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介紹,沒人會把蘭明路當成廚師。
不在灶臺上的時光,他經常是一身奢侈的名牌衣裝,搭配著名牌箱包、名牌手錶,就像是剛從巴黎時裝周凱旋的超級模特。
在灶臺上,他挽起衣袖時,便露出了他那文有龍形圖騰的花臂,那是他早年間在國外生活時的文化痕跡和他那時的自我加持:文龍,提醒自己是中國人,提醒自己是一位中國廚師。
同樣在世界各地侍廚講學多年的史正良大師,後來說起對蘭明路的第一印象時,用了八個字概括:與眾不同,不像廚師。
不光那時不像,現在的蘭明路也不像廚師:寸頭、文身、名牌衣包、頂級雪茄、名車。
只有在灶臺上,蘭明路才是一位廚師,一位川菜的王者。
那些外在的喧囂,是他迄今為止三十年的從業歲月對他磨礪之後產生的光,體現著他對極致廚藝和極致生活的要求。
1974年,蘭明路出生在四川射洪縣的一個小村子裡。
蘭明路的父親原來是縣裡招待所的所長,後來從城裡回到農村老家,憑著在縣招待所管理過餐廳的經驗,不久他便成為方圓幾裡小有名氣的廚匠,儘管失去了在樓堂館舍做事的機會,但四鄰八鄉凡有紅白喜事,都會請他做廚。
從記事開始,只要父親出去做廚,蘭明路便跟在父親旁邊。在耳濡目染中他堅信,做廚師,最起碼是不會挨餓的。
終於有一天,從裁縫鋪做了逃兵的蘭明路向父親表明了他想做廚師的意願。
父親沒有阻攔他,只是告訴他,儘管自己是個廚師,但也僅僅是個能將菜炒熟的做飯人,並沒有太多本領傳授給他,如果他非要走廚師這條路,就必須走出去。
蘭明路點頭說行。
那一年,蘭明路十四歲,從未離開過家鄉的他,第一次背起行囊,去了遠方。
蘭明路後來形容自己從家鄉離開時,有些像《天龍八部》裡的蕭峰或者是《笑傲江湖》裡的令狐衝,有些豪邁,有些竊喜,有些意氣風發,有些鳥兒被放出籠的自由之感,但他心中更多的,則是對浩瀚的烹飪江湖的隱隱敬畏。
蘭明路去的第一個遠方,是金庸筆下崑崙派的發源地青海,梁羽生筆下的好多域外高人也來自那個遙遠的地方。
蘭明路在青海所拜的師父是他父親的戰友,這位青海師父有在部隊廚房做廚的經驗,尤其善刀工。刀工是做廚師最基礎的功夫,俗稱「墩子活」,據說青海師父能將土豆切成頭髮絲一樣細,也能將生豬肝切成紙片一般薄。
師父有個習慣,凡事只示範一遍,絕不教第二遍。那段時間,凡是能用刀切的食材,他統統交給蘭明路來切。
切土豆絲,切肉絲,切肉片,切肉段,切雞丁,切魚片,切蔥絲,切薑絲,切蒜片……切切切,幾乎成了那時蘭明路生活的全部。
在青海學徒一年後的蘭明路,在師父的嚴厲管教下,練就了一手精湛刀工,土豆絲比師父切得還細,豬肝比師父切得還要薄、還要勻稱。
儘管他基本功已相當紮實,並且日常也細細觀摩過師父做過的每一道菜品,但師父仍沒有讓他上灶臺的意思。於是,他萌生了離開青海的想法。
蘭明路去的第二個遠方,是魯菜之鄉——山東。
偶然一次機會,他從一位來自山東東營的客人嘴裡得知,東營是個好地方,那裡靠海,有勝利油田,有大大小小的各種飯店餐廳。
蘭明路幾乎沒和任何人商量,在一個夜裡便背起行囊,踏上了開往山東的火車,悄悄地離開了青海。
那個時候的蘭明路,對於魯菜裡那些名震江湖的菜品,比如蔥燒海參、油燜大蝦、一品豆腐、九轉大腸等,也只是聽說過,既沒吃過,也沒見過。
三天後, 他到達了東營,午後的陽光帶著大海的氣息灑在了他的臉上。那一天,他第一次覺得陽光就像希望。
十六歲的蘭明路並沒有立刻去找工作,他萌生了一個不像十六歲少年該有的念頭。在東營,他決定不再從雜工開始做,他要上灶臺,他要顛勺炒菜。
那時候,憑著在青海師父那裡一年多學到的刀工和日常觀摩學到的經驗,以及少年時跟隨父親做紅白宴時的耳濡目染,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蘭明路後來回憶,他平生只說過一次謊言,便是在東營那家酒樓應聘時。
面試他的老闆娘是個熱情大方的山東人。
老闆娘問他應聘什麼崗位。
蘭明路直接說應聘熱菜廚師。
老闆娘問他以前在哪裡做過廚師。
蘭明路說,在青海。
老闆娘讓他去後廚試試刀工,切土豆絲和腰片。
蘭明路瞬間便精緻完成。
隨後,老闆娘又讓蘭明路順手用腰片做一道家常腰片。
蘭明路做出了一道顏色、味道和裝盤都相當不錯的家常腰片。
隨即,老闆娘一錘定音,留下蘭明路做了熱菜師傅。
當時酒樓裡加他有四個熱菜師傅、一個涼菜師傅。每個師傅各負責菜牌上的幾道菜,所以,那幾道菜便一定是他們的拿手活。
在接下來不長的時間裡,他學會了張師傅的蔥燒海參、油爆雙脆、醋椒魚、糖醋裡脊、賽螃蟹,學會了李師傅的九轉大腸、白扒四寶、拔絲山藥、燒二冬,學會了王師傅的一品豆腐、油燜大蝦、糟熘魚片、布袋雞,學會了趙師傅的所有涼菜。
最終,蘭明路成了比四位師傅的拿手菜品加一起總和還多一道家常腰片的蘭明路。
蘭明路註定還要去更遠的遠方。
夢想會長個兒,只看有沒有風吹過。
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情則像一瓢冷水,對蘭明路當頭澆下。
那一年,電視臺舉辦全國烹飪爭霸賽,蘭明路和其他廚師一樣,也欣喜地拿到表格踴躍報名。而填表填到選手資歷時,他發現報名是有門檻的,選手必須是星級飯店行政主廚或者擁有三級及以上廚師認證資格。
不久後,他在一期烹飪雜誌上看到一則烹飪學校的招生簡章,有幾個關鍵點立刻就吸引了他的目光:地點北京,結業後有進星級飯店工作學習的機會,甚至有去國外工作培訓的機會。
他對自己說,去北京。
到了北京的蘭明路,第一次系統地學習了烹飪的實踐和理論、烹飪的文化和傳承、烹飪的傳統和創新、中餐和西餐的相互影響等。幾十年過去,蘭明路仍能記得那時的心情:越學越覺得自己淺薄,越學越覺得前方的路漫長。
結業後的蘭明路如願去了他夢寐以求的星級飯店——五洲大酒店。在那裡,他給一位來自香港的大廚做助理。
那時的蘭明路,像身懷「吸星大法」絕技的任我行,所有他看到的技術,他都力爭學到手。不明白,他就問,一時記不住的,他就記在小本子上。除了好學,蘭明路還勤奮,他總是最後離開後廚的那個人,他離開時,後廚的每一寸角落都乾淨如新、一塵不染。
天道酬勤,沒有誰的進取心會被忽略,這一切都被那位天生慧眼的香港大廚記在心裡。
1994 年,新加坡翠亨集團在該國舉辦一年一度的美食節,其間,除了菜品展示以及世界各地的名廚交流之外,還有一系列比賽。而最讓蘭明路動心的,是經過這次交流及比賽之後,集團會留下成績最好的三位廚師在新加坡工作。
經香港大廚推薦,蘭明路幸運地成為奔赴新加坡的十三位廚師之一。後來,十三這個數字被蘭明路默默地做了自己的幸運數字。
多少年之後,蘭明路在家鄉綿陽創辦自己的第一個餐飲品牌時,便毅然使用了這個數字:蘭庭十三廚,以及十三小廚。
蘭明路回憶說,在新加坡的最初三個月,簡直刀光劍影。
十三個高手,每個人都想留下來,每個人都使盡了全身功力。
拼刀工。
拼內功。
拼交流。
留在新加坡,給自己一個了解世界烹飪的機會,那時的蘭明路對自己說。
經過三個月的交流、培訓以及比賽,決定去留的時刻終於到了。十三個人留下三個,一個熱菜廚師,一個涼菜廚師,一個雕刻廚師。涼菜和雕刻的競爭相對沒那麼激烈,每個工種三人角逐。
最為驚心動魄的是熱菜。
七個人,七個流派,各懷絕技,去爭取唯一的機會。
基本功,沒分出勝負。
理論,沒分出勝負。
各派代表菜,沒分出勝負。
七個人,猶如在山之絕頂對峙的武林高手,誰都志在必得,卻都一時不能贏過對手。
所有的人都沒想到,最終破局、決定七大烹飪高手去留的,竟是一道看似簡單卻很容易一下子就卸去大家功力的工作餐。
夕陽下海,星月接班。那一刻,參與評判的新加坡翠亨集團的高層們大都飢腸轆轆,而正是這種感覺讓高層們靈光一現,他們最終拍板,讓七位高手每人為大家做一道工作餐。
一菜定乾坤。
不分菜系。
不限食材。
各自為自己的作品命名。
那一刻,後來終成一代川菜領軍人物的蘭明路,天才般地彰顯了他對於烹飪的思考。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直奔那些最為華貴的食材——海參、鮑魚、魚翅、魚子醬、花膠、松露……
他做了一道雜燴菜。小酥肉、木耳絲、黃花菜、海帶絲、山藥片、煳蔥花,酸鹹口。他給雜燴菜取了一個名字,家鄉。
那一天,情懷戰勝了燕鮑翅,天才打敗了工匠,蘭明路救贖了蘭明路。
蘭明路留在了新加坡。
一代川菜宗師史正良曾說過:「在烹飪界,『偷』來的技術記得最牢靠。」
一個「偷」字,也道出了那些前輩先賢們在學習烹飪技術的道路上的辛苦與勤奮。
再說留在新加坡的蘭明路。
這個骨子裡就流淌著「吸星大法」情結的年輕人,在一段時間的適應後,默默給自己未來幾年的廚房生涯做出了規劃。
勤奮,是最好的敲門磚。蘭明路跟日本廚師學習殺三文魚,跟印度廚師學習做咖喱,跟義大利廚師學習做比薩,跟法國廚師學習做牛排,跟英國廚師學習做切達奶酪。最終,在新加坡磨礪並偷師四年的蘭明路,一路過關斬將,摘取了新加坡烹飪大賽的桂冠。
融合各家,是蘭明路的撒手鐧。
堅守本源,是蘭明路的金鐘罩。
那是蘭明路人生中第一個冠軍。
那也是他給自己在新加坡四年工作的述職報告。
那團在蘭明路心裡埋藏了多年的夢想之火被重新點燃。
他要回家鄉。
他要去尋訪心中的桃花島,尋訪心中的黃藥師。
桃花島,是四川綿陽。
黃藥師,是大師史正良。
四川綿陽一條小巷裡,青石板鋪成石板路,石板縫隙裡長滿了苔蘚。往裡走,是一座富有年代感的低層紅磚小樓。
如果沒人介紹,更沒有人知道,小巷盡頭那座樓二樓的右端,便是一代川菜宗師、中國烹飪協會副會長史正良大師的住所。
歸國後的蘭明路直接去了綿陽。
他不知道史正良大師的住所在哪裡。他也沒有史正良大師的聯繫方式。經過打聽,最終,他從一個在綿陽做廚師的老鄉那裡得知,史正良大師的工作單位是綿陽市飲食服務公司。於是,他風一般地直奔那裡。
在那座樓二樓的轉角,蘭明路迎面遇到一個步履輕快、身形瘦削卻健碩的中年長者。蘭明路氣喘籲籲地向前打聽:請問史大師在哪裡辦公?
那人看了他一眼,聲音洪亮如鍾地問蘭明路:你找史大師做什麼?蘭明路說:拜他為師。
那人又問:你認識他嗎?蘭明路說:在電視上見過。
那人微微一笑,告訴了蘭明路史大師的辦公室地址。
說完後,兩人擦肩而過。
接著,蘭明路噔噔噔地跑到那間辦公室,門鎖著。於是,他又向鄰屋的人打聽史大師的去向。鄰屋的人告訴他,史大師剛剛下樓,去機場了,去北京錄中央臺的節目。
此刻,蘭明路才恍然大悟,他剛才擦肩錯過的,正是他這麼多年來魂牽夢繞的史正良大師。
不久,蘭明路便打聽到史正良大師的住址。
穿過小巷,蘭明路走到家屬樓的右側,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他停了停,將脖子上的金鍊子摘下來,放進口袋。
他突然有些後悔為什麼沒穿長袖,他有些憂心忡忡地看了看自己的花臂。
大師的家門緊閉著。蘭明路沒有敲門。
他跪在了大師的門口,他跪了很久,很久。
終於,門開了,史正良大師走出來。
蘭明路二話沒說,納頭便拜,咚咚咚就是三個響頭。
微微吃驚的史正良大師靜了靜神,細細地打量了一下給自己磕頭的小夥子。史正良大師認出來了,是不久前在單位門口向自己打聽自己的那個年輕人。
於是,大師說,你先起來。蘭明路說,不起來。
大師又說,為什麼不起來?蘭明路說,只有大師答應收他為徒,他才起來。
大師說,那你跪著吧。大師像風一樣離開家,上班去了。
連續三日,大師家門口都重複著同一幕劇情。
多年以後,史正良大師還能記得當年蘭明路三顧家門的情景。
大師說,蘭明路,如果你不了解,單憑外貌,在他身上是看不出半點兒廚師的影子的,光頭,文身,洋派,像古惑仔,像江湖扛把子。
再說蘭明路,連續碰壁的他突然頓悟了。他想,如果有一個人,一個他沒有半點了解的人,上來就要拜他為師,他會怎麼辦?他的答案是拒絕。既然自己都會選擇拒絕,又何況是一代烹飪宗師史正良呢?
同時,他也找到了另一個答案。那就是,了解。必須要讓大師了解自己:他是誰?他來自哪裡?他將要去往何方?
於是,蘭明路迅速調整了策略。
他從史正良大師的鄰居那裡了解到,大師每逢周末,都喜歡去拱橋的菜市場或者花鳥魚蟲市場溜達。大師喜歡琢磨各種食材,喜歡養花弄鳥。後來,在菜市場,在花鳥市場,一次一次偶遇大師的蘭明路,在大師眼裡漸漸地變得不再那麼陌生。
在一個不經意的日子,當蘭明路如往日一樣將菜交給大師,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大師說,進去坐會兒吧。
那一天,註定是他的紀念日。
在很長一段時光裡,大師的家,便是蘭明路棲息的溼地,是他的能量補給站。
「明路,晚上回不回來吃飯?」這句話,是蘭明路聽到的最為溫暖的話語。
是的,有很長一段時光,蘭明路住在了大師的家裡。他們同吃,同睡,同學習,同下廚。
大師的家,三分之一的空間是書房。而對於蘭明路,大師的書房則是水草豐盈、百鳥駐足的溼地,是漂泊流浪的靈魂歇息的港灣,是百般武功在身的他靜靜等待一個打通任督二脈機會的演武場。
而蘭明路人生的春天,在隨後的幾年裡,也接踵而至。那幾年,在全國各類頂級烹飪賽事中,蘭明路一騎絕塵,屢屢登頂。
多年以後,記者問及,在富樂山那麼多年,令他最為難忘的是什麼?
蘭明路的答案不是他在那期間菜品飛躍的過程。
史正良大師喜歡小酌,尤其喜歡豐谷酒。蘭明路曾問過大師,為什麼對豐谷酒情有獨鍾?大師沒有直接告訴他答案,讓他慢慢想。
2008年,汶川大地震,摧毀了很多人的家園。幾萬人,暫住在九州體育館。一時間,災民們的生活成了頭等大事。而吃飯問題,則是重中之重。
在大師的帶領下,蘭明路以及眾多師兄弟迅速投入到賑災救災的人潮中。
廚師,在這樣的時刻,瞬間回歸了最為原始的使命:做飯,給需要吃飯的人。無論大廚,無論小工,無論老闆,無論侍者,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做飯人。
那一刻,蘭明路猛然明白了大師為何偏愛豐谷酒。
原來,那就是做廚人的自我鞭策、自我警醒:一個廚者,除了追求精湛的技藝、金光閃爍的金牌外,還不能丟掉做廚人的閃光人性和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