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之前,黃信堯還是個影視圈的新人。那年,他拍攝了短片《大佛》,並提名金馬獎。
短短22分鐘內,《大佛》講述了一個精彩的故事。
三個中年人、一位身著豹紋的火辣女子和一尊大佛,交織出一段離奇詭異的犯罪故事。
雖然短片並未得獎,但導演鍾孟宏還是一眼就看上這個故事,主動找到黃信堯希望能將故事拍成長片。
兩人一拍即合,新電影由黃信堯導演,鍾孟宏監製,三年後,便有了電影《大佛普拉斯》。
片名看上去頗讓人摸不著頭腦,原來搞怪的黃信堯,受iPhone plus的啟發,直接在短片《大佛》後面加上Plus(音譯普拉斯)作為片名。
當年為了省錢,黃信堯將劇本縮小在佛像工廠內,並用黑白畫面來掩蓋大佛銅像是塑料的事實。
三年後再拍《大佛普拉斯》,黃信堯有了充足的資金,於是便有了更大的世界觀。
故事的場景由佛像工廠擴展到整個海濱小鎮,人物也更錯綜複雜。
除了原有的兩位主角之外,增加了警員、副議長、宗教團體、政商人士等形象,個個刻畫得精闢到位。
但黑白的影像,還是延續了下來。
窮人們黑白的畫面,與行車記錄儀內五光十色的生活相對比,產生了階級對立的意味。
宛如平地一聲雷,《大佛普拉斯》上映後,席捲金馬獎、臺北電影節、多倫多影展等重要獎項,還入圍了豆瓣電影Top250,口碑炸裂。
故事講了兩個底層小人物菜埔和肚財,他們是一對好哥們。
菜埔在葛洛伯文創廠做看門的警衛,肚財沒有固定的工作,靠撿破爛為生。
每天晚上,肚財都會出現在菜埔的警衛室,兩人一起扯淡、看電視。
最近葛洛伯接了個大工程——為景區打造一尊大佛。
菜埔晚上看門,白天就在工廠裡打下手。
葛洛伯老闆啟文如何拿下這個工程,電影沒講,不過從他與高委員的曖昧關係便能猜出一二。
老闆啟文,妥妥的人生贏家。早年出國念書,娶了個漂亮的老婆,又有錢,出門有奔馳可以開。
對此,菜埔和肚財看得很開。落土八分命,沒有做有錢人的命,那就本本分分過自己的生活吧。
這天,肚財拿著商店過期的食品來找菜埔一起吃,偏偏電視壞了。
百無聊賴之中,他們想起了一個打發無聊的主意:偷老闆的行車記錄儀來看。
有錢人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光景,肚財和菜埔想像不出。那個行車記錄儀,就是他們窺探有錢人生活的窗口。
啟文的確也沒有讓肚財和菜埔失望,行車記錄儀裡香豔的場景讓他們大開眼界。
原來有錢人的世界都是彩色的。
行車記錄儀雖然是拍攝車外的景象,但記錄的聲音卻是車裡的。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但啟文與女人們鬼混時的葷話,還是帶給了給了肚財和菜埔無盡的想像。
自此以後,每晚觀賞行車記錄「片」,成了肚財和菜埔唯一的樂趣。
然而不是每天都有刺激的片段,它們隱藏在漫長的時間裡,需要你耐心的尋找。
有時候看上一天,也只是在公路上巡邏而已。好在他們有的是時間,漫漫長夜,總得做點什麼打發時間。
但夜路走多總會撞到鬼,該看的、不該看的,他們都看了。
權錢交易、權色交易、性怪癖、假髮,有錢人世界中的陰暗、骯髒,著實讓兩個人大吃一驚。
然而勁爆的內容又讓他們欲罷不能,直到他們目睹了離奇恐怖的殺人案,想要收手已為時已晚……
菜脯和肚財知道事情不妙,每天活在心驚膽顫之中,甚至到了要去廟裡收驚的程度。
明明做錯事的不是他們,但他們卻因為過去卑微日子過久了,時刻擔心著會被啟文發現,惹出事端。而事實上啟文確實發現了。
那晚,他來到菜埔的警衛室,意有所指地說著「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平安」的話。起初菜埔不懂,但是當肚財離奇死亡後,他才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那天肚財來到的賣會面菜的阿姨家幫忙,肚財無父無母,阿姨就是他的家人。
面會菜是做給犯人的菜。犯人家屬不方便過來時,就可以把錢寄給店家,店家把飯菜做好給犯人送去。阿姨家常常人手不夠,肚財隔三差五會去幫忙他們。
也許是命中注定,阿姨今天的菜格外豐盛,還加了雞腿,肚財不知道這是他最後的一餐。
後來,肚財的屍體在一個水溝內被發現,警察說是因為酒後駕駛引發了事故。
菜埔當然知道這並不是一場意外,因為肚財從來不會喝酒。
他不由得擔心起自己的命運,母親年事已高,自己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母親就沒人照顧。
保險起見,菜埔找到了自己的小叔,希望他能花些時間照顧母親。小叔明白菜埔的來意,一味地顧左右而言他,還騙光了他身上的錢。
唯一可以託付事情的親人這個態度,讓菜埔格外心灰意冷。
那幾天出了太陽,心神不寧的菜埔決定修葺一下自己漏雨的屋頂。
他坐在屋頂上,慢慢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去肚財的家看一看。和肚財認識這麼多年,竟然一次也沒有見過他家的樣子。
看著肚財床鋪周圍全部都是他夾來的娃娃和雜誌剪下來的美女,菜埔忽然發現自己對肚財竟是那樣陌生。
人類早已可以坐太空飛船去月球,但永遠無法探索別人內心的宇宙。
肚財出殯那天,菜埔、土豆、釋迦都去了。可憐的肚財沒有留下曾經存在過的證據,甚至連遺像都是從新聞報導中截取的。
同一天,葛洛伯的大佛落成。與肚財寒酸的葬禮不同,大佛落成時的護國法會莊嚴神聖,各路高官、僧徒齊聚一堂。
就在僧人們誦經做法之時,大佛中傳出了咚咚咚的撞擊聲……
「有錢人的人生是彩色的,沒錢人的人生是黑白的」
《大佛普拉斯》是一部充滿無奈的電影,它用黑白的畫面講出底層小人物們的無解與悲哀。
肚財那句「落土八分命」、「人家就能叫啟文(Kevin),我只能叫肚財」聽來格外讓人心酸。
葉女士被害,啟文被請到警局問話,立刻就有副議長出面關切,更生氣指責警方的不是:「怎麼可以如此對待像啟文這樣對社會有貢獻的人呢」,最後,理所當然地不了了之。
而像肚財一樣的無錢無勢的人,就算慘死路邊也無人問津。
導演黃信堯用自己專屬的黑色幽默,盡情嘲諷著臺灣社會上層精英與底層百姓的不平等,嚴厲中透著溫柔。
嚴厲,是關於欲望、權力與利益的流動,他拍得直接、毫不掩飾,逼著每個人去正視:
「不是我犀利,只是大家都不講。差別在「我講」,而不是「我犀利」,但要就直接講到底」,黃信堯說。
溫柔,是那在面對殘酷現實時,既然無能為力,不如乾脆讓人「廢到笑」,於是嘲諷、惡搞的情節轉折加上滑稽的旁白,像是一把降落傘,慢慢消解掉殘酷的現實給觀眾帶來的衝擊。
對肚財、菜埔們來說,公平正義在他們的世界裡是不存在的,畢竟,僅僅是活著就耗費了他們全部的力氣。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對身邊的人抱有善意與同情。
當肚財偶遇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失意之人,還會忍不住問他,「兄弟,有困難啦?」
這是窮人間的關心。自己是個窮人,才可以真正理解窮人的難處。一旦脫離了窮人的群體,那種同病相憐的善良也就消失了。
肚財的同學粉鳥,本來也是個窮苦的底層人民,當生意做大,便翻臉不認人,再也不願搭理曾經的夥伴。
《大佛普拉斯》裡的臺灣眾生相,會讓人感到莫名的熟悉。
遊蕩在大街小巷的撿破爛的人、夜間在門口值班的警衛、街邊雜貨店的營業員,他們一直在那裡,可是我們從沒有真正關心。
電影主角菜埔的人物原型,是來自古谷實《深海魚男》中的超市夜間警衛。
「我念大學時,師大有間晚上才開的咖啡店,客人都是喝完要去工作,或剛下班來喝咖啡的,以前沒有手機,我就想這些人怎麼度過漫漫長夜?臺北大樓多,常常遇到警衛,這個工作很有趣,但他們都滿邊緣的,就是消耗時間來換取工資。」
菜埔的形象率先浮現後,由於這人不能離開工作崗位,那麼應該會有朋友來找他,黃信堯想到很多人都在半夜做資源回收,尤其從都市回鄉的無業者,資源回收是沒有門檻的飯碗。
他們如此卑微地活著,從不主動招惹任何人,儘管如此,都還不一定有活路可走,只因一不小心擋了誰的財路。
世態有炎涼,可又無可奈何。即使生處一片虛無,人總能攀附著一點良善和情義往前活。比如好心夫妻請肚財吃會客菜,比如菜脯他們請樂隊來聊表心意的送終。
電影最後,在給肚財出殯的路上,明明是大太陽的好天氣,卻遇到一窪積水,導演這時替死者說:「他其實已經在水的那一邊,希望他們送到這裡就好,接下來,他想要自己一個人慢慢走。」
這是一部悲傷的電影,但我想導演並不希望大家帶著悲傷離開影院。片中說的是小人物的故事,但他走得無牽無掛。我們同情他,理解他,記住他。然後,送到這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