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解讀的這本書是《尋訪行家》。我這個假行家,這回要來給你講真的行家怎麼做事、怎麼想問題了。
這本書的作者、德國女作家加布艾勒·格特勒用了幾年時間,採訪德國32個行業裡的頂尖人士。他們中有數學家、理論物理學家這樣完全用大腦工作的人;也有世代相傳的手藝人,像鞋匠、高級定製裁縫、工具製作師等等。有的職業很普通,比如清潔工、助產士;有的行當挺「重口」,像法醫、搞生化武器的。格特勒自己也是非虛構寫作的行家,她的提問和觀察都退到幕後,用德國式的冷靜和周密態度,在每篇文章裡呈現職業人士的真實狀態,讓讀者感受不到作者存在,這是很高級的紀實寫法。這些文章當年連載時,在德國影響很大,它們雖然不動聲色,卻觸發了德國人的民族和文化情感。
我讀這本書時有個感覺,把這些不同的人連接起來的,是行家們的職業態度,德國人的工匠精神。這也是本文要和你聊的:德國人的工匠精神到底是什麼,是怎麼來的?
在我看來,德國人的工匠精神,和日本人還不完全一樣。我為你解讀過一本《樹之生命木之心》,講的是在日本最受尊敬的宮殿木匠,他們的目標是毫不走樣、毫不妥協地再現一千年前的手藝,類似的例子,還有紀錄片《壽司之神》裡的小野二郎。這種極致的追求,依靠師徒相傳,靠悟性,沒法大量培訓和複製,來自於日本傳統文化。其中的理念,和現代工業社會的規模化、自動化趨勢相反。而這本書裡的德國行家們,持的是不同於日本人的現代化工匠精神。
這種精神,不是簡單的技術標準、工作規則。我覺得,凡是能稱為精神的東西,背後是一定有文化成分的。德國和日本的工匠有類似的職業操守,但精神來源不同,就是因為內在文化不同。不過,我得一點兒點兒給你說,一下子扎到文化那邊去,離書裡的故事有點兒遠。我下面先為你說的,是書裡各種專業人士的工匠精神,表現在什麼地方?之後,我們再來看這種精神是從哪裡來的?最後再分析:造就工匠精神的德國文化基因是什麼?
很多生產製造業的人士都說,中國製造和德國製造、日本製造的差距一直在縮小,現在最需要彌補的,不在格局和設計,而是在細節,中國人的格局一點兒不比日本人小,只是細節上明顯粗糙。同樣一件產品,材料和圖紙差不多,但這裡馬虎一點兒,那裡粗糙一點兒,組裝起來再看,就和人家的東西是兩個質感了。
那咱們就從細節裡的工匠精神說起。這本書講到一位德國的動物標本製作師。除了服務博物館、動物園,還有很多私人客戶,請他把寵物做成標本。這樣的客戶是最難伺候的,他們對寵物有特殊情感,又熟悉寵物生前的神態,標本和活著時有一點兒不一樣,也覺得不滿意。製作師也很理解,他說,一位孤獨的老太太,帶著陪伴自己18年的貓的屍體來找我,她支付幾千歐元的費用,當然要獲得最好的服務。所以,標本面部最小的細節,也絕對不能馬虎,要耐心雕琢。
最大的難題在於確定舌頭和眼珠,製作師向作者展示了幾大盒子的塑料舌頭和玻璃眼珠,分為魚類、爬行類、哺乳類,又分出了喘息狀態、發怒的狀態,等等。那些不同顏色的玻璃珠,是他從全世界最專業的製造商那裡定製的,顏色變化極多,細節尺寸精確到毫米。他做的標本比別人貴,就是這個原因。他還有個圖書室,收集各種動物眼睛的圖片,作為標本參考。他說,動物死後,眼睛的變化特別快,魚的眼睛在幾秒鐘之內,就和活著時不一樣了。食肉動物休息時,瞳孔比較小;但襲擊捕獵時,瞳孔又會放大。這些都必須考慮在內。我們在博物館看到有的標本栩栩如生,有的無精打採,問題就出在這類細節上。
我們再來說說直接體現在手藝裡的細節工夫。有位專門給名人定製燕尾服的裁縫,德國的明星政要的禮服,義大利三大男高音的演出服,都來找他做。因為他手工縫製的禮服,上身效果就是不一樣。這位德國裁縫說:黑燕尾服是在1830年之後成為西方最莊重的社交服裝的,我們有印象,諾貝爾獎頒獎儀式上就是穿燕尾服的。他提到了一個小知識:在這類場合,服務員戴黑領結,來賓戴白領結。
做一件高級的手工燕尾服,需要縫製14天。臨時向他租一件穿,也得花幾百歐元。做燕尾服最大的難點是:燕尾服是敞開穿的,上身後,所有部位必須和身體完全貼合,任何地方都不能翹起來。那麼,裁縫就必須知道客戶出席的是什麼場合、他在這些場合會做什麼。比如,給指揮家做燕尾服,袖孔就要小一點兒,也就是要固定住胳膊根兒,否則,他一揮舞指揮棒,整件禮服都會跟著往上跑,看起來很滑稽。高個子的走路往往身體前傾,後身就要做得稍微長一些;矮個子在社交場合要抬著頭說話,衣服就要前襟長、後襟短。對於那些不能到現場量衣服試穿的客戶,他會一直電話裡確認這些細節。名人們喜歡找他做衣服,就是因為感受到了很好的照料,穿上他定製的衣服出席社交活動,會增加自信感。
你看,把每個細節做到這種地步,最後的成品,就是我們所說的卓越。反過來說,把許多企業口號裡的那句「追求卓越」拆開看,其實就是各種細節工夫,像尋找最像的玻璃眼珠,根據客戶的活動調整衣服尺寸,等等。
細節和卓越,是我們談論工匠精神一定要說到的。而它背後還有東西:就是工匠要有好的品位,或者說,絕對忍受不了粗製濫造和「將就」。不管你是造東西的還是買東西的,一定都有體驗,到了一定階段,品質每提高1%,增加的成本可能就是20%,反應在價格上當然就更高,越往上,越呈幾何級數增長。工匠做什麼取捨,就要看他有多苛刻的品位了。不過,從追求卓越到產生回報,是有過程的。不是所有人都等得了,也不一定都能等得到。所以也有人說,追求卓越的工匠精神,其實是一種貴族品質,他們也在意回報,但不會把它作為最終目的,他們更在意自己的地位和格調。
我們先說回到那位德國的高端定製裁縫。他和作者見面時,準時等在店門口,穿著一身昂貴的深黃色手工絲質西服,相同顏色的鞋也是定製款,這就是他的工作服。他說,自己有至少50套西裝,每套西裝都有專門搭配的鞋。凡是打算給顧客用的料子,他都要先做一套自己穿,體驗面料的特點;更重要的是,要保持和客戶一樣的衣著品質,他覺得,這就是他事業成功的原因。他不只會做衣服,還會為名人客戶們提供完整的服裝穿搭意見。
我們再來看看體現在產品上的品質。我讀這本書才知道,雪花玻璃球的發明專利和行業標準,一直在維也納郊區的一個家庭小廠手裡。對這個工藝品來說,品質體現在什麼地方呢?就是雪花在球裡飛舞的感覺。把他家的正品和仿品擺在一起,晃一晃,品質差異就出來了。他家的雪花,可以足足兩分鐘不落下來,旋轉飄舞,如同維也納的大雪。為了找到這種接近水的比重、更像雪花的材料,他們在一百多年裡,每一代繼承人都在改進配方,這是工廠的核心秘密,只有現任廠主知道。
幾代人的接力投入,就是這個家族工藝的護城河。德國的工匠精神,離不開這種專注。有個拆彈專家,一輩子拆除引爆過272顆戰爭時期的炸彈,作者問他,有沒有哪次印象最深,他說「我能清楚地回憶起來每一顆。」
再給你講一個特殊的專注力量。這是位德國刑偵生物學家,就是專門研究兇案屍體上的昆蟲和微生物的。他經常要長時間地觀察屍體變化,我對他的一句話印象很深:「三隻蒼蠅消滅一匹馬的速度,和一頭獅子一樣快」。他說,那種氣味其實不是令人作嘔,而是讓人心煩意亂,戴口罩也沒用,它會鑽到你的身體裡去。
一般人會用清涼油、口香糖來遮蓋,但嗅覺對他至關重要,他反而要詳細辨認和記住這些氣味,他有一種本領:只要到現場聞一聞,就能判斷出屍體處在哪個腐敗階段,引來了附近的什麼昆蟲。他是全世界二十位最頂尖的刑偵生物學家之一,終日繫著掛滿工具的黑腰帶,隨時準備出現場,因為要儘快鎖定案發時間、死因這些關鍵證據。作者問他:是不是厭煩這樣的日子?他說:「沒有,我已經把死亡納入我的生活了。人們覺得恐怖的景象,從更高層次看,其實是一種美,因為這是生命不可避免的循環,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和諧的自然。」你看,這樣的專業人士,已經在職業裡獲得了通透的世界觀。
德國的工匠精神,我們先觀察到這兒,它有三個特徵:第一,他們會花費巨大精力,通過完美的細節來追求卓越。第二,他們有高明的品位,這是品質的保證。要想做出好東西來,自己得先知道什麼叫好。第三,他們有著異乎尋常的專注力。
下面我們來說說:為什麼德國人能在各個行業裡,普遍發展出這種精神?先來說社會層面的原因。
有位德國工程師說:「那是因為我們沒什麼自然資源,只能靠搞技術。再加上各行業的冠軍企業大多在山溝裡,我們下班也沒夜店可逛,只能琢磨工藝問題。」當然,這是半開玩笑的話。我想你也聽說過:德國向來就有發達的手工業傳統和職業教育體系。
這種體系不但強大,而且歷史悠久,可以追溯到中世紀晚期。德國很晚才成為主權國家,所以一直沒有巴黎、倫敦那樣的中心城市。各地分別了形成了手工業經濟,建立了以學徒制為基礎的職業傳統。這本書裡講到一位矯型鞋匠,是專門為腳有殘疾的顧客做鞋的。就連這個從業人員很少的行當,也一直有全國職業資格考試和從業登記制,必須學徒期滿才能報名。二戰期間,矯型鞋匠變得很熱門,德國政府就根據檔案,允許他們免服兵役。這樣的培訓和管理,保證了全行業都能達到技術基準。他們做出來的鞋,可以讓兩條腿相差25釐米的人正常走路,只要穿上長褲,路人都看不出來,這些鞋匠在戰後為東德創造過大量外匯。
德國近代教育制度,是在1806年敗給拿破崙以後,全國勵精圖治建立起來的,其中的精髓是雙元制職業教育。雙元,就是學校和企業。單純由學校提供職業教育,會落後於技術進步。德國的雙元制,最大程度地克服了這種脫節。雙元教育的培訓計劃、技能要求,是學校、企業和企業協會共同制定的,以企業為主導方。通常是學生每周在學校上一兩天課,在企業培訓三四天。德國的企業都要設置「訓練車間」,小企業也要在車間裡開闢一個「培訓角」,保證學生獲得完整的教育訓練。
這樣的職業教育,可以說是就業的安全網。圍繞著這種傳統,德國社會很尊重有技能特長的工匠。一個高級藍領技術工人,待遇和地位一點兒不比白領、知識分子低。有的企業甚至不願意僱大學生,說他們長著「一雙左手」,這是句德國諺語,意思是沒有動手能力。有個段子說,藍翔學校的校長對學生講話:「藍翔人不學好技術,就和北大清華沒區別了。」我倒是覺得這裡面有點兒道理。沒必要把它理解成「反智主義」。中國人的職業價值觀造成了全社會白領嚴重過剩,需要這樣的唱反調。更需要這種職業自信,手藝人要先建立尊嚴,才會有追求卓越的心氣。世界上有個「奧林匹克技能大賽」,在這項大賽裡,德國人囊括過所有金牌,幾十年來,總成績一直遙遙領先。前面我為你講的那位標本製作師是自學的,因為沒有職業文憑,曾經被同行輕蔑地稱為「在獸皮上擰螺絲的人」,但是,當他拿到全國標本製作比賽一等獎以後,同行們立刻開始尊敬他,因為手藝就是硬道理。
除了職業工匠教育,德國還有兩百多年的科研大學傳統,在19世紀下半葉,科研大學把經濟和科學結合起來,產生了現代工程師行業。從職業學校出來的學生,可以再考大學、當工程師,職業教育經歷能記入大學學分。這樣有動手能力的畢業生,求職更有競爭力。多元化的、和產業同步的職業技術教育,讓德國年輕人的失業率很低,還不到整個歐元區的三分之一。
工程師和工匠,在德國的工業體系裡是高度協同的,大家都是搞技術出身,各有各的專長,各有各的驕傲。除了在德國本土,作者還採訪了周邊的德語國家,比如奧地利維也納的城市地下管道工人。主管維也納管道系統的局長是有個碩士學位的工程師,負責技術革新設計。維也納的地下管道網絡有180年歷史,最早的工程開始於16世紀,至今還保留著當年的設計圖。全市80%的下水道,人都可以在裡面通行。對於具體的養護工作,局長說,那就要請教汙水管道清潔工。這些工人都接受過專業培訓,除非在狹窄的古老管道作業,都是操作高壓衝洗車等自動化機械。他們有很高的文化修養,談吐自信,他們的工資也超過平均收入水平,受尊敬程度不下於公務員。
這本書裡的一些專業人士,來自家族企業,比如前面講到的雪花玻璃球廠。德國的遺產稅是很高的,最高達到70%,但對家族企業會網開一面。只要家族繼承人承諾在十年內繼續經營企業,遺產稅會幾乎降到零。德國的經濟支柱裡,有一大批都是家族企業。像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化工企業漢高、著名的機械公司博世,都是不上市的百年家族企業。寶馬、奧迪這樣的上市企業,背後也有家族力量。對德國政府來說,讓這些企業家業長青,就是維護國家的經濟技術實力和社會就業穩定。
說到這兒,我們再來總結一下:工匠精神是怎麼來的?可以說,歷史上的手工業傳統、近代的雙元職業教育體系、全社會的尊重以及國家的經濟政策,都是重要的成因。
另外,在這些因素下面,還有更深層次的文化動力。
工匠精神的深層次表現,是一種超功利的職業倫理。這本書的採訪對象裡,有將近一半是各行業的學者,作者把他們和手工業者、技術工人寫在一起,意思就是大家都是行家裡手。其中,來自科學共同體的學者們,有一套共同奉行的學術倫理:人在自然科學裡,必須完全脫離主觀立場,脫離個人利益,這是道義上的責任。科學家絕對不能做兩件事:第一是不許騙人、不許騙自己。第二是不許做任何違反倫理原則的事。
這聽起來有點兒像是教條,我就來給你講書裡的一位獸醫。這位女士姓赫布斯特,擁有獸醫學博士學位,曾在一個屠宰場做衛生檢疫工作。1990年夏天,她發現屠宰場的一些牛狀態反常,表現出極度攻擊性,懷疑是當時正在英國蔓延的狂牛症,立刻把牛扣了下來,向衛生部門上報,說「請相信我的直覺。我至少鑑定過14萬頭牛,絕對訓練有素。」但她沒有得到任何答覆,她認為這是有組織的掩蓋事實。由於她公開了自己的發現,被屠宰場解僱,而且遭到起訴。那家屠宰場所屬的企業,在整個歐洲排第二,她連辯護律師都找不到。這之後,她一直在搜集情況、寫論文,向社會發出警告:狂牛症正在德國蔓延。直到十年後,她的預警終於被證實,而她此時已經因為敗訴而名譽掃地,找不到工作,離了婚,退休金的基數也變得很低。對這些損失,她說:「我是狂牛症專家,我不能迴避自己的身份。」
這種職業倫理,就是把自己的職業看成一種無可推卸的社會責任,作為一種倫理來奉行。我們說:一個人能做自己最感興趣的工作是一種幸福,但興趣也可能會磨滅、會轉移,而倫理是不變的。
那這種工作倫理是怎麼建立起來的呢?我覺得,這和一個叫價值理性的概念有關。我們都知道,德國是個崇尚哲學深思的國家。德國哲學家馬克斯韋伯有一個理論:人的理性分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在現代社會,普遍人的行動方式是:設定具體目標,只問要達到這個目標該幹什麼,也就是:我只考慮該通過什麼樣的工具,來實現目標。這就叫做工具理性。韋伯講,現代社會是由工具理性支配的。只生產,只發明,不問這些東西到底有利還是有害。現代人普遍的行動方式,也都屬於工具理性。這當然無可厚非,今天的財富、技術,都是從工具理性裡來的。
但是,人同時還需要有價值理性。也就是在行動時,為自己的動機和目的負責任。有價值理性的人就要問了:我們工作、我追求財富的目的是什麼,背後的意義是什麼?這就像賈伯斯拉人入夥時的那句名言:「你是想賣糖水,還是像改變世界?」要是從工具理性來說,賣最暢銷的可樂能穩定獲利,肯定比生產一個還不知道是什麼的電子設備靠譜。所以賈伯斯實際問的是:你想不想活得有意義一些?你是不是一個有價值理性的人?我們從這本書裡看到了,在工匠精神的驅動下,專業人士會本著自己的職業倫理,去做那些雖然沒有利益、但他們認為對的選擇;會投入20%的成本,提升那1%的品質,雖然不知道這市場表現如何。這不是感情衝動,而是秉承價值理性。
那麼,咱們再往下挖,價值理性是從哪裡來的?我想你隱約猜出來了,這是和宗教有關係的。我們還來說馬克斯韋伯,他發現,在資本主義的啟動時期有個微妙現象。當時,西歐商業最發達的是地中海國家,威尼斯是西方世界的商業中心。傳統的海上霸主也是西班牙、葡萄牙。但現代的商業和企業管理制度為什麼出在英國、荷蘭;現代工匠精神的代表,為什麼是德國?
他發現這和宗教有關,義大利、西班牙那些老牌強國都是天主教國家,在天主教的宗教倫理裡,現實世界一片黑暗,沒有意義,人是來贖罪的,目標是進入天國。在這種背景下,你要是真虔誠,就不太願意賺錢了。而英國、德國是新教國家。新教認為,信徒要想進天國,就要在現實生活裡證明自己是上帝最好的選民。怎麼證明?那就是出色完成上帝賦予人管理社會的使命,去拼命地工作,去創造財富,這被稱為天職觀。現在我們賺錢是為了更好的、更安全的生活,更高尚的人,會通過慈善事業來重新分配社會財富。當時的新教信徒覺得,工作賺錢,首要目的是完成天職,終極目標是進天堂,而不是享樂。所以他們在工作上投入,在生活中節儉。韋伯把這形容為「入世的禁慾」。我剛才說到的價值理性,它的表現就和這有關:人作為工作者,要做到儘可能的完美,而結果,就交給上帝了。至於利潤什麼的,不重要,反正我也不打算花。
這個基督教新教的精神傳統,當然在今天早已經不完整了。那種「入世禁慾」的做派,隨著西方宗教的不斷世俗化,我覺得在今天可以形容成是「入世縱慾」,就是正視和滿足自己的消費欲望。但其中有一個東西仍然留下來了,叫「志業精神」,志氣的志,事業的業。就是說:我選擇了一個事業之後,就算我不是信徒,我也要對它有一種近似信仰的態度。今天德國的工匠精神,可以說是傳統天職觀念的世俗版:不是為混口飯吃,而是聽從一種內在的召喚。
在這本書裡,我還看到一種高超的工作狀態,可以稱為遊戲狀態。遊戲和興趣愛好還不一樣,真正的遊戲是完全自主的,所以也就是完全自由的,有這種狀態的人,沉浸在一種兒童式的入迷裡,一直在專注的心流裡獲得喜悅。書裡有一位理論物理學家,就是愛因斯坦那樣只靠一塊黑板來思考的科學家,《生活大爆炸》裡的謝爾頓也是幹這個的——對了,這位物理學家也和謝爾頓一樣有照相機般的記憶力,他還是孩子時,假裝到處玩兒,從桌子另一頭倒著看一眼蓋世太保的逮捕名單就能背下來,然後去通知名單上的人逃跑。
他獲得過幾次諾貝爾獎提名。他說,機器不可能代替我的工作,因為當我萌生一個觀點時,體驗和性快感差不多,機器可沒有這種快樂。但他更羨慕數學家,他引用一句名言說「只有數學家,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因為他們可以研究數論。果然,作者還採訪過一位數學家,當被問到有什麼業餘愛好時,數學家琢磨了半天,說:「愛好,是的,研究拓撲學和數論的關係,這應該是個有趣的愛好……那是一種特殊的拓撲空間,它們特別光滑,可以在每一個維數中被觀察到,就像一個球的表面……」隨後,數學家就陷入了咒語一樣的自言自語。
對於德國行家們的工匠精神,我們就說到這兒了,最後總結一下。
工匠精神的外在表現為:他們會花費巨大的精力,通過完美的細節來追求卓越。要保證品質卓越,工匠們就要有高明的品位;想獲得職業的高明品位,就要有超乎尋常的專注力量。這種狀態,能塑造一種世界觀。
德國工匠精神是在什麼樣的社會環境裡養成的呢?德國擁有悠久的手工業傳統,強大的雙元職業教育系統和工程師文化。全社會都對專業技能高超的手藝人非常尊敬。國家也通過制度來保證手藝在家族企業中長遠傳承。
最後,我為你分析了工匠精神的文化來源。工匠精神擁有堅定的職業倫理,它建立在對動機負責的價值理性之上;而德國宗教文化所遺留下來的「志業精神」,是其文化源頭之一。而遊戲態度,是一種表現得好像「業餘」,實際上更自由的職業態度,也更有利於創造性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