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郎中 郎中談心
93歲的阿婆沒有痴呆,只是我們呆住罷了。
--- 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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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1個月前。
我的一個老年男性病友,70多歲,放過支架,突然聯繫我:殷醫生,我媽心臟不好,能到你這兒住院嗎?請幫幫忙!
我的頭立刻就有點兒大了:是你媽媽?確定?......那老太太高壽?
不高,也不太瘦。這裡的醫生說她心臟不好!
我暈:大概是我的山東普通話沒嘚瑟好。
只能硬著頭皮自己安慰自己:好吧好吧,老病人的家裡人,總要照顧一點兒對吧。來吧來吧;若有心電圖,先發我看一下。
心電圖提示有房顫和心肌缺血。同時發過來的醫保卡照片顯示老太太再過幾個月就滿93周歲了!
第二天,老病友微信裡告訴我:老太太感覺心臟好一點兒了,不想來了......。
哦,好的好的。我也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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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沒完。
3天後,老病友突然又說:媽媽更不好了,要叫救護車送我們醫院裡來。
我在門診,我讓我們W主任到急診收老太太進病房。
很快,老太太的診斷明確了:
1.II型呼吸衰竭(氧分壓45mmHg,二氧化碳分壓70mmHg) 肺部感染
2.心力衰竭
3.急性非ST段抬高型心肌梗死
4.中到大量胸腔積液
5.心房顫動
6.腎功能不全
7.高血壓
過了幾天,又多出一個診斷:
8.上消化道出血
也許應激,也許藥物相關......總之,我們這群「醫寶寶」們太難了!心梗也好房顫也罷,需要抗栓,抗栓容易出血;這麼高齡的老太太,已經有消化道出血了,抗栓力度必須儘量弱一點兒。這個平衡真的不好把握,哪怕你是個不搗糨糊的「老江湖」。
可以說老太太是多器官衰竭合併多器官功能障礙。
但,仔細分析下來,她本次發病的主要矛盾是兩個:一個感染,一個心梗。房顫、腎功能不全、消化道出血等,目前尚都是一些「助紂為虐」的角色兒,當然啦病情惡化時,它們也說不定啥時就會跳出來幹些「搶班奪權」的勾當兒!
另一個預後關係很大的是年齡,老太太耄耋之年,呼衰心衰心梗感染隨便一個都可能帶走她,偏偏又這麼多疾病夾雜在一起,能挺過來嗎?
我和老病友講:老太太的病情不樂觀,做好心理準備。但,既然來住院了,我們定會做出最大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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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對93歲老太太的II型呼吸衰竭,我們用了差不多「最硬核」的措施來緩解:抗感染、BiPAP呼吸機、胸腔閉式引流等。
面對我們自己專業的疾病:心肌梗死、心力衰竭和心房顫動,除了用藥,我們反而束手無策了,似乎只能聽天由命,缺血的毛病偏偏合併了消化道出血,抗栓藥也只好從三個降為一個了......我們擅長的介入治療?看樣子,是不給我們機會了。
那些日子,外面的天氣很晴朗,老太太的「前景」卻一點兒也不明朗。
每次去看老太太,和她打招呼握握她的手,這時老太太會用了超乎尋常的力氣握緊了不放開。
老實講,93歲的老太太,又缺氧又二氧化碳瀦留的,又心衰又心梗的......握手的力氣那麼大、思維卻又那麼清晰,還是有點兒駭人的。
最震撼地,還是那天一早,去看老太太,當時她的胸腔閉式引流還未撤除,她握住我的手:醫生,給我放個支架,救救我!
幾天接觸下來,我知道老太太思路是真的清晰,並非原來擔心的老年痴呆講胡話。恐怕那一刻,呆住的是我們。
病人的家屬也三番五次地和我講:能給老太太放個支架就放吧,有什麼事我們家屬擔當。
我是如此「官樣」也是原樣回復自己老病友的:我們會根據老人的綜合情況,作出對老人最合適的醫療決策;當然,你們家屬的意願我們一定會充分考慮。
等老太太感染有所控制,呼吸衰竭有好轉,甚至心衰也有糾正,大便隱血也轉陰,天天主訴只剩下胸痛時,我們決定還是給老太太做個冠脈造影明確。
前面的一個病人,我還沒有下臺。老太太被推倒了DSA的走廊上候臺。
過了一會兒,護士跑進來說:殷醫生,你快先看看外面的老太太吧,氣急很明顯,能行嗎?
在忙碌的DSA走廊裡,老太太大聲地喘息著,大白天的卻老遠就可以聽到,我那會兒還真就想起了小時候燒火時拉過的風箱。
老太太,對不起,不是我不想給你做,但你不能耐受啊!
介入手術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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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再去看她。
老太太用右手拉住我的手:醫生,救救我,救救我!然後左手拍打著胸脯:痛啊!痛啊!
對不起,老太太,那時,其實我已經打起了退堂鼓。但嘴裡還是不忍,冒出了這樣一句話:你好好吃飯配合練習,等你可以平躺2個小時了,我再給你做。
真的還有機會再做嗎?
風險是可預見的,介入手術會給老太太帶來獲益嗎?
對老太太下一步的治療,我們團隊默默地形成了一個不言傳的共識:藥物能穩定下來,見好就收吧。
此後,每天早晨去看老太太,聽她大喊大叫說出那句:醫生,放個支架,救救我。於我,都是一種煎熬。
那個時刻,最無能最無力最無助卻又最想幫助老太太的人恐怕還是我們,這些不太被人理解的「醫寶寶」們。
老太太住院到差不多3周時,我還是下定決心在出院前給她做個冠脈造影。組裡的醫生勸我:殷老師,我們見好就收吧。
感染、呼衰、甚至心衰,已經明顯控制;但,心絞痛仍頻發,心電圖動態缺血改變。
躺在DSA工具機上的老太太還是有明顯的喘息、氣短。但她真的很好地配合了,用一聲不吭這個詞不合適,因為她的喘息很重,但一動不動也不喊痛,不能再乖了,你不能有更多期盼了。
一造影:右冠狀動脈從開口就完全閉塞了!
諸位看官,下圖那個清楚地C字型不是血管通暢,而是右冠全程鈣化的影兒!
左冠狀動脈呢?迴旋支還好。但前降支開口幾乎就要閉塞了!!!
老太太天天喊痛是有道理的。
還好,最終還是堅持給老太太做了造影。至少搞了個明明白白。
是否需要血運重建?當然需要。
如何做好?
考慮到老人雙抗的不可預期,我決定僅僅做「控制性球囊成形術(Controlled Balloon Angioplaxity, CBA)」的計劃,只在不得已時才考慮支架植入。
用小的球囊擴了一下,棘突球囊雖然費力但終於通過病變,順利地完成了擴張,球囊充盈良好情況和PTCA後的造影,沒有明顯的夾層,血流很好,結果可接受。當然,並沒有如老太太所願植入支架。
手術結束時,才發現老太太是如此安靜,呼吸平穩,沒有了上臺前那讓人心煩氣躁著急上火的喘息聲。
難道是老太太被嚇壞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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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家屬,老太太要準備出院了。如果有機會,以後回來再試試右冠;如果感覺很好,就繼續好好吃藥。
周二一早做的手術。周三早晨去看她,一切OK。
周四一早去,發現氣氛不對了,陪夜的兒子告訴我:老太太從昨天晚上7點吵鬧撲騰到今天早晨,愣是一點兒沒睡。
我邊看老太太,便回他:很好很好很好。
家屬詫異地看著我。
我連忙解釋:老太太這樣鬧騰,心衰和心絞痛都沒發,我就放心了。我指的是這個意思。老太太有意無意地用自己的方式幫我驗證了一下PCI後的治療效果。
老太太的神志改變,不是呼衰不是心衰,造影劑腦病?喹諾酮類藥物所致?還是因為出院要回到護理院受到刺激?......
老太太握住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了一些似乎是家務事兒......我聽得懵逼,但還是不懂裝懂了地「威脅」她:如果還要在我這兒看病,就要守紀律,好好吃飯,好好吃藥,好好聽話。
家屬也很驚奇,老太太居然聽你的話。無論是上述哪種情況,既往的經驗告訴我老太太精神神志恢復總要有幾天了。
今天,終於,那位大喊大叫給我裝個支架的老太太出院了。
今天的上海,外面陰雨連綿;我們心裡,明亮萬般。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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