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邦堯
曾經喜歡過的作家,影響過我的作家,其實不少,梁實秋,林語堂,周作人,沈從文,汪曾祺,羅曼羅蘭等等。現在讓我隨手拿起一本書,我還是願意讀周作人,沈從文汪曾祺師徒,然而一看到要大家推薦一位作家並鑑賞,我第一反應是胡蘭成。
聽到這個名字,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應該是不屑地嗤之以鼻,因為其情史泛濫且洋洋自得,並未認為對這些女子而言是辜負,更何況與他有過戀情與婚姻的這些女子中,還有粉絲數眾的張愛玲。張愛玲的名氣和地位遠遠超過胡蘭成,甚至很多人知道胡蘭成是因為張愛玲。然而,不能因人廢文,從文字和思想的角度來看,胡蘭成也應該有屬於自己的,不依附任何人的地位。
我之所以一時想要說胡蘭成,是因為他駕馭文字的能力可以用爐火純青四字形容,爐火純青是說渾然天成,毫無匠氣,就如高手絕無爛筆,繡口一吐,就是錦繡文章。用他自己的話說,遣詞造句如同派遣軍隊,此字該放何處,此詞該用哪個,都有它的定處和規範,而他是個絕佳的將軍。
胡蘭成文風典雅流麗,用字與詞皆很不俗,比如《今生今世》開篇大家耳熟能詳的一句:桃花難畫,因為唯靜。簡靜二字就說出了中華文化裡,鄉間民舍旁桃花的獨有味道。同樣桃花,他說「桃花是村中惟井頭有一株,春事爛漫到難收難管,亦依然簡靜,如同我的小時候。」難收難管四字我自一見便印象深刻,一直記著這種閒來看桃花,欣喜又假裝無奈的心情。這樣令人耳目一新的用詞在他的書中比比皆是,所以通篇讀來,你只覺得口齒噙香。
胡蘭成的句式也新穎獨特,他用了文白夾雜的句式,使句子有種別開生面的新鮮,這在其他作家中很少見。比如他說「李義山詩:』溪山十裡桐陰路,雛鳳清於老鳳聲。』我愛它比西洋文學裡的父與子更有與人世的風景相忘。輿地誌裡尚有委羽山,雲是千年之前,鳳凰曾來此出,棲於梧桐,飛鳴飲水,委羽而去。如今我來寫我父母的事,即好比梧桐樹下拾翠羽。」這個鳳凰委羽的典故雖然之前聽過,然而其間的長輩對小輩提攜照顧和小輩對長者的懷念這一隱喻我是此間得知,這個典故後來被用來給小女取名,也用做我的筆名。這是插話。
回來說他的句式,我愛它比以往文學裡的父與子更有與人世的風景相忘。這就是一個很少見的長定語句式,是多數人不會如此用的句式,由他寫來,卻讀來新鮮。
他愛用比興和比喻,"好比、類比"之類的詞很常見。比如他說「當年父親帶我到紹興杭州,於我的一生裡就好比屏開牡丹」,又比如「有個女子將是我的妻,意意思思的不禁有一種歡喜,可比花片打著了水面。」屏開牡丹的展面華榮,花片打著水面的清美,都類比得很好。
他雖濫情,然而識女性的美這點卻是很深刻。比如他說張愛玲正大仙容,再沒有比這形容得更好。他還說「她的文章人人愛,好像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是一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起勁,我與他們一樣面對著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驚動,要聞雞起舞。」還有「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裡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良辰上了大場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等等。他是張的知己,才會得到張曾經全心全意的付出。他的文字之美,余光中說得很好,他說:「《今生今世》文筆輕靈圓潤,用字遣詞別具韻味,形容詞下得尤為脫俗。於中國文字,鍛鍊極見功夫,句法開闔吞吐,轉折迴旋,都輕鬆自如遊刃有餘,一點不費力氣,『清嘉』而又『婉媚』。」余光中說得很好,我也就不贅述了。總之,他的文字,在一段時間內影響過我,以至於有段時間裡,我寫的文字都有一點胡味。然而,這樣的文字,在胡蘭成那裡,是渾然天成,是才力磅礴而化筆清嘉,有很多人學過他,只有他的女弟子朱天文朱天心得到一點真味,其他人卻都是匠氣,倒不如自己的本來面目來得真實可喜。
雖然,胡蘭成不是我最喜歡的作家,然而他的文字還是我頗為喜歡的,所以在此花點文字說說。
至於何為鑑賞,就是先鑑後賞,能從眾多的藝術品裡甄別真偽高低,分得清好壞,這是首要的。所謂的眼界越高,不被人言和潮流帶著走的能力也就越強,這是所謂能鑑。至於賞,就是從中獲得樂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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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邦堯,福建南安人,福建省作協會員,閒來遊山,興來玩水,偶寫文字,心思淺淡。著有散文集《草木如詩》、讀畫隨筆《閒來展幅青山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