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說雖然是由男人長久統治著的文學類型,卻與女性主義格外關係密切。在20世紀70年代,隨著蘇西·麥琪·查娜斯的《步向世界盡頭》(1974)和《母域》(1978)、喬安娜·拉斯的《女身男人》(1975)和瑪姬·皮爾西的《時間邊緣的女人》(1976)等頗具爭議的圖書的出版,二者之間的關係變得清晰起來。
女性主義對科幻領域的衝擊不僅體現在科幻文本自身上,還體現在進行科幻批評和科幻史研究時所採用的女性主義研究方法的發展上,以及科幻社群內部的相關交流和爭論上。
雖然科幻能開拓思維,具有潛在的顛覆性,且總是在提出問題,但是在婦女解放運動興起之前,這些優勢卻很少被用來討論男/女關係、性別角色或「女人的地位」等話題。金斯利·艾米斯便曾在《地獄新地圖》(1960)中指出:「承認科幻作家顯然對現有的性別狀況感到滿意或許違背常識,但是事實的確如此」。當然,他指的是男性科幻作家們。
例外的情況鳳毛麟角——諸如菲利普·懷利的《失蹤》(1951)、約翰·溫德姆的《螞蟻的智慧》(1956)和西奧多·斯特金的《維納斯+X》(1960)。這些人嘗試想像父權制度的代替品,只是為了「證明」:生活如果失去男人對女人的「自然而然」的統治,會變得多麼令人作嘔,多麼令人難以忍受。
十年後,身兼作家和學者的喬安娜·拉斯在《科幻中的女性形象》(1970)中,以明確的女性主義視角發表了類似的看法。拉斯指責那些在想像和「社會推想」上不合格的科幻作品。她認為科幻小說中之所以缺乏令人信服的女性角色,是因為對文化狀況和落後思想的不假思索的認同。這和拉斯所相信的科幻理應講述的內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科幻作家不該使用套路,更不該囫圇吞下它們。」。
因此,到了20世紀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涉足科幻領域的女性主義作家的一項主要關注內容,便是將女人寫進科幻小說中的未來,創造活力四射的女性形象,而非過去的科幻小說裡的那些頂著女性之名的站不住腳或無足輕重的誇張描寫。厄休拉·K·勒古恩曾在《美國科幻及其他》(1975)中表示:
婦女運動讓我們大多數人都意識到了一個事實:科幻要麼完全無視女人,要麼便把她們描寫成尖叫的布娃娃,隨時隨地遭受著怪物的強暴,或是因過度發育的智力器官而喪失了性能力的老處女型女科學家,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才華橫溢的主人公身邊忠誠的年輕妻子或情婦。
對女性作家(不論是否擁護女性主義)來說,科幻最明顯的魅力或許是它所提供的創造一位女性主人公的可能性。現代小說或歷史小說對真實性的要求無法限制科幻的宇宙。雖然在科幻史上幾乎沒有出現多少英勇的、真實的、甚至是原創的女性形象,但是在60年代和70年代受科幻吸引的女性作家們卻依然認識到了這類作品的潛力。
雖然渴望描寫(或讀到)揮劍、駕駛飛船或僅僅過著不受男性暴力威脅的生活的女性或許會被視作逃避現實,但是相關的幻想也可被解讀成政治宣傳的一部分。帕梅拉·薩金特便曾在給《前沿:婦女研究雜誌》1977年秋季刊的一封信中寫道:「限制科幻作家的只有人類的潛力,而不是人類的現狀。科幻可以讓男人和女人都知道,這項潛力可以達到何種境地。」
帕梅拉·薩金特(1948 ~ )美國科幻作家,女性主義者。薩金特以架空歷史作品著稱,所著系列小說《金星三部曲》與金·斯坦利·羅賓遜的《火星三部曲》類似,均探討了行星地球化這一概念。為了紀念婦女在科幻歷史上的貢獻,她編纂了包括《Women of Wonder》系列在內的若干科幻作品集。2012年,薩金特因在科幻/奇幻研究領域的貢獻而獲得了科幻研究領域的終身成就獎——朝聖者獎。
奧克塔維亞·巴特勒、蘇西·麥琪·查娜斯、勒古恩、馮達·麥金泰爾和喬安娜·拉斯等作家開始帶頭挑戰人們對性別、兩性角色、性取向和種族的傳統理解。重要的是,同現實主義者的那些源自婦女解放運動的啟迪民智的小說不同,女性主義科幻並不僅僅關注或揭示男權社會限制女性生活的方式,而是發出「事情可以有哪些不同」的疑問。如果存在著不建立在不平等兩性(或種族)關係上的社會,那麼,這些社會應該是什麼樣的?它們會如何運作?科技會有何不同?
女性主義作家充分抓住了科幻的批評同時期的社會身份、道德觀念和政治的潛力。對女性主義者來說,科幻提供了挑戰男女有別的觀念、實施探究性別階級可以有哪些不同結構的勒古恩口中的「思想實驗」的機會。這些實驗可以是被故意誇大或翻轉的性別階級,其功能在於陌生化既有的兩性之間的關係。
奧克塔維亞·巴特勒(上左)、蘇西·麥琪·查娜斯(上中)、馮達·麥金泰爾(上右)、厄休拉·勒古恩(下左)和喬安娜·拉斯(下右)
現代女性主義面臨的一項主要挑戰是性別身份和兩性關係在某種程度上永恆不變的觀念。該觀念源自建立在生物學上的不可動搖的自然法則。人們可以通過發明鼓勵/要求女性扮演不同角色的社會來挑戰這些觀念——想像婦女做著傳統意義上的男性化工作;重新思考傳統的繁衍或撫養關係;呈現不同的婚姻、家庭或集體生活模型。
在喬安娜·拉斯在她的《近期的女性主義烏託邦》中所指出的20世紀70年代的烏託邦文本裡,這些主題時常可見。
皮爾西的《時間邊緣的女人》(1976)等作品重新想像出了一類低科技水平的平等主義社會,在這類社會中,養育孩子由男人和女人共同承擔,人們的身份是由能力而非性別決定的。皮爾西的作品借鑑了舒拉米斯·費爾史東在《性的辯證法:女性主義革命》(1970)所勾勒的利用科技將婦女從繁衍的「奴役」中解放的觀點,非凡地描繪出了一個統一的兩性社會。
該類類型的許多其他作品都將目光投向了分離型社會,借其去想像婦女的不同身份。這些作品的主旨不是鼓吹分離主義政治觀念,而是讓女性角色接替男人,取得通常被賦予男人的身份。典型的例子包括薩麗·米勒·吉爾哈特的《流浪地》(1978)中的本質上被割裂了的兩性關係(其中,女人住在親近自然、迴避科技的田園世界,男人則被困在城市裡);查娜斯的《母域》(1978)中更加複雜的完全由女人組成的社會;拉斯的《女身男人》(1975)和提普垂的《休斯頓,休斯頓,你聽到了嗎?》(1976)。
瑪麗昂·齊默·布拉德利的《破碎的鎖鏈》(1976)中有遺世獨立的只有女人的社會「自由的亞馬遜人」,她們為住在黑暗大陸其他地區的受到壓迫的女人們帶來了另一種生活方式。如拉斯所言,這些作品中的社會通常是性開放的,而且接受同性關係。以上兩點都是為了探索女性的不同性取向而出現的,不過,它們還有另一個目的:切斷性/性取向與繁衍的關係。
更加接近當代的作品則嘗試將分離主義運用在深入探索女性同政治、權力和性的關係中,其中最著名的是尼古拉·格裡菲斯的《菊石》(1993)。在小說中,一種攻擊特定性別的病毒殺光了吉普星上的所有男人。瓊·絲隆採烏斯基的《入海之門》(1986)則帶來了一個完全由女人組成的和平主義社會。其他只有女人的世界的有趣案例包括凱薩琳·V·弗雷斯特的《珊瑚黎明》(1984)和唐娜·J·楊的《撤退:像過去那樣!》(1979)。
Ron Walotsky為《入海之門》繪製的圖書封面畫(Arbor House, 1986)
探索性別隔離手段的文學作品則通常將女人擺放在管理公共事務的位置上,藉此創造出婦女掌權的「身份翻轉」。一個例子便是傑奇·卡爾的《利維坦之淵》(1979)。在一些情況裡,身份的翻轉直接讓男人和女人的地位互換,而且經常被創作成直白的諷刺文學,諸如戈爾德·布蘭滕伯格的《艾嘉麗亞的女兒們:對性的諷刺》(1985)和埃斯米·多德裡奇的《新格列佛遊記:又名小萊繆爾·格列佛的卡波伏塔歷險記》(1992)。
厄休拉·勒古恩在《塞格裡紀事》(1994,中文版發表於《科幻世界·譯文版》2009年1月刊)中對男權社會做出了複雜的倒轉,假設了一種嚴重的兩性失衡,藉此「創造了一個男人享有一切特權,而女人擁有所有權力的世界」。類似的兩性失衡在伊莉莎白·沃納伯格的《在母親的土地上》(1992)中創造了一個只有女人能結婚,男人必須專注於生育的世界。
有許多作品引入了生物決定論,暗示男性應當被隔離開,以保護社會免遭他們的攻擊性本能的影響。這類作品包括帕梅拉·薩金特的《女人海岸》(1986)、雪莉·泰珀的《通往女人國度之門》(1988)、勒古恩的《孤獨》(1994)和埃莉諾·阿納森的瓦爾哈斯系列故事。在瓦爾哈斯系列故事中,一個毛絨絨的類人外星物種在成年以後會將不同性別的個體隔離開,從而形成僅限同性的愛情關係,同時,該種族通過人工授精的方式進行繁殖。面對異性混居的人類,它們的震驚和困惑幾乎造成了一場戰爭。
這一題材的厭女主義作品(這類作品也被拉斯稱作「性之戰」)的代表包括託馬斯·伯格的《女人的統治》(1973)和艾德蒙·庫珀的《誰需要男人?》(1972,又名《性別大屠殺》)。
反烏託邦世界也是女性主義科幻的一條重要支脈。這類作品通過誇張的手段來批評兩性關係中的多種元素。較常見的內容包括反烏託邦社會,或者足以抵消一個更加烏託邦化的社會的元素,諸如皮爾西的《時間邊緣的女人》(1976)。
皮爾西的故事的講述者身處的現代世界被描繪成反烏託邦式的,同婦女在馬特波伊西特所享受的自由背道而馳。蘇西·麥琪·查娜斯的《步向世界盡頭》(1974)是一個極端的反烏託邦社會。該社會將女性物化到了極致,造就了一種動物般的奴隸制,同續集《母域》(1978)中的只有女人的社會形成了尖銳的對比。其他的作品則會想像女人被剝奪一切公民和政治權利的社會,諸如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1985)和蘇賽特·哈登·埃爾金的《母語》(1984)。在後者中,女人們通過創造女性語言來組織反抗。
女性主義科幻所採用的另一常見手段是對傳統性別身份的異化。這通常是通過描繪擁有不同性別結構或生物特徵的外星社會來實現的。代表性的案例包括勒古恩的伊庫盟系列,C·J·徹裡的沙尼系列,還有埃莉諾·阿納森的大多數作品,諸如《鐵族的女人》(1991),《劍環》(1993)等哈瓦哈斯系列小說。
一些作品會探討我們對性別的認知。這些作品會描繪只有單性別種族,藉此挑戰我們對性別的認知,諸如勒古恩的《黑暗的左手》(1969);會描繪沒有性別的種族,諸如格溫妮絲·瓊斯的阿留申三部曲;也會探索擁有更多性別的種族,諸如梅麗莎·斯科特的《影人》(1995)。
直接探討性別之間的(偶爾會很暴力的)政治鬥爭的作品較為少見。較為有力的案例有格溫妮絲的阿留申三部曲、查娜斯的霍爾德法斯特系列、L·蒂梅爾·杜尚的《馬爾克桑循環》和卡羅爾·艾姆什維勒的《男孩們》(2003)。
Alex Ebel為《黑暗的左手》繪製的圖書封面畫
雖然女性主義已經和科幻密切結合,從而使得活力四射的女性形象已經變得更加常見,但是人們卻很難如20世紀70年代那般,在當代作品中界定出一批「代表性」的女性主義科幻作品。這部分是因為圍繞女性主義的政治立場的多樣化,同時也與人們對性別同種族、階級、性取向和年齡的交集的關注有關。因此,即便越來越多的女性主義作家正在湧入業界,清楚地定義「女性主義」這一子類也依然在變得越來越困難。
此外,雖然有許多科幻作家會自認為是「女性主義者」,但是他們卻並不一定會總是創作直白的女性主義作品。不過,確實有大量可以被稱作「親女性主義」的科幻作品。然而,對其中一些作品來說,科幻中的女性主義已經失去了尖銳的稜角。在作家兼科幻評論家格溫妮絲·瓊斯看來,我們正在目睹一場女性主義科幻的倒退,倒退為她所謂的「女性科幻」。這類作品以和解性的姿態表達對性別平等的認同,更加注重對那些並不真正挑戰性別地位現狀的女強人的幻想,而沒有探究社會變化會產生何種政治/經濟平等關係的難題。
造成該問題的部分原因或許出在出版商眼中會吸引讀者的圖書類型上。雖然一些出版商會更加開明地對待女性主義和其他的赤裸政治作品,但是明確將自身同女性主義作品聯繫起來的出版公司卻鳳毛麟角。
在這方面,婦女出版社這家英國的出版公司的科幻部門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在莎拉·勒法努的領導下,該部門匯集了一批不同風格的相關著作,其中包括對拉斯、查娜斯、吉爾哈特等作家的一些經典女性主義著作的再版,其他的一些最初作為純科幻小說出版的作品,諸如瓊·絲隆採烏斯基的《入海之門》(1986),或作為主流文學出版的小說,諸如羅達·勒門的《夜晚之書》(1984)。婦女出版社還出版約瑟芬·薩克斯頓、塔尼斯·李和卡羅爾·艾姆什維勒等並不被視作女性主義作家的人的書,並再版了夏洛特·珀金斯·吉爾曼的《她的國》,一部19世紀的烏託邦著作。該出版社出版的作品也包括羅薩琳·洛芙(澳大利亞)、伊莉莎白·沃納伯格(加拿大)和坎達斯·簡·多塞(加拿大)等知名度較低的作家的著作。
水渠出版社這家致力於出版女性主義科幻的出版社的產品可被看作是對當代女性主義科幻作品的不錯的精選。在過去十年間,該社出版了一些更加激進且明確的女性主義作品,包括瓊斯的《生命》(2004)、杜尚的馬爾克桑系列,以及安德莉亞·海爾斯頓、萬達娜·辛格和尼西·肖等有色人種中的女性主義作家的作品。
安德莉亞·海爾斯頓(左,非裔)、萬達娜·辛格(中,印度裔)和尼西·肖(右,非裔)
女性主義對科幻領域的衝擊還延伸到了科幻研究領域。科幻批評的女性主義方法如今已經變得十分常見,隨之而來的是大量的專著、個人文集,以及數以百計的相關論文。早期的範例大多是對女性在科幻中被代表的方式的批判,其作者多為兼任作家的評論家。代表作品包括前文已經提到的拉斯的《科幻中的女性形象》、比弗利·弗蘭德的《處女地帶:科幻中的女人與性》(1972)、帕梅拉·薩金特為她的《神奇的女人:女性創作的關於女性的科幻小說》(1975)作的序、厄休拉·勒古恩的《美國科幻及其他》(1975)、瑪麗·肯尼·巴達米的《科幻的女性主義批評》(1976),以及蘇珊·伍德的《科幻中的女性》(1978)。
自20世紀70年代末起,評論家的焦點開始轉向女性和女性主義作家創作的科幻小說。在這些作品中,一個重要的部分是對「她的故事」的還原。人們開始為C·L·摩爾等早期女性作家的作品建檔,還開始在上至19世紀的烏託邦文學史(這類作品是婦女權利運動的產物的一部分)中找尋女性主義科幻的位置。與男性作家的烏託邦不同,這些小說總是在質疑現有性別狀況,強調女性地位的重要性。瑪麗·E·布拉德利·萊恩的《米佐拉》(1880)和夏洛特·珀金斯·吉爾曼的《她的國》(1915)描繪了一類全有女性組成的社會,並展現了這類社會相比於男性統治的社會的優越性。亨利埃塔·達格代爾的《遙遠時代的幾小時》(1883)和凱薩琳·海倫·斯賓塞的《未來的一周》(1987)這兩部澳大利亞的作品則描繪了政治改革和婦女參政帶來了未來烏託邦社會。孟加拉作家羅赫亞·謝卡瓦特·海珊的《蘇丹娜之夢》(1905)是一個建立在適當的科學和技術之上激進的女性烏託邦。女性作品中的這一烏託邦傳統在後續的數十年間已經被廣泛遺忘,直到被20世紀70年代的女性主義學者們重新挖掘出來。
BBC舞臺劇《她的國》劇照
20世紀80年代,學術期刊開始發行女性科幻特輯,諸如《關於女性的科幻—女性創作的科幻》和《科幻中的女性》。女性主義批評的地位也隨之逐漸穩固下來。
在有關該話題的一篇最早的詳細研究《在世界機器的夾縫中:女性主義與科幻》中,莎拉·勒法努對女性主義科幻和「女性化的科幻」進行了區分。她認為後者雖然通過強調女性和女性主義相較於男性和大男子主義的價值來挑戰既有的性別歧視,還對科幻的整體發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卻並不像更加激進的女性主義作品那樣懷疑男/女的兩性範式或質疑性別的建構。她宣稱,女性主義觀念之所以能夠在面臨讀者的抗拒的情況下依然在科幻領域繁榮昌盛,是因為最優秀的科幻作品會「把抱有懷疑的理性態度當作潛臺詞」,是因為「女性主義建立在一項意義深遠的懷疑論之上,即對父權世界的『自然性』的懷疑,和對男性的優越性的信念的懷疑,而父權制度便建立在這份優越性上」。
莎拉·勒法努(1953 ~ ),英國編輯,婦女出版社高級編輯,曾獲得軌跡獎最佳選集、最佳非虛構作品提名,業餘時間研究陳式太極拳。個人主頁:http://www.sarahlefanu.co.uk/
另一篇來自英國的研究論文——珍妮·沃馬克的《外星人及其他》(1993)——提供了將女性主義科幻與後現代和文學理論對立起來的複雜解讀;簡·唐納沃斯的《弗蘭肯斯坦的女兒們:創作科幻的女性》(1997)用主題式的方法討論了女性科幻,其中包括對女性科幻中的科學元素的頗具價值的分析。近期的研究工作則更多地採用更加歷史性的方法,去觀察性別、性和女性主義在早期科幻小說中起到的作用。
這類作品包括布賴恩·阿特伯裡的《解碼科幻中的性別》(2002)和賈斯汀·拉巴萊斯蒂爾的《科幻中的性之戰》(2002)。1999年,致力於科幻等其他類型文學的女性主義期刊《女性觀察》成立。在科幻領域外,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很少關注科幻作品。不過,許多信奉女性主義的科學評論家卻對女性主義科幻做出了有趣的分析,其中較為著名的有唐娜·哈拉維(她的《賽博格宣言》影響了皮爾西的《他,她,它》)、希拉蕊·羅斯、以及文學/科學評論家N·凱薩琳·海勒斯。
唐娜·哈拉維《賽博格宣言》封面,譯文地址: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4891105/
科幻的女性主義批評最早誕生在科幻社群內。在社群裡,作家和科幻迷會撰寫文章、評論和信件,來就女性主義話題展開辯論,此外,還時常會和其他科幻迷發生激烈的爭吵。
20世紀30年代以後的早期男性編輯和評論家曾經指出:女性和「性」不屬於科幻。類似地,在許多人看來,就算人們確實在原則上相信性別平等,女性主義在科幻中也依然沒有存在的空間。
發表在愛好者雜誌《卡特魯》上的「科幻中的女性」巡迴研討會檔案(編輯為傑弗裡·D·史密斯)出色地反映了當時的討論的情景。參與討論的人有蘇西·麥琪·查娜斯、維吉尼亞·基德、馮達·麥金泰爾、喬安娜·拉斯、凱特·威廉和切爾西亞·奎因·亞布羅,此外,還有薩繆爾·R·德拉尼和小詹姆斯·提普垂(此時,提普垂依然在使用偽造的男性身份)。人們來信就性、性別角色、文學、暴力、強姦和母性進行了辯論、反省和口誅筆伐,其中產生的顯而易見的分歧並不僅僅產生於「男性」和女性作家之間,還產生於拉斯等激進派和威廉、基德等其他人之間。
女性主義愛好者雜誌《卡特魯》
《卡特魯》雜誌小規模地捕捉到了一種女性主義意識的覺醒模式,這種模式在當時的許多其他愛好者雜誌和專業雜誌上也得到了實踐。
自20世紀70年代初期開始,喬安娜·拉斯、馮達·麥金泰爾和科幻迷作家蘇珊·伍德在撰文、回應來信和評論上尤為活躍。她們希望能藉此將科幻中的帶有歧視色彩的女性形象同更廣義的女性主義社會批評聯繫起來。對這些作家來說,科幻不僅反映了更廣義的性別政治,其自身更是一片爭奪文化表徵的戰場。
拉斯和麥金泰爾經常在公開場合就科幻作品中的性別歧視和女性主義展開熱烈的辯論,有關場合包括半專業雜誌《外星評論家》(1973-1974)和愛好者雜誌《來自化學部門的筆記》,後者收錄了麥金泰爾對上文提到的拉斯的《科幻中的女性形象》的回應。
這些意見的交換表明:科幻社群在討論女性主義話題時,時常會變得情緒化,進行熱烈的爭論,有時甚至會爆發激烈的爭吵。辯論時常會淪為人身攻擊,完全偏離了拉斯的「性別歧視並非個人缺陷,而是體制上的壓迫」的觀點。據蘇珊·伍德在《人的程序》中的回憶,「喬安娜、馮達和她們為數不多的支持者們總是會被人們激動地罵作『刻薄惡毒的女性主義婊子』」。
蘇珊·伍德(1948 ~ 1980),加拿大文學評論家、作家、科幻迷兼編輯。伍德與其丈夫合作推出的業餘科幻雜誌《Energumen》曾獲得了1973年雨果獎最佳業餘雜誌獎。她自己則在1976年的世界科幻大會上帶頭組織了科幻大會歷史上的首個女性主義討論會。該討論會促成了WisCon——歷史最悠久的女性主義科幻大會——的誕生。
伍德認為,她自己對科幻界越發直言不諱的批評影響到了她在社群內的地位:「在科幻大會上抱怨會講下流笑話的研討會並進行脫衣抗議是『婦女解放瘋子』們才會做的。這些行為是毫無意義的吹毛求疵,而且非常令人憤怒。」
不過,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科幻迷中的女性主義者們開始對科幻的物理空間和話語空間產生影響。蘇珊·伍德帶頭開始在科幻大會上組織女性活動,並在1974年的世界科幻大會(Discon II)上組織了首場「科幻中的女性」討論會,還設置了名為「我們自己的房間」的僅限女性入內的活動場所。
在1977年的世界科幻大會上,珍妮·格莫爾的報告暗示稱涉及女性主義的活動雖然變得更加頻繁,卻依然頗具爭議,而且正在變成「越來越多的譏諷的目標,有時還會招致那些認為科幻圈不歡迎女性主義,或認為科幻圈並不存在性別歧視,因此也並不需要討論女性主義的人的怒火和憤恨」。
於是,信奉女性主義的科幻迷們創造了與同好交流的空間,建立了屬於女性的業餘出版協會,創辦了許多女性主義愛好者雜誌,並主辦了屬於女性主義者的科幻大會——威斯康辛科幻大會(WisCon)。
最長壽也是最知名的女性主義愛好者雜誌是《亞努斯/奧羅拉》,最初由珍妮絲·博格斯塔德和珍妮·格莫爾負責編輯。《亞努斯/奧羅拉》發表評論、論文,以及女性主義科幻迷之間的書信和活躍的交流。該雜誌還以發掘早期女性作家的作品為目的,收錄了重要的圖書編目信息,最終形成了一份內含180位女性科幻/奇幻作家的名錄,發表在雜誌的1979年刊上。其他的女性主義或反性別歧視的愛好者出版物包括阿曼達·班基爾編輯的《女巫和變色龍》、珍妮絲·博格斯塔德編輯的女性主義科幻季刊《新月》、德尼斯·霍華德編輯的《女人和男人》和艾夫登·卡羅爾的《隱形愛好者》。
這些活動大都沒能對更大範圍內的科幻社群產生多少影響。許多科幻迷害怕他們的成果會被人遺忘。在《寫給喬安娜·拉斯的公開信》中,珍妮·格莫爾認為,她自己在20世紀70年代的科幻圈和科幻界的經歷正在被那些選擇性無視女性主義的影響、將整個十年視作「無趣」的男性們重寫。
今天,我坐在完全由男性組成的『70年代的科幻圈』討論會的聽眾席上……沒有聽到任何有關這十年中的政治、改變和女性所扮演的角色的內容(除了人們偶爾會鬨笑著說起如今和女性科幻迷約會已經變得多麼容易以外)。
女性主義活動在科幻社群中的長期影響的最準確的晴雨表或許要數成功舉辦的女性科幻大會WisCon。大會雖然在它的早年遭到了批評,卻自1977年以來一直在持續召開。WisCon的榮譽嘉賓名單讀起來就像是一張女性科幻作家和科幻迷的名人花名冊——按時間順序,名單上的人有:凱薩琳·麥克萊恩、馮達·麥金泰爾、蘇珊·伍德、蘇西·麥琪·查娜斯、瓊安·文奇、奧克塔維亞·巴特勒、伊莉莎白·A·琳恩、麗薩·塔特爾、蘇賽特·哈登·埃爾金、康妮·威利斯、薩繆爾·R·德拉尼、帕特·卡迪根、艾瑪·布爾、帕特·墨菲、帕梅拉·薩金特、洛伊斯·麥克馬斯特·比約德、凱倫·喬伊·福勒、尼古拉·格裡菲斯、勒古恩、朱迪斯·梅麗爾、梅麗莎·斯科特、蘇珊娜·斯特吉斯、雪莉·R·泰珀、南希·克雷斯、伊莉莎白·沃納伯格納洛·霍普金森、卡羅爾·艾姆什維勒、埃莉諾·阿納森、格溫妮絲·瓊斯、凱特·威廉、勞瑞·馬克思、杜尚、艾倫·克拉格斯、內迪·奧克拉弗和尼西·肖。
WisCon的參會者的數量和熱情程度在20世紀80年代經歷了一段低谷期,此後,在1991年,隨著小詹姆斯·提普垂獎宣告成立,重新扶搖直上。該獎項通常在WisCon的頒獎儀式上頒發。
近些年裡,WisCon還是圍繞「科幻中的種族問題」和「有色人種在科幻社群中的地位」這兩項議題展開的「令人不愉快的交流」的前沿陣地——兩項議題還出現在水渠出版社的「WisCon編年史」系列圖書中,其中,以L·蒂梅爾·杜尚與艾琳·岡恩編輯的《有關女性主義、種族、革命和未來的煽動性文章》(2008)和尼西·肖編輯的《寫作和種族身份》(2011)尤甚。
雖然科幻領域的女性主義者還在繼續致力於鑽研這些難啃的問題,還在推動女性的科幻創作,但是在科幻界,卻依然有一部分人認為女性主義與科幻無關,認為相比於男性作者為主的核心科幻,女性的作品無關緊要。
對許多人(既包括男人,也包括女人)來說,革命已經結束了,性別平等已經勝利實現了,而我們正生活在後女性主義時代。對另外一些人來說,拉斯在《如何壓制女性的創作》中指出的不重視女性作品的若干方式卻依然在令人不適地大行其道。不過,雖然年輕一代的女性主義科幻迷和作家們正在故調重彈,其論點和爭論過程同20世紀70年代科幻圈對女性主義作品的態度擁有相同的特徵,但是女性主義在科幻社群內的激進作風卻正在經歷某種意義上的復興。
水渠出版社近期出版的圖書
女性主義在科幻領域的現代表達正越來越多地出現在線上,在網絡上,許多女性主義科幻迷和作家都在維護討論女性主義話題的博客,其中便包括水渠出版社的博客「沿渠漫步」(https://aqueductpress.blogspot.com/)。網站創造的廣博宇宙促進了女性參與科幻/奇幻創作。關於女性主義的廣播電臺紛紛湧現,諸如「銀河系之郊」這一播報推想小說動態的女性主義論壇。
女性主義話題雖然遭到了人們的抗拒,卻依然會是科幻社群內的一項重要討論內容。科幻自身也仍舊是進行與性別、社會關係和新形式的人類相關的思想實驗的豐饒沃土。對21世紀的女性主義來說,這些話題依然佔據著中心地位。
(以下是文中有中譯本的相關作品)
她的國
夏洛特·吉爾曼 著 / 王曉雙等 譯
北京時代華文書局 / 豆瓣評分7.2
黑暗的左手
厄休拉·勒古恩 著 / 陶雪蕾 譯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 豆瓣評分8.4
失去一切的人(又譯:一無所有)
厄休拉·勒古恩 著 / 陶雪蕾 譯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 豆瓣評分8.8
女身男人
卓安納·拉思 著 / 洪凌 譯
繆思文化 / 暫無豆瓣評分
入海之門
瓊·絲隆採烏斯基 著 / 王義豹 譯
重慶出版社 / 豆瓣評分7.3
塞格裡紀事
厄休拉·勒古恩 著 / 袁楓 譯
《科幻世界•譯文版》2009年1月刊
通往女人國度之門
雪莉·泰珀 著 / 洪凌 譯
繆思出版 / 暫無豆瓣評分
使女的故事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著 / 陳小慰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 豆瓣評分8.3
類人猿、賽博格和女人:自然的重塑
唐娜·哈拉維 著 / 陳靜等 譯
河南大學出版社 / 豆瓣評分7.1
夢蛇
馮達·N·麥金泰爾 著 / 齊如君 譯
天地出版社 / 豆瓣評分7.7
外國科幻論文精選
王逢振 主編
重慶出版社 / 豆瓣評分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