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他的領帶顏色中,判斷他將要去參加一場葬禮。
男人的裝束很單調,除了黑色西服,便沒有其他色彩了,一年四季朝朝暮暮都是如此,至於是去參加葬禮還是婚禮,只要看領帶的顏色就可以知曉了。他繫著一條純黑的領帶,襯衫是熨燙過的,或者乾脆是從西裝店裡買來的新品,毫無褶皺,毫無灰塵。他身邊站著他的太太,也是一身黑色衣裙,黑色皮包,只是在脖頸處戴著一條白色的珍珠項鍊。
我在早晨九點開往新宿的電車裡遇到這對夫婦。當時我靠著窗,緊靠身邊的是個20歲出頭的小夥子,耳朵裡塞著耳機,手裡刷著智慧型手機,不是什麼特別搶眼的帥小夥,那對夫婦正好緊靠著小夥子,對了,夫婦的年紀目測有六十多歲了,或者七十多歲也未可知,很多日本老年人看起來跟實際年紀差距很大,電車開動的時候,小夥子用胳膊肘輕輕碰了下老頭,說了句,往那邊擠一擠。老頭子說,滿員電車往哪裡擠,你不能不玩的你的手機麼,這樣胳膊就不會這麼佔地方。小夥子說了句, うるさいなあ、就沒有再說話還是繼續刷著手機。老頭子又嘮叨了幾句,類似幹什麼要一直玩手機,有什麼好玩的。然後也就不說話了。當時我就在二位身邊,不好意思我也塞著耳機刷著手機,本來我是覺得挺逗的,但是就在我抬頭看老頭的時候,發現他一絲不苟的著裝裡,透露著的那個即將去參加一場葬禮的信息。我相信小夥子是肯定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的。老頭子不再說話,電車疾馳著帶領一個個或豐富或麻木的靈魂奔向目的地,老頭子緊握著雙拳貼在車窗門上,看出來他在忍耐著剛才那一幕的怒氣。小夥子就在他身邊,手機真好啊,手機隔絕了你和身邊人前一秒的恩怨,下一秒就把你帶到另一個世界,我早已經在他世界暢遊了,你卻還在剛才那一幕中咬牙握拳。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我覺得小夥子可能無意中傷害了一位本來就內心正在複雜痛苦的老人。如果是平時,對於小夥子這種特立獨行,我走我路的角色,日本本來不多,也許我還會覺得讚許。但他身邊站著的確是一個正在奔赴一場葬禮的人,就難免叫人生出許多唏噓。
我在想,他是去參加朋友的葬禮吧,所以是搭電車,與夫人同去,如果是朋友,是什麼意義上的朋友呢,是兒時的玩伴?如果是兒時的玩伴,那定勾起他無限的童年記憶,如果他六十五歲,十歲就是55年前,如此便追述到上個世紀60年代,日本經濟一點點開始往上走,他的家鄉如果是東京,應該是可以接觸到刮進日本的美國風,可能他的父母開始喜歡爵士樂,開始追求西部牛仔的一些風格,也有可能他父母是頑固的保守派,極端厭惡那些洋玩意而只給子女灌輸傳統文化,在他心頭會縈繞一首與他一起成長起來的鮑勃迪倫也未可知。
又或者是去參加初戀情人的葬禮,想起四十年前的時光,看看身邊相濡以沫的妻子,會不會也恍若隔世。
也許是年輕時工作上的搭檔,看重自己的上司,嫉妒過的對手,合作過的客戶,又或者是搬家前的鄰居,父母好朋友的子女。。。。
總之漫漫人生,有一段路,是這個人陪著走過的,可是如今,他要去參加ta的葬禮了。
他最後一次見到ta,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平常到想不出是何年何月的日子,他們一起吃飯喝咖啡,臨走的時候,互相鞠了躬,說了聲下次再見,有空常聯繫,然後各自轉頭去車站往不同的方向。他們都沒有去想什麼時候再見,也沒有去想會不會此生不再見。
然後再見面的時候,就是他出現在了ta的葬禮之上。
他忽然想起來ta曾經無意中說過的一句話,比如說,真的好喜歡京都的清水寺,等忙完這陣了要去京都住兩天。或者是與他一起時因為喜歡同一部藝術電影而約著要去看的。
可是看來,是實現不了了。。。
電車到了成城學園前站,老人緊握的貼著車廂門的手終於收了回來,小夥子下車了,很多人也都下了車,老人的臉上也漸漸恢復了寧靜,他特意目送了一段小夥子,我猜心裡肯定是在說,以後再也不要見到你了。或者是說,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目中無人。她的太太終於說話了,他也說了句什麼,就又是沉默。
等到了代代木上原站,他們夫婦一起下了車,我想老頭子已經忘記那個沒禮貌的小夥子了。
畢竟,他有一個故人的葬禮,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