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盤古智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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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0日,數千人走上美國舊金山街頭,紀念「馬丁·路德·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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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衰落」是一個長期富有爭議的話題,在過去美國經歷的很多次危機中被反覆證偽。今天的政治極化和貧富分化則表明,美國的制度衰敗和治理失效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民主黨或許可以利用族群衝突贏得此次大選,川普也早晚會離開政治舞臺,但是,在2016年時幫助川普上臺的深層次問題依舊存然存在,民主黨如果重新執政,接手的將是一個本已衰敗無力、更因川普為所欲為而精疲力竭的社會,其所面臨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本文作者系盤古智庫學術委員、北京語言大學國別和區域研究院研究員壽慧生,文章來源於《世界知識》2020年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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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群矛盾是美國社會的夢魘,川普時代的族群衝突卻是過去幾十年未曾有過的激烈。2020年美國大選年,在新冠疫情持續吞噬美國之際,「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抗議運動席捲全國,令川普的謀連任前景岌岌可危。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拜登則利用族群關係爭取選票,對「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表達同情,並選擇少數族裔女性哈裡斯作為副總統候選人。
2020年大選選情日益向於拜登有利的方向發展,很多人自然期盼族群衝突將助力拜登上臺,並希望民主黨執政後能讓美國的族群矛盾有所緩和,此後疫情得到控制,美國重歸穩定和繁榮。有人甚至看到希望:當前的族群衝突與旨在爭取經濟或性別平等的其他社會運動相伴,也許預示著「進步主義」時代的重新降臨。然而,這樣的美好願景恐難實現,因為今日美國的情形已經不同以往,族群矛盾的本質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一、變局下的族群衝突
儘管美國的族群矛盾綿延不絕,但大規模族群抗爭運動是新近才開始的。根據皮尤公司的調查,在小布希和歐巴馬執政的絕大多數時間裡,美國人對少數族裔待遇問題的態度總體比較平穩。歐巴馬執政後期,族群矛盾開始凸顯,並在川普時期顯著升級。
「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實際上肇始於2014年8月,密蘇裡州弗格森市18歲非裔男子麥可·布朗在未攜帶任何武器的情況下被白人警察槍殺,在當地引發衝突和騷亂,三個多月後陪審團宣判涉事警察無罪,導致衝突和暴亂升級。幾乎與此同時,紐約一名在執法過程中將一黑人男子窒息而死的警察同樣被判無罪。這兩起案件的判決在美國引發了針對警察暴力執法和黑人歧視問題的大辯論。2016年,「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積極介入總統大選,刺激了美國政治分裂的加劇。
川普時期的族群矛盾呈現出非常不同的特點。此時期發生了兩大衝突事件:一是2017年8月12日,維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市一場白人種族主義集會演變成暴力衝突,造成至少3人死亡、34人受傷,其中,一名白人種族主義者駕車闖入集會人群造成一死19傷。二是2020年5月25日,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市黑人喬治·弗洛伊德因涉嫌使用假幣,被執法的白人警察以「跪頸」方式致死,引發席捲全美乃至世界多國的示威和騷亂。「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再次廣受矚目。《紐約時報》今年7月一篇報導稱,該運動的參與者達150萬~260萬之多,是美國歷史上最大的一次運動。8月23日,威斯康星州基諾沙市黑人男子雅各布·布萊克遭白人警察連開七槍致重傷,再次激起大規模暴力抗議示威。再以後,俄勒岡州波特蘭市的抗議活動也不斷升級並造成死亡。
雖然上述事件均可被視為族群衝突,但川普時期的這兩起事件卻有著不同的含義,也與此前的運動有顯著區別。「弗洛伊德事件」與此前的「弗格森事件」類似,都以爭取黑人權利、反對針對黑人的粗暴執法為目的。「夏洛茨維爾事件」則截然不同,準確地說應被稱作「白人種族主義運動」,示威者爭取的不是族際平等和公共治安的改善,而是要維護白人的優勢地位。該事件發生的根本起因是2017年7月3K黨舉行示威,抗議市政府移除羅伯特·李將軍(南北戰爭期間南方軍隊的領導者)的雕像。這些示威者認為拆除雕像觸犯了「白人的文化和尊嚴」,聲稱白人正在美國喪失主體地位,呼籲白人聯合起來對抗少數族裔。
「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儘管起因和訴求與「弗格森事件」類似,但發生的背景、潛在的動力及影響截然不同。首先,「弗洛伊德事件」發生在新冠疫情已經肆虐美國兩個多月之時,「禁足令」的影響帶來的各種不滿情緒和生活困頓都成為騷亂催化劑。其次,此次「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的範圍遠大於以往,不僅席捲美國各州,在世界範圍內也產生影響。西方發達國家,包括英國、法國、德國、丹麥、加拿大、紐西蘭、澳大利亞,甚至日本,都舉辦了支持「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活動。再者,與此前的運動不同,此次「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包含了更多的政治訴求,與美國政黨分裂和文化衝突緊密聯繫在一起,社會上的支持和反對態度凸顯了美國國內製度和文化的對立,且這種對立日趨嚴峻,引發一系列諸如「白命貴」「藍命貴」(維護警察安全)「所有命皆貴」(否定族群歧視的存在)的運動,在其他西方發達國家也日益政治化,例如在英國,抗議者將矛頭對準政府,反對其對以色列的姑息政策。
總之,美國的種族衝突已經發生根本性變化。歐巴馬時期,族群運動的主體是黑人,訴求以族群平等為主。在川普時期,族群衝突的邊界變得非常模糊,無論是參與者還是訴求都複雜得多。最重要的變化之一是,「白人至上」主義者成為族群衝突的主體之一,與其說是針對少數族裔和移民,毋寧說是一場反建制運動,遠遠超越了族群關係和社會治安等常規議題。
二、個體與國家層面的斷裂
在各國新聞媒體的描述中,美國國內的族群關係正在惡化,將整個國家和社會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然而事實究竟是怎樣的,有必要從個體和國家兩個層面來分別進行分析。
近年大量調查數據顯示,美國社會在族群關係方面的事實變化並不總是消極的。首先是跨族裔通婚日益普遍。美國人口調查數據顯示,在2010年的新婚夫婦中,跨族裔通婚率達15%,遠高於歷史任何時期。與此同時,民眾對跨族裔通婚的支持度也從上世紀80年代的30%上升到目前的約80%。在觀念上,美國人對移民的態度日益寬容。2018年的蓋洛普調查顯示,75%的美國民眾認為移民有利於美國,這個比例創下歷史之最。皮尤公司的同期調查也顯示了類似的結果。
與此同時,美國民眾對種族歧視和移民歧視日益持反對態度。前述2018年蓋洛普調查中,儘管人們普遍認可移民對美國社會的貢獻,但對少數族裔包括移民處境的看法卻是自該調查開展18年以來最悲觀的。2020年6月的蓋洛普民調顯示,19%的美國人將種族關係和種族主義視為國家面臨的最大問題,這是該調查自1968年7月首次進行以來錄得的最高值。這種趨勢顯然具有進步意義。「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再次席捲全美這一事實本身也顯示了美國民眾反種族歧視的意識進一步提高,正在引發全社會反思。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事實是,與歷史上的反種族歧視運動(例如上世紀60年代之前的)完全不同,「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參與者的種族背景異常複雜,其中有大量白人,包括右翼人士甚至川普的支持者。年輕一代對「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的理念更是普遍接受,對族群差異也更為淡漠。究其原因就在於,此次運動雖以反種族歧視為引線和口號,但真正所指與此前的運動不同,更多是以警察和司法系統的腐敗濫權為目標,對不平等的理解也超越了種族關係。有研究顯示,白人群體中對警察針對黑人的濫權做法的不滿近年也在快速攀升。
三、失望的年代和自我解構的社會
上述事實表明,就個人層面而言,美國民眾在族群關係和種族歧視問題上的態度,無論是在行為還是認知上,差距都在縮小。那麼,我們目睹的那些在美國似乎無處不在的憤怒和仇恨又源於何處呢?
很顯然,作為川普時代最為重要的社會現象之一,「白人至上」主義者正在成為美國社會最不安定的一個群體。這一群體就總體數量而言在整個白人群體當中並不佔據重要比例,但他們的發聲和抗爭力度鮮有匹敵。儘管「白人至上」主義者對少數族裔和移民的態度極為惡劣,但通過仔細觀察可以發現,這些群體所反對的與其說是少數族裔和移民,不如說是日益失序的社會和腐爛不堪的政治體制,少數族裔和移民不過是他們便利的洩憤對象。
美國作家大衛·布魯克斯(David Brooks)在最近一篇長文中哀嘆美國社會道德秩序的淪喪和美國人之間日趨嚴重的不信任感。他稱美國人目前所處的年代為「失望的時代」,特別提到兩組人群「失望感尤其突出」:一個是在貧困、病痛、社會隔絕中掙扎的無所依靠的底層民眾,另一個是年輕一代的美國人,他們在「失望的時代」出生、成長,對社會的不信任感幾乎是與生俱來、揮之不去的。而在一個貧富懸殊、正義缺失、政治家失去擔當的環境中,社會個體之間很難再有相互依賴之感,遑論犧牲個人利益追求共同福祉。
當各種膚色的人群走到一起共同就警察的暴虐濫權表達憤怒之時,他們所反對的是警察所代表的國家機器和公共權威,因為國家機器加劇了他們的失望感。當「白人至上」主義者向他們的反對者宣洩憤怒甚至使用暴力時,他們所表達的同樣是對國家機器和公共權威的失望。遍布各個角落的失望感正在讓美國社會走向解體,走向自我否定。
四、帝國的黃昏與民主黨的未來
現在我們可以回答文章開頭提出的問題了:族群衝突對民主黨意味著什麼?
很多觀察家把今天美國的亂象歸咎於多元文化,其前提假設是多元必然意味著衝突——民主黨既然信奉多元文化主義,也就必然要為美國今天的亂象負責。這可能是一個很大的誤解。
美國今天面臨的問題並非多元文化主義本身帶來的,甚至也談不上是一個文化問題。多元文化是個體層面的現象,在這個層面,族群身份和矛盾已經不再具有清晰的邊界,而是與諸多其他身份和議題相混雜,在某些方面甚至難以成為主導因素。例如很多報導和分析都顯示,導致川普的白人支持者憤怒的原因並不是移民,也與收入無關。孤立的白人社區裡的非正常死亡率和吸毒比率往往比多族群社區更高。也有報導指出,白人的焦灼感可以歸結為非經濟和非移民因素:這些白人通常生活在相對孤立隔絕的社區,他們的健康狀況堪憂,對子女的前途普遍感到悲觀。這些問題背後的因素很複雜,但歸根結底大都集中在國家、制度和社會治理層面,是制度衰敗、治理失效的結果。
民主黨可以利用這些問題來換取政治資本,共和黨同樣可以。當政治家們爭相利用族群矛盾來增加自己的政治資本,他們在鼓吹或反對多元文化時,無意也無力去修補,更談不上改造深層次的矛盾和問題。「美國的衰落」是一個長期富有爭議的話題,在過去美國經歷的很多次危機中被反覆證偽。今天的政治極化和貧富分化則表明,美國的制度衰敗和治理失效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任由這些問題積累必將帶來衰落,這是無數帝國經歷過的,今天的美國恰恰缺乏足夠的動力來扭轉這種命運。民主黨或許可以利用族群衝突贏得此次大選,川普也早晚會離開政治舞臺,但是,在2016年時幫助川普上臺的深層次問題依舊存然存在,民主黨如果重新執政,接手的將是一個本已衰敗無力、更因川普為所欲為而精疲力竭的社會,其所面臨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文章來源於《世界知識》2020年第21期
圖文編輯:徐仟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