的、充滿激情的生活。不久,康妮懷孕了。為了掩人耳目,康妮利用查泰萊讓她與別人生個孩子以繼承家業的許諾到威尼斯度假,可那裡的旖旎風光竟絲毫也不能引起她的興致。
在她離開莊園的日子裡,麥勒斯未曾正式離婚的妻子突然回來,公布了麥勒斯與康妮之間的私情,迫使麥勒斯不得已向克利福特辭職,來到倫敦等待康妮,因為二人事先約好在康妮度假回來的路上在倫敦相見。康妮打定主意,去信要求和克利福特離婚,麥勒斯則在鄉間一處農場做工,等待取得與前妻的離婚證明後再來與康妮團聚。
小說的結尾,二人都在期待中。
關於小說的一系列爭議
早在勞倫斯的《彩虹》和《戀愛中的婦女》兩部作品中,他已經在暴露資本主義工業化和機械文明扼殺人性本質的同時,表達了自己試圖以身心一致求得人類社會新生的理想。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部作品中,這種思想得到了更充分、更直接的表達。
不難看出,書中的主人公無不是某種事物的象徵。現代工業社會對人性的摧殘集中體現在查泰萊爵士身上。他喪失某些能力和對工人們的冷酷無情,象徵了資本主義制度殘酷、垂死的本質;而他所坐的電動輪椅無疑是機械文明的象徵。與這個冷漠、空虛,不僅喪失人的機能、更喪失人性的人生活在一起,康妮沒法不感到萬般的壓抑和窒息。小說的前半部所帶給讀者的正是這種感受。
在作品的後半部,勞倫斯塑造了一個理想中的人物麥勒斯。此人體魄強健,反應敏捷,渾身上下充滿活力,無疑是作者認同的原始自然界的象徵。勞倫斯歷來崇尚原始的、生機盎然的大自然,極度厭惡現代社會工業文明。他試圖以男女在感情和生理上的雙重結合的方式來恢復人的天性,恢復原始的、自然的、充滿活力的生命力個體,進而使被工業化摧殘了生機的英國社會獲得再生。
中譯本
這種想法是緣於他的基本哲學觀點的。他反對弗洛伊德關於人無法逃脫無意識動機的悲觀宿命論,而是倡導積極的人生態度。勞倫斯認為「情愛本身並不骯髒,只有當對待情愛的人自己墮落時,情愛才變得骯髒了。因此情愛不等於情色,更有異於淫穢,一定的情愛的吸引是人類生活中的無價之寶」。
在這個結論的基礎上,他又指出真正意義上的情愛在於將意識與本能相結合,應是一種身心雙重交融的過程,並且提醒人們要用理智來清醒地駕馭衝動。由此可見,勞倫斯對待情愛的態度是相當嚴肅的,他對情愛的描寫與那種低級下流的情色描寫有著質的區別。
在書中,勞倫斯以他那獨特的抒情之筆,半現實半意識的朦朧的描寫方式使得康妮和麥勒斯的關係不再顯得可鄙,而是變得健全、莊重和神聖。儘管他使用了一些坦率得近乎放肆、有時甚至是粗俗不堪的語言對情愛作了直截了當的描寫,但明眼的讀者不難看出,他並不是在此渲染情色,而是在呼喚一種健康的、自然的生活,作者自有其嚴肅的寓意所在。
然而事實證明,勞倫斯的嘗試不僅受到世俗的非議,就連當時一些著名的社會人士也對他不滿。現代派詩人託馬斯·艾略特認為,勞倫斯「除了他那個自告奮勇給漂泊無依的人們指引道路的『內在光芒』這個最不值得信賴的欺人的嚮導以外,他沒有別的足以憑藉的指引」。
由此可見,勞倫斯當時的處境是多麼的艱難。然而勞倫斯也並非孤立無援,英國著名作家奧爾德斯·赫胥黎就非常喜歡他的這部作品,大劇作家蕭伯納也對它表示賞識。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勞倫斯的認識也更加客觀和深刻了。英國著名評論家E.M.福斯特稱勞倫斯是「我們這一代最偉大的富於想像力的小說家」;大批評家F.R.利維斯認為勞倫斯是一位天才,對事物有著奇蹟般敏銳的洞察力、悟性和理解力;曾編輯過《現代派作品九十九種》的英國著名文學評論家安·伯吉斯也對勞倫斯持肯定態度,並將他列上述書中。
另外,英國倫敦大學學院教授,著名英美文學批評家弗蘭克·克默德雖然在其所著的《勞倫斯》一書中,對勞倫斯採取中立態度,儘可能客觀地敘述勞倫斯的觀點而不做明確的判斷,但他總的傾向是維護勞倫斯的。今天,勞倫斯作為一位勇於探索的作家,最終贏得了人們的喜愛,勞倫斯無疑已成為現代英國文學史上一位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家。
1989年義大利同名電影劇照
勞倫斯在去世前兩年,義大利出版商朱塞佩·奧廖利出版了他最後的這部長篇小說。為了順利出版,朱塞佩曾請求勞倫斯三易其稿,但當時仍有「勞倫斯的這部書一經問世,會使英國以往一切有情色嫌疑的作品相形見絀」的說法。
可想而知,書剛出版立即遭到英、美等國當局的查禁。可是,「儘管這書遭到禁止,但是那些想讀此書的人以及能夠欣賞此書的人總是可以找到辦法得到它」,因為此書當時起碼有4種盜印版本在流傳。在以後的30年間(直到1960年被允許正式出版),此書或是被禁,或是被刪節得支離破碎,面目全非。
1929年,美國曾出版過一種較便宜的版本;1932年,美國出版了第三稿的刪節版(精裝本),當時得到了勞倫斯的遺孀弗麗達的同意;1944年,美國出版商又出版了1926年的第一稿版(文字較1928年第三稿文雅一些),但被法庭判定此書「明顯的下流」,理由是它提倡並歌頌通姦。雖然在後來的上訴中特別法庭又改變了這個裁決,但該書還是沒能發行。
1946年,新美國圖書館出版了此書的簡裝本,銷量達150萬冊;1959年,美國叢林出版社出版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第三稿(全本),然而「勞倫斯基金會」拒絕接受版權收入,原因是認為應該使用原來經過刪節的版本,即美國1932年精裝本和1946年簡裝本。
另外,叢林出版社的這批書在發行過程中被郵局截獲,郵局總監認為此書比較低級,下令禁止在美國郵寄並禁止為其做廣告。隨即叢林出版社提出上訴,指出此書不屬於下流作品,後來經由美國南部地區一法庭裁決,此書並非低級作品,並裁決郵局總監無權宣布此書違禁,從而為其平反。
其實,當時美國政府曾試圖推翻南部地區法院的裁決,但是1960年3月26日美國上訴法院維持了原判,認為這是一部重要的、卓越的小說,勞倫斯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作家之一。這個決定一宣布,此書銷量猛增,各種類型的全本和刪節本、袖珍本、簡裝本以及報紙型版本風起雲湧,一時竟洛陽紙貴。
2006年法國同名電影劇照
1960年1月9日,英國企鵝出版公司宣布它將把此書和勞倫斯其他7部作品放在一起,出版一套勞倫斯作品全集,以紀念作家逝世30周年。7月,企鵝出版社將已印刷了20萬冊的書的樣本寄給了當局,導致了新的一輪審判。不過,這次起訴的真正原因不是作品本身,而是企鵝出版公司將以17便士的價格出售此書,使得以前只有少數「鑑賞家」才有條件收藏的書變得幾乎所有人都買得起了。
1960年10月21日,法庭開庭,辯護律師一共召集了70多位專家證人,其中35人被傳到庭,包括科學家、文學藝術方面卓有成就者、電影批評家、教師、傳教士和政治家等諸方人士。起訴律師在一定程度上反倒幫助了辯護律師:他們對陪審團說,這本書不適於你們的妻子和傭人看,並且還拿出一張古怪的清單,上面分別列舉了書中的不當詞句,例證竟達70處之多;不過,起訴律師的傲慢態度在很大程度上引起了陪審團的反感。
1960年11月2日,法庭休庭,給人們閱讀此書的時間,後來重新開庭,陪審團用了3個小時的時間進行了討論,最後宣布此書無罪。企鵝出版社遂將剛出版的該書的樣本獻給了陪審團。當時此書連續印刷,一共售出200萬冊。由此,英、美文壇上這個長達30年之久的公案終於得以了結。
最後,聊聊這部作品在中國的境遇
其實這部小說進入中國的時間,可能出乎大多數人的意料。
早在上世紀30年代,《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剛問世數年,它的多個外文版本就開始傳入中國,在當時的北平、上海、南京等大城市專門賣西方作品的書店裡很容易買到。
同時,有關評論也開始出現在報刊,其中以1934年鬱達夫和林語堂兩位作家的文章最有影響:他們不約而同地認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的各類露骨描寫是全書不可分割的部分,有著鮮明的時代背景和象徵意義,不能將其看作是情色。
兩年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中譯本開始在雜誌上連載。不過,連載時由於譯本問題,有很多人撰文進行討論和爭辯,好是熱鬧了一番,但最終因雜誌停刊,小說只連載了九章就無疾而終,這個譯本也成了一個殘本。
1936年8月,與這部作品相關的一位神秘傳奇人物——饒述一出現了。他根據法譯本轉譯的新譯本在上海問世,這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第一部完整的中譯本。隨後饒述一自費出版了小說的中文版,雖然印數有限,但還是在中國流傳開了。
說譯者神秘而又傳奇,是因為竟沒有人知曉這位饒述一到底是何許人也。他的名下找不到其他任何譯著和著作,他也從未出面討論或回憶過對此書的翻譯,在橫空出世後便遁於無形。這種情形對一個文化人而言未免顯得詭異,也不禁引人猜想,「饒述一」是否是某位文化名人只用過一次的筆名?如果這是個化名,那他的真身又到底是誰呢?
2015年英國同名電影劇照
根據最早的中譯本版權頁上標註的信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為1936年7月付印,8月出版,印數兩千冊。譯者和發行者都是饒述一,也就是以其個人名義出版。印刷者是位於北平燈市口的東亞印書局,「特約經售處」為上海北新書局,「北平代售處」則是知行書店、佩文齋人文書店和華鑫書社幾家位於琉璃廠、東安市場等書肆雲集之地的小店。
東亞印書局是一家小印廠,因此《民國時期總書目》中忽略了東亞印書局,只將該書寫為「上海北新書局經售」,而《中國新文學大系》整理的翻譯圖書編目中則寫為「北新書局1936年8月初版」,導致後來的很多書籍和文章中都誤稱這個譯本在上海出版。
又過了五十年,這本書再次在中國出現。1986年,湖南人民出版社譯文編輯室主任唐蔭蓀從老友鍾叔河手中獲得一冊1930年代出自饒述一之手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譯本,便向總編輯朱正建議翻印出版,以該書的題材和知名度,無疑會成為暢銷書,可幫助出版社走出經濟困境。
慎重考慮後,朱正決定以發行購書證,限定相關專業讀者購買的方式出版。1987年初,《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終於面市,首印九萬冊,訂數很快高達三十六萬冊,反響熱烈。但是,當時一家湖北書店的負責人,因為沒能訂到此書,於是就通過關係向一位上級領導舉報。
很快,要求查處的批示旋即下達給國家出版局。出版社接到查禁的命令後,不得不將已印好的書封存,還沒來得及裝訂的則化作了紙漿。最終湖南省出版局的正、副局長和湖南人民出版社的社長、總編都受到處分,處罰可謂嚴厲。
1987年,在湘版《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遭禁時,湖南人民出版社總編朱正曾把《不列顛百科全書》和《中國大百科全書》抱去給經辦這一「案件」的人看,他指著上面關於《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詞條說:「這是世界文學名著,有定評的。」
2004年1月,作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廊橋書系」中的一本,這部世界名著再次出版,第一版印數50000冊。「評論界和出版界都很平靜,畢竟20多年過去了,國情也不一樣了。」該書責任編輯之一的吳繼珍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