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老故事,說是有一隻羊,被人從船上扔到了海裡,於是其餘的羊也跟著跳下海去。「因為羊有一種天性,那就是它們永遠要跟著頭一隻羊,不管走到哪裡。就因為這,亞里斯多德曾批評羊是世界上最愚蠢、最可笑的動物。」那個講故事的人這樣說。
松毛蟲也具有這種天性,而且比羊還要強烈。第一隻到什麼地方去,其餘的都會依次跟著去,排成一條整齊的隊伍,中間不留一點空隙。它們總是排成單行,後一隻的須觸到前一隻的尾。為首的那隻,無論它怎樣打轉和歪歪斜斜地走,後面的都會照它的樣子做,無一例外。第一隻毛毛蟲一面走一面吐出一根絲,第二隻毛蟲踏著第一隻松毛蟲吐出的絲前進,同時自己也吐出一條絲加在第一條絲上,後面的毛毛蟲都依次效仿,所以當隊伍走完後,就有一條很寬的絲帶在太陽下放著耀眼的光彩。這是一種很奢侈的築路方法。我們人類築路的時候,用碎石鋪在路上,然後用極重的蒸汽滾筒將它們壓平,又粗又硬但非常簡便。而松毛蟲,卻用柔軟的緞子來築路,又軟又滑但花費也大。
這樣的奢侈有什麼意義嗎?它們為什麼不能像別的蟲子那樣免掉這種豪華的設備,簡樸地過一生呢?我替它們總結出兩條理由:松毛蟲出去覓食的時間是在晚上,而它們必須經過曲曲折折的道路。它們要從一根樹枝爬到另一根樹枝上,要從針葉尖上爬到細枝上,再從細枝爬到粗枝上。如果它們沒有留下絲線作路標,那麼它們很難找回自己的家,這是最基本的一條理由。
有時候,在白天它們也要排著隊作長距離的遠徵,可能經過三十碼左右的長距離。它們這次可不是去找食物,而是去旅行,去看看世界,或者去找一個地方,作為它們將來蟄伏的場所。因為在變成蛾子之前,它們還要經過一個蟄伏期。在作這樣長途旅行的時候,絲線這樣的路標是不可缺少的。
在樹上找食物的時候,它們或許是分散在各處,或許是集體活動,反正只要有絲線作路標,它們就可以整齊一致地回到巢裡。要集合的時候,大家就依照著絲線的路徑,從四面八方匆匆聚集到大隊伍中來。所以這絲帶不僅僅是一條路,而且是使一個大團體中各個分子行動一致的一條繩索。這便是第二個理由。
每一隊總有一個領頭的松毛蟲,無論是長的隊還是短的隊。它為什麼能做領袖則完全出自偶然,沒有誰指定,也沒有公眾選舉,今天你做,明天它做,沒有一定的規則。,毛蟲隊裡發生的每一次變故常常會導致次序的重新排列。比如說,如果隊伍突然在行進過程中散亂了,那麼重新排好隊後,可能是另一隻松毛蟲成了領袖。儘管每一位「領袖」都是暫時的、隨機的,但一旦作了領袖,它就擺出領袖的樣子,承擔起一個領袖應盡的責任。當其餘的松毛蟲都緊緊地跟著隊伍前進的時候,這位領袖趁隊伍調整的間隙搖擺著自己的上身,好像在做什麼運動。又好像在調整自己——畢竟,從平民到領袖,可是一個不小的飛躍,它得明確自己的責任,不能和剛才一樣,只需跟在別人後面就行了,當它自己前進的同時,它就不停地探頭探腦地尋找路徑。它真是在察看地勢嗎?它是不是要選一個最好的地方?還是它突然找不到引路的絲線,所以犯了疑?看著它那又黑又亮,活像一滴柏油似的小腦袋,我實在很難推測它真的在想什麼?我只能根據它的一舉一動,作一些簡單的聯想。我想它的這些動作是幫助它辨出哪些地方粗糙,哪些地方光滑,哪些地方有塵埃,哪些地方走不過去。當然,最主要的是辨出那條絲帶朝著哪個方向延伸。
松毛蟲的隊伍長短不一,相差懸殊,我所看到的最長的隊伍有十二碼或十三碼,其中包含二百多隻松毛蟲,排』成極為精緻的波紋形的曲線,浩浩蕩蕩的,最短的隊伍一共只有兩條松毛蟲,它們仍然遵從原則,一個緊跟在另一隻的後面。
有一次我決定要和我養在松樹上的松毛蟲開一次玩笑,我要用它們的絲替它們鋪一條路,讓它們依照我所設想的路線走。既然它們只會不假思索地跟著別人走,那麼如果我把這路線設計成一個既沒有始點也沒有終點的圓,它們會不會在這條路上不停地打轉轉呢?
一個偶然的發現幫助我實現了這個計劃。在我的院子裡有幾個栽棕樹的大花盆,盆的圓周大約有一碼半長。松毛蟲們平時很喜歡爬到盆口的邊沿,而那邊沿恰好是一個現成的圓周。
有一天,我看到很大一群毛蟲爬到花盆上,漸漸地來到它們最為得意的盆沿上。慢慢地,這一隊毛蟲陸陸續續到達了盆沿,在盆沿上前進著。我等待並期盼著隊伍形成一個封閉的環,也就是說,等第一隻毛蟲繞過一圈而回到它出發的地方。一刻鐘之後,這個目的達到了。現在有整整一圈的松毛蟲在繞著盆沿走了。』第二步工作是,必須把還要上來的松毛蟲趕開,否則它們會提醒原來盆沿上的那圈蟲走錯了路線,從而擾亂實驗。要使它們不走上盆沿,必須把從地上到花盆間的絲拿走。於是我就把還要繼續上去的毛蟲撥開,然後用刷子把絲線輕輕刷去,這相當於截斷了它們的通道。這樣下面的蟲子再也上不去,上面的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這一切準備就緒後,我們就可以看到一幕有趣的景象在眼前展開了:
一群毛蟲在花盆沿上一圈一圈地轉著,現在它們中間已經沒有領袖了。因為這是一個封閉的圓周,不分起點和終點,誰都可以算領袖,誰又都不是領袖,可它們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
絲織和軌道越來越粗了,因為每條松毛蟲都不斷地把自己的絲加上去。除了這條圓周路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什麼叉路了,看樣子它們會這樣無止境地一圈一圈繞著走,直到累死為止?
舊派的學者都喜歡引用這樣一個故事:「有一頭驢子,它被安放在兩捆乾草中間,結果它竟然餓死了。因為它決定不出應該先吃哪一捆。」其實現實中的驢子不比別的動物愚蠢,它捨不得放棄任何一捆的時候,會把兩捆一起吃掉。我的毛蟲會不會表現得聰明一點呢?它們會離開這封閉的路線嗎?我想它們一定會的。我安慰自己說:
「這隊伍可能會繼續走一段時間,一個鐘頭或兩個鐘頭吧。然後,到某個時刻,毛毛蟲自己就會發現這個錯誤,離開那個可怕的騙人的圈子,找到一條下來的路。」
而事實上,我那樂觀的設想錯了,我太高估了我的毛毛蟲們了。如果說這些毛蟲會不顧飢餓,不顧自己一直回不到巢,只要沒有東西阻撓它們,它們就會一直在那兒打圈子,那麼它們就蠢得令人難以置信了。然而,事實上,它們的確有這麼蠢。
松毛蟲們繼續著它們的行進,接連走了好幾個鐘頭。到了黃昏時分,隊伍就走走停停,它們走累了。當天氣逐漸轉冷時,它們也逐漸放慢了行進的速度。到了晚上十點鐘左右,它們繼續在走,但腳步明顯慢了下來,好像只是懶洋洋地搖擺著身體。進餐的時候到了,別的毛蟲都成群結隊地走出來吃松葉。可是花盆上的蟲子們還在堅持不懈地走。它們一定以為馬上可以到目的地和同伴們一起進晚餐了。走了十個鐘頭,它們一定又累又餓,食慾極好。一棵松樹離它們不過幾寸遠,它們只要從花盆上下來,就可以到達松樹,美美地吃上一頓松葉了。但這些可憐的傢伙已經成了自己吐的絲的奴隸了,它們實在離不開它,它們一定像看到了海市蜃樓一樣,總以為馬上可以到達目的地,而事實上還遠著呢!十點半的時候,我終於沒有耐心了,離開它們去睡我的覺。我想在晚上的時候它們可能清醒些。可是第二天早晨,等我再去看它們的時候,它們還是像昨天那樣排著隊,但隊伍是停著的。晚上太冷了,它們都蜷起身子取暖,停止了前進。等空氣漸漸暖和起來後,它們恢復了知覺,又開始在那兒兜圈子了。
第三天,一切還都像第二天一樣。這天夜裡非常冷,可憐的毛蟲又受了一夜的苦。我發現它們在花盆沿分成兩堆,誰也不想再排隊。它們彼此緊緊地挨在一起,為的是可以暖和些。現在它們分成了兩隊,按理說每隊該有一個自己的領袖了,可以不必跟著別人走,各自開闢一條生路了。我真為它們感到高興。看到它們那又黑又大的腦袋迷茫地向左右試探的樣子,我想不久以後它們就可以擺脫這個可怕的圈子了。可是不久我發現自己又錯了。當這兩支分開的隊伍相逢的時候,又合成一個封閉的圓圈,於是它們又開始了整天兜圈子,絲毫沒有意識到錯過了一個絕佳的逃生機會。
後來的一個晚上還是很冷。這些松毛蟲又都擠成了一堆,有許多毛蟲被擠到絲織軌道的兩邊,第二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在軌道外面,就跟著軌道外的一個領袖走,這個領袖正在往花盆裡面爬。這隊離開軌道的冒險家一共有七位,而其餘的毛蟲並沒有注意它們,仍然在兜圈子。
到達花盆裡的毛蟲發現那裡並沒有食物,於是只好垂頭喪氣地依照絲線指示的原路回到了隊伍裡,冒險失敗了。如果當初選擇的冒險道路是朝著花盆外面而不是裡面的活,情形就截然不同了。
一天又過去了,這以後又過了一天。第六天是很暖和的。我發現有幾個勇敢的領袖,它們熱得實在受不住了,於是用後腳站在花盆最外的邊沿上,做著要向空中跳出去的姿勢。最後,其中的一隻決定冒一次險,它從花盆沿上溜下來,可是還沒到一半,它的勇氣便消失了,又回到花盆上,和同胞們共甘苦。這時盆沿上的毛蟲隊已不再是一個完整的圓圈,而是在某處斷開了。也正是因為有了一個唯一的領袖,才有了一條新的出路。兩天以後,也就是這個實驗的第八天,由於新道路的開闢,它們已開始從盆沿上往下爬,到日落的時候,最後一隻松毛蟲也回到了盆腳下的巢裡。
我計算了一下,它們一共走了四十八個小時。繞著圓圈走過的路程在四分之一公裡以上。只有在晚上寒冷的時候,隊伍才沒有了秩序,使它們離開軌道,幾乎安全到達家裡。可憐無知的松毛蟲啊!有人總喜歡說動物是有理解力的,可是在它們身上,我實在看不出這個優點。不過,它們最終還是回到了家,而沒有活活餓死在花盆沿上,說明它們還是有點頭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