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額山前,你站著。我想起了遠方的你,但是我在湘江放舟,我看到山崖上的那朵蘋花,我想獻給你,但是因為被貶湖湘,我沒有辦法給你——欲採蘋花不自由。」
12月7日晚上,被網友們稱為「法外狂徒張三」的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羅翔,面對中南大學近千名學生,提到了柳宗元的詩句「春風無限瀟湘意,欲採蘋花不自由」。
他是在講述嚴復翻譯法學家約翰·穆勒《論自由》一書時,提到柳宗元寫於湖南的這首詩的。按羅翔的說法,嚴復在翻譯「OnLiberty」時,怎麼也找不到中文中對應「Liberty」的詞,直到他想起了柳宗元的《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這首詩,把詩中的「自由」和「Liberty」對應上了。
蘋花是一種長在淺水中的花,並非羅翔說的在山崖上。不過,這並不妨礙植物知識有欠缺的羅翔對自由的講解。接著,羅翔用阿Q的語氣模仿柳宗元:「欲跟吳媽睡覺不自由啊,你說我看中了你,你憑什麼不看中我,我茴字都知道五種寫法,不自由啊。」一片鬨笑中,羅翔繼續他的講座:「法律保護的是免於被人侵犯的自由。法律正是通過對消極自由的捍衛,培育人們能夠擁有積極自由的能力……」
近100分鐘的演講,妙語連篇的羅翔或直接提到、或間接引用到的書目不下20本。就如他在講座臨近結束時建議的多讀經典一樣,羅翔之所以能從耒陽一少年成長為今天著名的「法外狂徒張三」,他的閱讀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兩個關於梨的故事,羅翔覺得自己更像偷梨的那個
12月7日晚上,羅翔在中南大學做演講的主題是《如何培育我們的法治信念》。他的這次回湘演講,是中南大學「12·4憲法日」活動的一部分。演講正式開講前,這個B站上的紅人,接受了中南大學給他的兼職教授的聘書。
近千個座位的中南大學毓秀樓和聲堂,走道上都擠滿了羅翔的粉絲。這還是中南大學限流的結果。
12月7日晚上6時55分,羅翔進入和聲堂之前,和聲堂已經座無虛席。在尖叫聲中接過兼職教授的聘書後,演講開始。
演講從「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問題」談起。這是上世紀70年代倫敦日報向它的專欄作者徵集過答案的問題,劇作家切斯特頓的回覆是「在我」。這個問答,兩個月前,《我潛伏上海「名媛」群,做了半個月的名媛觀察者》的文章引起爭議時,羅翔在B站評議那篇文章中提到的拼酒店自拍的上海名媛時,也有過引用。不過,這一次,他沒再導向「上海名媛」那件舊聞,而是導向了自己。
「生活中每天都能看到許許多多的社會亂象,但是人類最古老的思維,始終認為社會的問題可能要朝內看。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有幽暗的成分。正是這些幽暗的成分,結出的果子就是犯罪。」目測身高有1.9米的羅翔在講臺上慢慢來回踱著步,語速和他的步速相當。他在說到每個人內心都有幽暗的成分後,提到了我們歷史上著名的孔融讓梨和古羅馬帝國時期著名思想家奧古斯丁偷梨的故事。
奧古斯丁偷梨的故事出現在其著作《懺悔錄》中。《懺悔錄》也是羅翔在演講中提到的第一本經典。奧古斯丁在這本經典的第二卷中回顧了他幼時的偷梨事件。「他在《懺悔錄》中反思他為什麼要偷梨,他說他享受偷竊的快感。」
羅翔說他小時候讀孔融讓梨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覺悟離孔融「怎麼那麼遠」,但他在讀到《懺悔錄》中奧古斯丁偷梨後的反思時,覺得奧古斯丁說出了他的「內心的幽暗」:「我從小就不是個好孩子,雖然我在老師面前還是好的,但只要脫離老師的監管,我內心的幽暗就很容易生發。」
法國思想家讓—雅克·盧梭的《愛彌兒》是羅翔提到的第二本經典。會講故事的羅翔讓這本經典和德國古典哲學創始人康德一起出場。
「康德的規律像時鐘一樣精準,每天下午三點散步。所以那時聊天、跳廣場舞的老頭老太太到時間了就對時:『康德來了,下午三點到了』,康德唯一一次沒有按時去散步的(那天),是閱讀盧梭的《愛彌兒》。」
被認為在西方教育史上首次系統提出了新的兒童教育觀的這本經典,羅翔覺得它討論的是「如何在一個墮落的世界保持人性的良善」。「我們身患一種病,這種病是可以治癒的,因為我們的人性是向善的。只要我們願意改變內心的毛病,自然就會幫助我們。」演講中,《愛彌兒》序言中引用的古希臘哲學家塞內卡的這句名言,羅翔背了出來,說《愛彌兒》這本書全書是對這句話的展述,是一種「樂觀主義」:「假設人性是純良的,我們還需要法律嗎?」
柏拉圖的《理想國》教訓:追求最優,往往達至災難性後果
「憑啥讓我養弟弟?」今年9月,22歲的某女大學生因拒絕撫養弟弟,被父母告上法庭。12月7日晚上的演講中,羅翔重提這一舊事後,把馬丁·路德·金的名言「法律不能讓人愛我,但至少能讓人不傷害我」亮了出來。
接著上場的經典,是柏拉圖的《理想國》。不過,柏拉圖和他的《理想國》比較慘的是,是作為反面教材出現在羅翔的演講中的。
哲學家執政治國是柏拉圖的《理想國》中最具特色的內容之一,也是柏拉圖理想國家的核心內容。《理想國》的核心是正義,全書圍繞正義問題展開。哲學王統治則是實現柏拉圖正義理想的關鍵,離開哲學王統治,正義的實現也就成了一句空話。
希望哲學王執政的柏拉圖曾三次被忽悠著遠赴小城邦敘拉古,以為能在敘拉古推行他的哲學王統治。三次都失敗,敘拉古的執政者並非他理想中的哲學王。三次,他不是被流放,就是被驅逐,最後一次還被賣作了奴隸。
「人,詩意地棲居」是德國19世紀浪漫派詩人荷爾德林的一句詩。經海德格爾的哲學闡發後,「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成為幾乎所有人的共同嚮往。海德格爾曾被認為是自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以來第一個認真思考存在問題的思想家,也有人認為他是20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讓人很遺憾的是,這個哲學家也中了柏拉圖的毒,認為希特勒是哲學王,效忠了希特勒。海德格爾的這段黑歷史,也被羅翔運用到了演講中,海德格爾二戰後重回弗萊堡大學,羅翔演繹了海德格爾的同事:「君自敘拉古而來?」
柏拉圖的三次敘拉古之行,是歷史上知識分子遭遇政治迷局中最具有啟示性的一幕。羅翔講脫口秀般把柏拉圖敘拉古的故事講完之後,提到了柏拉圖最後一部著作《法義》,他模仿柏拉圖的口吻說:「哲學王的統治是美好的,但是我們不可能在這個世界上達到這麼美好。如果追求最優選擇,往往達至災難性的後果。因此,我們只能追求最不壞的那個選擇。這個選擇,就是法治。如果政府受到法律的約束,那麼是由一個人統治、少數人統治還是多數人統治都無所謂。」
緊接著,約翰·羅納德·瑞爾·託爾金的長篇奇幻經典《魔戒》(《指環王》)被羅翔用到了,「這部經典告訴我們,人的內心的幽暗很容易被權力所利用。這就是為什麼英國前首相威廉·皮特說『不被限制的權利會腐蝕人的靈魂』。」
「腐敗就像蝙蝠一樣,總是在黑暗中起舞;公正有如鮮花一般,常常在陽光下盛開。」曾出現在羅翔的書《圓圈正義》的這兩個精彩的比喻,是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原副院長裴洪泉的名句。演講中,羅翔又引用了,說因為貪腐被抓的裴洪泉的這句話「深深地打動了」他,認為「說的比唱的還好」,「這個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知道和做到」。
重點推薦《蘇格拉底的申辯》:它能改變你的人生
「世界上有沒有圓這個概念?這個概念是客觀的還是主觀的?如果是主觀的,你能畫出一個圓嗎?」這是羅翔經常向他的學生問到的幾個問題,12月7日晚上,作為中南大學法學院兼職教授的羅翔,又向他的近千名新學生拋了出來。沒等臺下回答,他自己說出了答案:「無論你用什麼樣的儀器,畫的圓,都不完美。但是,完美的圓是客觀存在的。我經常把完美的圓比作正義。現實生活中,我們的正義是有瑕疵的,但法律依然追求公平和正義。我們畫不出完美的圓,但我們要朝著完美的正義去前進。」
擅長爆出金句的羅翔,也擅長運用別人的金句。喬治·歐威爾在《動物莊園》裡的金句「有些觀念是如此愚蠢,以至於只有知識分子才會相信」,羅翔把它用在演講的下半段,彼時,他正講智慧和智力的區別。他認為柏拉圖的老師、承認自己無知的蘇格拉底是智慧的。儘管演講的中段,羅翔笑話了柏拉圖的三次敘拉古之行,但他對柏拉圖的經典著作的傳播卻不遺餘力。
「我真的勸各位,你再忙你再累,也要看看(柏拉圖的)《蘇格拉底的申辯》,它能改變你的人生。」羅翔的語氣懇切。
羅翔曾在B站直播過讀《蘇格拉底的申辯》。「一個人可能在政治上擁有成就,結果他在藝術上也覺得自己是專家;一個人在藝術上擁有成就,他覺得他在詩歌上可能也能發表意見;一個人是一個偉大的詩人,結果他覺得他在政治上也能發表建議。」這是蘇格拉底的一個發現,這個發現讓蘇格拉底感到恐怖。而羅翔之所以多次推薦《蘇格拉底的申辯》,是因為蘇格拉底在這本書中說「我唯一所知道的就是我一無所知」。
演講的下半段,羅翔很喜歡的以賽亞·伯林也再次「出場」。伴隨著有《自由及其背叛:人類自由的六個敵人》的以賽亞·伯林出現的,是古希臘詩人阿爾奇洛克斯的詩句「狐狸觀天下事,刺蝟以一事觀天下」,「以賽亞·伯林就曾經把思想家區分為刺蝟與狐狸兩種。刺蝟就是一元主義,狐狸是多元主義。一元主義非此即彼,非黑即白,黑白分明;狐狸信奉多元主義,堅持自己的觀點,但也接受對立觀點具有相對合理性」。羅翔舉例,說網上的槓精大多數是一元主義,「槓精爽不爽,多爽呀,非黑即白」。
接著,羅翔把他閱讀多個哲學家著作和了解他們生平後的一個發現直言不諱地分享了出來:「我發現一元論的哲學家從來沒有生活在自己的邏輯體系裡。他自己一般跳出了自己的體系。他們這種一元化的思維是給別人用的,而不是給自己用的。在人類歷史上,給人類帶來無盡災難的,是一元論的思想家。」
批評完一元論哲學家後,羅翔問了個讓在場的大學生猝不及防的問題:「法治的哲學根據,是一元論還是多元論呢?」
因為一元和多元的問題,懷疑一切的笛卡爾出來了,否定之否定的黑格爾出來了,論自由的約翰·穆勒出來了,羅翔在演講中論述如何培育我們的法治信念的同時,把他能夠成為網紅法學大咖的秘密也抖摟了出來:多讀經典。
撰文/瀟湘晨報記者劉建勇
【來源:瀟湘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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