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食指自認為有著「挑戰的個性」,但卻顯得猶豫不決。而北島則是堅定不移、始終不渝的。在「崛起的詩群」中,北島是以一個真正挑戰者的姿態出現的。寫於1976年的《回答》正是這樣一個挑戰者的「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
為了在審判之前,
宣讀那被判決了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在詩人心目中,這個現實世界是黑白顛倒的。因此,詩人拒斥這個現實世界,而又嚮往一個理想世界。由此,詩人選擇了戰士的身份,以建立一個理想世界為使命:「詩人應是戰士。」「詩人應該通過作品建立一個自己的世界,這是一個真誠而獨特的世界,正義和人性的世界。」[1]一顆新星就這樣升起來了,這是「自我」,大喝一聲「我——不——相——信!」——一個敢於說「不」的挑戰者,凌駕於世界之上,在對於世界的懷疑中,充滿了自信;這是「大寫的人」,敢於以一己微弱之軀、坦蕩之心,擔當人類的全部苦難;這是戰士,敢於背叛生養自己的大地和哺育自己的過去、現在,從無比高遠的天空和不可企及的未來中汲取全部力量。
這是一場戰鬥,一場自我與世界之間的血肉拼搏。這是一場孤獨的、痛苦的和絕望的戰鬥。「一切都是命運」(《一切》)。命運不是別的,而是一個人的性格和他的生存境遇之間的固定衝突。一個世界挑戰者的命運正是失敗。但自我,卻只有在與世界的較量中才能生存。戰鬥,是自我存在的證明。因此,這種失敗正是一種光榮。
在戰鬥中,詩人呼喚愛。「在我和世界之間」(《一束》),愛是詩人在戰鬥中唯一可以憑藉的力量:
即使明天早上
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
讓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筆
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
我決不會交出你
讓牆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讓鐵條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動,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將印在紅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喚醒記憶
(《雨夜》)
詩人甚至渴望停止戰鬥,在愛中獲得平靜的生活:「不,渴望燃燒/就是渴望化為灰燼/而我們只求靜靜地航行」(《紅帆船》)。
誰不期望安寧的生活,但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又如何能夠忍受邪惡的肆虐?在「獻給遇羅克」的兩首詩——《宣告》、《結局或開始》中,詩人揭示了一個戰士的命運:
我並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
我只想做一個人
一個英雄是為了實現社會的理想而犧牲,而一個凡人則僅僅是為了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而犧牲:「我只能選擇天空/決不跪在地上/以顯出劊子手們的高大/好阻擋那自由的風」。《宣告》正是這樣一篇人性的宣言、人道主義的宣言。
太陽的名義掩蓋了黑暗的事實,是那個時代的典型特徵:「以太陽的名義/黑暗在公開地掠奪/沉默依然是東方的故事/人民在古老的壁畫上/默默地永生/默默地死去」。在這種情況下,生存還是毀滅?沉默或是反抗?在《結局或開始》中,詩人和一個「不是英雄」的凡人共同思考:
我,站在這裡
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
面對死亡,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作了這樣一段坦白:「必須承認/在死亡白色的寒光中/我,戰慄了/誰願意做隕石/或受難者冰冷的塑像/看著不熄的青春之火/在別人的手中傳遞」。的確,對於一個凡人來說,死了,即使成了「英雄」,成了一尊塑像,即使在這尊塑像前鋪滿了別人敬獻的鮮花,依然是那麼的空虛、令人戰慄。人啊!只有自己活著,愛著,才是真實的、親切的:
我是人
我需要愛
……
這普普通通的願望
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價
因此,那與孩子的心
不能相容的世界
再也沒有饒恕過我
但是,一個人只能作為人活著、愛著。在跪著生和站著死之間,他只能作出唯一的抉擇:
我,站在這裡
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
沒有別的選擇
在我倒下的地方
將會有另一個人站起
這裡依然糾纏著對未來的期盼和對生命的眷戀,但飄揚的和響亮的主題卻是人性的旗幟、人道主義的號角。
這裡,詩人兩句最最平常的話:「我只想做一個人」、「我是人/我需要愛」,曾經打動了多少普通人的平常心。
總之,北島詩的主題是「戰鬥」,但這種「戰鬥」卻不是為實現社會的理想,而僅僅是為維護個人的人格尊嚴。這是北島詩成為朦朧詩的關鍵。
詩人在迷途中摸索,獨立不依而又孤立無援。在戰鬥中唯一可以依靠的是愛。愛使戰士獲得休息,不致因疲勞緊張(「時刻準備著」、「繃緊鬥爭這根弦」)而瘋狂猝死;而戰鬥則使愛者得到升華,不致因日常生活(「東家長西家短」、「雞毛蒜皮」)而沉淪墮落。但愛在戰鬥中卻必然遭到傷害。在無奈中,詩人只能祈求諒解:「我多想看看你的微笑/寬恕而冷漠/還有那平靜的目光」(《楓葉和七顆星星》)。
戰鬥和愛的交織是北島愛情詩的基本魅力所在。它使戰士兼愛者的詩人留下了一首首經典的、不朽的愛情詩,如《路口》、《一束》、《雨夜》、《無題》、《紅帆船》、《習慣》、《楓葉和七顆星星》等。
這些詩作閃耀著純粹男性的光芒:敢愛敢恨,朝氣蓬勃,活力四射。這種光芒在當時其他詩人那裡,在當時江河、楊煉等等詩人那裡,有著鮮明的見證。這是一個青春時代的反映。
「世界上最強有力的人就是那個最孤立的人。」當年,李澤厚曾引用胡適這句話讚揚過魯迅。[2]在我們這一時代的詩人中,大約只有北島和海子才能獲得這一稱許。
的確,北島是孤立的。在無望的戰鬥和愛的生活中,詩人變得頹廢起來。一位戰士兼愛者的不幸不是理想不能變成現實,而是美好的理想一實現就化作醜惡的現實。這一註定的命運怎麼不使詩人頹廢呢?詩人是最早登上時代巔峰而又最早面臨時代深淵的人之一,因而擁有人生的至高體驗和深切感懷。
北島又是強有力的。其人其詩達到了一種冷到極點的熱度。但是,曾幾何時,「北島逐漸變成了一顆遙遠的冰冷太陽」。[3]
這是一顆「走向冬天」的「彗星」:
或許有彗星出現
拖曳著廢墟中的瓦礫
和失敗者的名字
讓它們閃光、燃燒、化為灰燼
回來,我們重建家園
或永遠走開,像彗星那樣
燦爛而冷若冰霜
擯棄黑暗,又沉溺於黑暗中
穿過連接兩個夜晚的白色走廊
在回聲四起的山谷裡
你獨自歌唱
(《彗星》)
我們生下來不是為了
一個神聖的預言,走吧
我們絕不回去
裝飾那些漆成綠色的葉子
誰醒了,誰就會知道
夢將降臨大地
沉澱成早上的寒霜
代替那些疲倦不堪的星星
罪惡的時間將要中止
而冰山連綿不斷
成為一代人的塑像
(《走向冬天》)
詩人只有不計成敗得失,心中裝著明知不能實現的夢想,朝著自己認定的方向不斷前行,才能繼續作為詩人生存下去。但這種不計成敗得失的心理卻必然導致無所謂和不在乎一類的玩世心態和頹廢思想。在北島晚期詩歌中,我們可以發現這樣一種現象:詩人在本質上依然是嚴肅的和認真的,但卻表現出一種玩世不恭的姿態。這些現代主義或頹廢主義的詩作,儘管充斥著某些高深的哲學文化理念,但與作者早期詩歌相比較,卻多半喪失了生活的真情實感。在哲理與生活的關係上,其早期詩歌是生活的哲理,而其晚期詩歌則不過是哲理的生活,如其《白日夢》等。
北島在時間上和空間上均已遠離我們而去。在1989年以後,北島流亡海外。由於流亡生活,北島在他的文化之飄中,逐漸失去他的文化之根。除了詩歌創作之外,北島同時進行小說、散文創作。雖然其中折射了類似的才華,但卻不能給當時的人們以同樣的觸動。其小說、散文影響遠遠不如其詩歌影響。北島的詩歌創作路徑早已表明,北島詩歌曾經擁有的純粹詩歌魅力是他自己和其他人都不可再生的:
是筆在絕望中開花
是花反抗著必然的旅程
是愛的光線醒來
照亮零度以上的風景
(《零度以上的風景》)
但是,在個別晚期詩作中,我們仍然可以感受和體驗北島早期詩作的純粹詩歌魅力。《歧路行》就是這樣一首代表作。詩歌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坦白了詩人流亡天涯的心跡,給人們以巨大的震撼和衝擊:
是時代匿名的時候了
是詩歌洩露天機的時候了
是時候了
在走出廣場的危途中回頭
為這世紀的落日送葬
如果詩是歷史的故鄉
鄉愁就是守望
是時候了!早就有人說北島過時了,為什麼不說時代落伍了?當我們為腐敗所窒息,而詩歌也跟著糜爛時,我們應當回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個青春湧動、生機盎然與活力四射的年代!北島晚期詩歌裡面,唯有這一首詩,回到早期孤立、冷峻和強力的氣勢!
但是,也有人說:北島詩歌依然流行,是時代的不幸(徐曉)。
[1] 參見徐敬亞:《崛起的詩群》,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1989,第99、160頁。
[2] 參見李澤厚:《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北京:東方出版社,1987,第112頁。
[3] 徐敬亞:《崛起的詩群》,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1989,第1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