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城市的深處,有一群人已經開始享受「品香」的風雅。就像「茶道」、「花道」,他們把這叫作「香道」。名字是日式的,但文化的根源卻來自古老的中國,從那香爐中漫出的清雅的香菸貫穿中國悠久的歷史。今天的我們習慣了浮躁、功利的生活,真該回過頭去重識那飄散千年的香芬,品一品中國傳統文化的古典美。
「紅袖添香伴讀書」,很多人都熟悉這句話,但可能較少有人真正了解它。此語出自清代女詩人席佩蘭《長真閣集》中的《壽簡齋先生》,詩句為:「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這是中國古代讀書人心目中的理想境界,是一種很美的意象。倘若我們要作一幅畫來實現這意象,有些重要的細節便須落實,譬如:這位紅袖佳人是怎麼樣「添香」?往哪兒添?添什麼樣的香?換個思路再追問下去,佳人伴才子便罷了,為何還需「添香」?這故事說起來就長了,我們慢慢道來。
紅袖是怎樣添香的
「紅袖」們添的香絕非我們今天常見的線香那麼簡單,倘若叫「紅袖插香」也不會有那樣的美感。在古代生活中,焚香所用的香大多是依據「香方」,擇沉香、青木、蘇合、雞舌、蘭、蕙、芷、蒿等原態香藥經過炮製、研磨、燻蒸等方法,合成的更為精緻的香丸、香餅、香膏等,這個工藝過程便是「合香」。相傳是宋人陳敬所著的《陳氏香譜》中有記載說,「杏花香」方煉製成的香丸「如彈子大」,「開元帳中衙香」是「丸如大豆」,「雪中春信」方是「煉蜜和餅如棋子大,或脫花樣」。棋子大小的香餅還要脫出花樣,的確精緻,耐人把玩。
太極和院藏鎏金龍紋香薰
那麼佳人的纖纖素手又該怎麼樣捻著這精緻的香丸、香餅來「添香」呢?個中情形也絕非像今天這般借個火把它點燃那麼簡單,所以亦不至於叫「紅袖燒香」。所謂「焚香取味,不在取煙」。嚴格說來,不是焚香,而是薰香。即:藉助炭火之力讓香丸、香餅散發香味。明人高濂《遵生八箋》中列舉了「焚香七要」,是為:香爐、香盒、爐灰、香炭墼、隔火砂片、靈灰、匙箸。其中最要緊的細節是「香炭墼」和「隔火砂片」。「炭墼」是用炭末搗製成的塊狀燃料,先把它燒透,放在香爐中,再用特製的細香灰把炭墼掩蓋起來,並在香灰中戳些孔眼,以便炭墼可以接觸空氣而持續燃燒。然後,在香灰上放瓷、雲母、銀葉、砂片等薄而硬的「隔火片」,「紅袖」們的小手便是將那香丸「添」在這隔火片上,借著灰下炭墼的微火燻烤,慢慢將香味散發出來,達到「味幽香馥,可久不散」的效果。
其實,古代中國人用香,最初並不都是用香丸、香餅等「合香」的香品。在先秦兩漢時期,人們還不大懂得研究香方來「合香」,主要是直接選用香草、香木片、香木塊等,但薰香的道理相似,都是用木炭等燃料燻焚。從考古文物得知,至少在戰國時期就已經有了製作精良的燻爐。到魏晉隋唐時,合香才盛行,這時,薰香的風氣擴展到社會各個階層,加上文人士大夫們的推動,使得合香、品香成為相當優雅的生活方式。稍加留意,您會在這個時期的大量詩詞文章中見到知識分子們借香詠懷的情思。「紅袖添香」這一誘人的場景大概也是這一時期在文人的現實與夢想中成形並深入人心的,而且流傳愈久愈迷人。
到宋朝以後,獨立燃燒的合香開始流行,比如印香、塔香,不過即使是這樣的香品也是要平展在特製的香灰上燃燒,才見品味。這個時期也出現了線香。需要說明的是,您萬不可把宋代的線香跟今天的線香等而同之。宋人使用的可燃燒的香品,包括線香,俱是來自依香方用香草、香藥精心炮製成的香膏、香泥,是純天然的自然香芬,與今天化學工業的合成產品豈可同日而語。
那麼,我們又該怎樣來摹寫那千百年前的香爐裡漫出的香芬呢?先來大致了解一下含香的香藥:蘭、蕙、芷、蒿等香草是中原人最早採用的芳香植物,漢代開闢了絲綢之路後,原產自非洲和西域地區的各種香藥進入中國,生長於邊陲的香藥也順便來到中原。諸如龍腦香、青木香、乳香、降真香這些香藥的異域芬芳大不同於中原地區人們常用的香草,它們徵服了中國人的心,古代中國人的香氛生活也愈加豐富。今天迷戀時尚生活的人大概在茶座喝茶時都曾品嘗過迷迭香的滋味,你可知道這原產於地中海一帶的浪漫香草「rosemary」(拉丁名意為「海洋之露」)早在漢代就已經來到中國?千百年前,它已經被中國古代的青春少年、風雅之士裝入香囊佩戴在身上,或者作為香方的配料被製成美妙的香品在庭間散出芬芳。有首古樂府歌詞這樣寫道:「行胡從何方?列國持何來?氍毹、、五木香,迷迭、艾納及都梁。」氍毹等是織毯,五木香等便都是香藥。
這些香藥最上乘的莫過「沉香」,在中國人的香譜中,它是「香中閣老」、香之極品。因內含樹脂,質地密實,入水能沉,所以得名「沉水香」,古代人也曾將它稱為「木蜜」—聽其名聞其香。它還有個美好的名字叫「女兒香」。據說在盛產沉香的廣東東莞地區,沉香的洗曬由姑娘們負責,她們常將最好的香塊偷藏胸中,以換取脂粉—香中極品「女兒香」便由此得名。天然沉香相當稀有。它的形成有很多偶然性,沒有哪種香樹必定會結香。常常是香樹根幹處因蟲蛀或外傷等原因有真菌侵入寄生,才會引起樹體內的一系列變化,使樹膠、樹脂等成分逐漸沉積,形成「香結」,時間愈長,品質就愈好。而天然香樹一般要到十年或數十年以上才有發達的樹脂腺,才有可能形成「香結」,「香結」也還要經過漫長的時間才能真正成熟。有的香樹壽命長達數百年,倒伏後留存的沉香往往也有數百歲以上的年齡,所以古人稱沉香是「集千百年天地之靈氣」。這沉香之名貴可想而知。
匯集了中原的、邊陲的、域外的香草、香藥,古代的中國人就會變著方子炮製香味。《陳氏香譜》中有此一方:「沉香一兩、蘇合香。右以香投油,封浸百日,之。入薔薇水更佳。」其中「蘇合香」產自土耳其、埃及、印度等地,是最早進入中國的異域香藥之一。它是一種香樹脂,為半透明狀的濃稠膏油。方子的意思是將沉香投放到蘇合香油中浸泡,密封一百天,然後將泡過的沉香取出,直接作為香品燻。這是一種比較簡單的「合香」,讓香油的氣息浸入沉香,把兩種名貴香藥的香芬融合在一起,獲得新的香型。而方中最後所說「入薔薇水更佳」,這「薔薇水」就是阿拉伯玫瑰香水。將沉香浸泡在香水中,真是典型的「中西合璧」,方中言效果「更佳」,想來會合成一種相當美妙的香型。
阿拉伯香水是在晚唐、五代時期傳入中國的,它的神奇花香迅速取代了進口芳香油蘇合香的地位,成為中國貴族階層的奢侈消費品。只不過它太奢侈了,進口數量有限,價格昂貴,想大量使用就不那麼方便。於是,古代中國人開始仿製「香水」。不知當時朝廷有沒有科技進步獎一類的玩意兒,從古代香譜中我們可以看到,宋人的嘗試是大量的,可惜最終結果是令人遺憾的,他們始終沒有徹底掌握蒸餾香精油的辦法,制不成香水。
不過,中國式的薰香可能更契合士大夫們的審美習慣,他們更喜歡微妙、自然、清淡、綿長雋永的香氣,香水那樣直截了當、鮮明的味感不太適合中國人吧。制不出香水沒關係,一點也不妨礙中國的香文化在它悠久的歷史中發展、完善。
山西稷山青龍寺元代壁畫(攝影/樊晉英)。畫中佛教護法神「帝釋天」左手持一長柄香爐,身後一位力士跪著託起一圓盤,盤中盛著彈子大小的香丸,帝釋天右手正打算從盤中拈起一枚香丸向長柄香爐中「添香」。
太極和院藏唐代行爐
聞香不止識女人
美國有部電影叫《聞香識女人》,說的是香水的香;而在古代中國,薰香的氣氛更深更廣,聞之,也遠不止「識女人」。
生在古代中國,不論你是否刻意追求雅致,你的生活似乎都離不開香。先秦時,從士大夫到普通百姓,無論男女,都有隨身佩戴香物的風氣。「容臭(臭:xiu 氣味)」,即香囊,佩於身邊,既可美自身,又可敬他人。《離騷》說:「扈江離與闢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是說身上披帶江離和白芷,又以蘭草作佩飾;《禮記》說:「男女未冠笄者,雞初鳴,鹹盥漱,拂髦總角,衿纓皆佩容臭。」是指先秦時少年拜見長輩先要漱口、洗手,整理髮髻和衣襟,還要系掛香囊,避免身上的氣味冒犯長輩。《詩經》和《楚辭》中也多有對香木香草的歌詠:「彼採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採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蕭」、「艾」都是菊科蒿屬植物,是古代較常用的香草)「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這樣的生活,聽上去豈不很美?
古代人沒有現在這麼多急功近利的事迫著去做,生活節奏也比較緩慢,有閒情的人就會藉助身邊美好的香花香草享受一下生活。而且古代許多事都是圍繞著一個「禮」字來的—中國人這個「禮」的文化可不簡單,「香」也跟它息息相關。燔香祭祀是禮(這是香在中國最早的應用,可以上溯到黃帝時期),親友相敬是禮,朝堂行止更是禮。你知道嗎,嘴裡嚼塊口香糖在古代也曾是禮。
東漢恆帝時,有一位侍中名叫刁存,年紀挺大了,有口臭。一天,漢恆帝賜給刁存一個狀如釘子的東西,命他含到嘴裡。刁存不知何物,惶恐中只好遵命,入口後又覺味辛刺口,便以為是皇帝賜死的毒藥(估計此時他會回想起自己向皇帝匯報工作時皇帝忍無可忍的表情)。他沒敢立即咽下,下班後便急忙回家與家人訣別。此時,恰好有同事來訪,感覺此事有些奇怪,便讓刁存把「毒藥」吐出來看看。刁存吐出後,卻聞到一股濃鬱的香氣。朋友察看後,認出這不是什麼毒藥,而是一枚上等的雞舌香,是皇上的特別恩賜。虛驚一場,遂成笑談。「雞舌香」形如釘子,又名丁子香。這可不是我國北方的丁香,在東漢時可是名貴的進口香藥,含之能避口臭,令口氣芬芳—這該是今天口香糖的老祖宗。有關這名貴的雞舌香,還有個出自《三曹集》中《魏武帝文集》的故事。說東漢以後的三國時期,一代梟雄曹操有一次將雞舌香精心包裝起來,並修書一封寫道「今奉雞舌香五斤,以表微意。」即刻遣使者把香送到千裡之外的孔明軍中。——何意?是譏諷孔明先生口臭嗎?曹操也玩這小兒科的把戲?
非也。我們還是從那位刁存說起,也許正是老刁的口臭提醒了眾位朝臣,尤其是需近前面對皇帝奏事的官員,最好口含雞舌香面聖。蔡質(東漢文學家蔡邕之叔)編寫的《漢官儀》,便記錄了當時一項風雅的宮廷禮儀規定,尚書郎要「含雞舌香伏奏事」。這說明,口含雞舌香已經成為一項宮廷禮儀制度,後來便衍變成了在朝為官、面君議政的一種象徵。例如唐代劉禹錫在《早春對雪奉澧州元郎中》寫道:「新恩共理犬牙地,昨日同含雞舌香。」當時,劉禹錫剛被貶為郎州司馬。詩的大意說,皇帝現在派我們來治理這種蠻荒之地,而昨天我們還曾經一同在朝堂之上共事。唐代詩人和凝也有詩云:「明庭轉制渾無事,朝下空餘雞舌香。」那麼曹操向諸葛亮送雞舌香,就可以理解為一種暗示:我曹操希望能和你諸葛亮一起口含雞舌香,同朝為官。是向諸葛亮示好,以表招賢納士之意。可能是這雞舌香的政治功用太過溫柔,所以偏好撰寫奇謀秘計的《三國演義》沒有採用這故事。
熟悉三國的人不會不知道「荀」,此人乃曹操手下最重要的謀士,被曹操比作輔佐劉邦之張良,為曹操統一北方作出過重大貢獻,曾官拜尚書令,人稱「荀令」。這位漢魏重臣注重儀容,風度翩翩,有美男子之稱。後世還常以「荀令香」或「令君香」來形容大臣的風度神採,乃因為荀先生好薰香。據稱他身上香氣,百步可聞;所坐之處,香氣三日不散(《襄陽記》載「荀令君至人家,坐處三日香」),成為世人的美談和效仿的對象。不過,香的精神與人的氣質要糅合在一起才好,來不得模仿與作態。據說當時有個叫劉季和的人亦有此好,上完廁所也要薰香。惹得朋友批評:人家都說你是俗人,果然不假。他只得分辯:我用香遠不及荀,為何要責備我呢?
這位老兄也許真是有點冤,或者該怪他早生了幾年。我們在後世的詩詞以及香譜中得知,六朝及唐代時,上層社會燻衣、燻被褥已成習俗。不僅女人的衣裙要薰香,士大夫的衣袍也要過這麼一道手續。唐朝皇帝每年臘日(臘月初八)都會賞賜大臣美容化妝品,有時也要賞衣香。「衣香」是另一種讓衣服生香的辦法,就是收存衣服時將特製的香藥放在衣服中間,讓衣服自然燻沾香氣。有點像今天常用的薰衣草。白居易的《早夏曉興贈夢得》有云:「開箱衣帶隔年香」,便是這隔年的衣香芬漫出箱外。由此我們真可以想見當年滿朝站立著香噴噴的大臣,這一場面在影視劇中是聞不到的。
的確,不只文臣懂得薰香,還有武將。唐人章孝標的《少年行》道:「平明小獵出中軍,異國名香滿袖薰。畫倒懸鸚鵡嘴,花衫對舞鳳凰文。手抬白馬嘶春雪,臂竦青入暮雲。」這是一名唐代青年軍人,一大早外出打獵,衣袍上的異國名香與人兒一起飛出軍營,四散播撒。再加上錦袍飛舞、白馬矯健,臂上獵鷹英武。真是一代驕子,招人羨愛。這樣帶著衣香的俊俏軍人在唐詩中並不罕見,他們一再出現於花繁柳青的春天郊外,撲人心懷,撩撥少女的芳心。「弱柳好花盡拆,晴陌,陌上少年郎,滿身蘭麝撲人香。狂摩狂,狂摩狂。」(顧《荷葉杯》)詩人筆下,香芬已成青年男女天然的情誼之媒。
以香為媒的事在現實之中早就有。說西晉權臣賈充有一女名賈午,聰明伶俐,賈充十分喜愛。賈充會客時,賈午常在一側偷窺。窺了幾次不要緊,看上了賈充的幕僚、瀟灑俊美的韓壽。於是背著家人與韓壽互通音信,私定終身。賈充家中有御賜的西域奇香,一日賈午偷出一丸送給韓壽佩於身上。誰知這香氣一旦染身,多日不散,韓壽身上這奇異的香氣,引起旁人驚異,也引起了賈充猜疑。聯想到種種可疑之處,賈充便開始調查此事,韓壽也只好以實相告,說出了他與賈午的戀情。故事的結局很圓滿,賈充也很欣賞韓壽,遂讓兩人成婚,成就了一段美滿姻緣。「韓壽偷香」從此成了典故。
寫到這,我們會感覺到「香」已經漸漸飄出朝堂禮制,很有些個人化的色彩了。這要拜文人相助。魏晉南北朝以後,文人階層漸趨獨立,脫離一味的治政論理,越發關注自身的靈性修行,香的性靈之本便被挖掘出來。
在文人的筆下,香這玩意兒越來越詩意。蘇東坡有首《翻香令》後來成為這個詞牌的代表作:「金爐猶暖麝煤殘,惜香更把寶釵翻;重聞處,餘薰在,這一番氣味勝從前。背人偷蓋小蓬山,更將瀋水暗同然;且圖得,氤氳久,為情深,嫌怕斷頭煙。」這位豪放派大詞人的婉麗詞作也是情思綿長,一個「翻香」,便將惜香、憐香的愛意翻轉出來。其實無須情思暗含,早有南朝文人作《雪賦》道:「攜佳人兮披重幄,援綺衾兮坐芳褥。燎薰爐兮炳明燭,酌桂酒兮揚清曲。」好一幅雪夜暖帳、佳人薰香的場景。雖不似「紅袖添香伴讀書」之雅,卻也著實羅曼蒂克:男子、佳人與撩人的香氛,足以構成一道浪漫風景。
太極和院藏宋代香薰
合香高手蘇東坡
從《詩經》、《離騷》到魏晉詠、賦,從唐詩宋詞到《西廂記》、《紅樓夢》,文人們盡情地描繪了「香」的風雅,並將「弄香」推上文化的殿堂—我想不出還有哪個國家哪個民族有這麼多的知識分子這麼長久、幾乎貫穿歷史地關注著香品、香芬。他們把品香上升成了純粹的審美活動,就像賞書畫、玩戲曲一般,從內容到形式都達到藝術的美好境界。
比如那位給後人留下若干傳奇佳話、頗具人格魅力的大文豪蘇東坡,就是位品香、制香的大師。我們依據散落在史籍中的點滴片段,試著還原出千年前東坡先生品香與制香的情形,從中你會知道當身邊有紅袖為你添香時,你該怎樣品賞它。
話說宋哲宗元五年(1090)春,人日(正月初七)。仍然沉浸在春節歡樂氛圍中的杭州,下起了一場飄飄灑灑的小雪。這天,身為龍圖閣大學士兼杭州太守的蘇軾,早早起了床,用銀釵撥開狻猊爐(獅子狀的香爐)中即將燃盡的香炭,重新加上一枚香餅。打開房門,他驚喜地發現,目及之處,萬物都披上一層淡淡的銀裝。特別是院中的梅花,在薄薄的銀紗下,花姿姣麗,暗香湧動。他在梅花叢中凝神品賞良久,緩步回到書房,在親手改制的玉琮燻爐中焙好香炭,取出得意門生黃庭堅不久前託人送來的一壇溼香,用竹刀割下一角香膏置於銀葉中間,輕放炭火之上。爐蓋尚未蓋上,一縷馨香便飄然而出,香氣透徹肌膚,清潤脫俗。他整了一下衣襟,微閉雙目坐於爐前,讓香氣慢慢進入口鼻和汗毛孔竅—這不僅是品香,也是在品香的同時提升自己的思想,滋養自己的心性。
卯時過後,也就是早上7點多鐘,蘇東坡慢慢睜開雙目,起身走到案前,在一張用古藤特製的「東坡箋」上運墨陳色。頃刻之間,一幅冰肌玉骨的雪中紅梅躍然紙上。他將畫作懸於壁上欣賞片刻後,便匆匆走向他合香專用的香舍,去完成一件醞釀已久的重要作品—「雪中春信」印香。
「印香」又稱「篆香」,一般是用篆字形模具框範、壓印而成。東坡先生從年前入冬便開始炮製香藥,準備合成這款「雪中春信」,今天這場春雪,仿佛是上天專送的。他命書童送來筆墨,重新調整了香方,又從博古架上取下一個精緻錦匣,拿出一隻白如羊脂的玉碗。輕輕擦拭後,喚來妻子朝雲和侍女囑咐道:這是當年御賜之物,當應今日之用。你們用它去取來院中999朵梅花芯中之雪。此雪為純陽至真之物,此碗盛之可使花氣不散。取雪之時要摒棄雜念,存感念天地和愛梅之心,用毛筆輕輕掃下,不可傷及梅花,快去快回!
東坡先生取出一隻長3尺6寸5分、寬1尺9寸、製作精美的降真木合香盤放於案幾中央,讓書童從香窖中取出炮製好的種種香藥,按配方一一稱出,分別放於合香盤四周。這時,妻子朝雲與侍女已採集完梅心雪回到書房。玉碗中的雪大部分已經融化,帶有花粉的雪水閃著淡而晶瑩的光澤,散發出幽幽梅香。蘇東坡深吸了一口令人陶醉的梅蕊香氣,向妻子和侍女投去讚許的目光。接著,他按順序把配好的香藥在合香盤鋪撒一層,用鬃刷彈上一層玉碗中「梅魂雪魄」的花露,再鋪一層香藥,彈上一層花露待到香藥基本潤透之後,開始合香。
這是人與香藥用靈氣交流的過程。看蘇軾全神貫注,兩隻手不停地調和著香藥,時疾時緩,有時輕若無物,有時又如力撥千斤;一會兒如太極雲手,一會兒又如輕撫瑤琴。令人感到好似一股氣息在周圍有節奏地運動,又似聽到了「梅花三弄」優美的古韻。此時的蘇軾不知是在尋覓那梅花的神韻還是在彈奏自己的心音。大約半炷香的時間,室內已充滿了迷人的梅香。緩緩地,他收起雙手,這時,室內是那樣寧靜,空氣好像也因香味的濃鬱而收縮了。
蘇軾站起身來,把合好的香粉收入準備好的瓷罐之中,用幾層宣紙把瓷罐密封起來,裝入蒸鍋,用杉木炭蒸了大約一個時辰後,再用一個繡錦的棉罐罩嚴密罩住它,待它慢慢冷卻。
太極和院藏馬槽爐瓶
當巳時將盡,也就是快到中午11點的時候,香已冷。蘇軾懷抱香罐回到書房,打開瓷罐的封紙,用銀香匙取出一匙香粉,在官窯燒制的粉青香盤上用印香模具「銀篆盤」制出如繆篆寫成的壽字香篆。此時我們只能聞到似有似無的淡淡香氣,這便是香氣內斂的名香所具有的效果。蘇軾點燃了香篆,縹緲的香菸一會兒聚成一線扶搖直上,如玉柱擎天;一會兒又傾瀉而下,如蛟龍探海。散開時一會兒似黃山雲霧,一會兒又細如遊絲。那氤氳的香氣,真好似萬株梅樹同時噴香。蘇軾自言道:百日窖藏後其香韻則會更加悠長。
明代文學家屠龍曾就蘇軾先生合香和品香的境界作總結道:「和香者,和其性也;品香,品自性也。自性立則命安,性命和則慧生,智慧生則九衢塵裡任逍遙。」如此不凡之境界,真是品香品到極致了。
像蘇先生這樣愛香,在宋代並非個案。我們熟悉的黃庭堅、陸遊、範成大都是合香的好手。中國香文化萌發於先秦,經過秦漢、六朝、隋唐的發展,到宋代已至鼎盛。這一時期龐大的文人群體是香文化發展的主導力量,他們愛香、弄香,對整個社會產生了廣泛的影響。所謂「巷陌飄香」。有史料顯示,南宋時期,香藥的進出口額竟佔到政府財政總額的四分之一。明清時期,香文化繼續發展,但再也沒有突破宋代的高度。
明人周嘉胄曾發感嘆說:「香之為用,大矣。」怎麼個「大」法?可以這麼來理解:說它是芳香的,有椒蘭芬芷,沉檀腦麝,衣需香燻,被需香暖;又是審美的,有「焚香伴月」、「紅袖添香」;它更是「究心」的,可通靈增慧,養性護心。中國古代讀書人一向以道德修行為上,美好的芳香之物可通聖德。從哲人們眼中的修身養性,到文人筆下的萬種風情,掀開厚重的歷史帷幔,我們可以從那香爐裡飄出的縷縷香芬中品出精妙、優雅的古典文化情調。
「紅袖添香伴讀書」,是很浪漫的情景,但絕不是一個浪漫故事的軀殼;中國式的薰香,是讓人浸淫其中的文化,絕不只是噴噴CD香水那樣的時尚。「聞香識女人」?不,品一品「紅袖添香」的況味,您「識」的是中國千古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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