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想去安慰一個抑鬱症,你會發現之前所有的技巧和方法幾乎都不管用,沒有比這更讓人挫敗的了。
不但不管用,甚至可能會適得其反,無意中做了在傷口上撒鹽或者插刀子的工作,冤枉異常:我明明是好心;我也是想幫他;我就是希望他快點想通,趕緊走出來……
那麼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呢?
咱們先來看看,慣常的安慰,在抑鬱症當事人的眼中會是如何的感受,以及會造成什麼影響。
在安慰者的眼中,這是在幫助抑鬱症當事人,看清楚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學習珍惜,學會知足。
不是有那句話嗎?「當你抱怨自己沒有腳的時候,要想想有的人連腳都沒有。」
更何況,你不僅有鞋,還有錢可以買名牌鞋,你家裡人還想方設法送你到重點學校上學,父母也沒有虐待你,有什麼過不去的,一定要抑鬱?
言下之意,你什麼都不缺,你「應該天天開心」才對,整天愁眉苦臉的,就是自找的。
但轉念想一下,張國榮缺什麼嗎?崔永元缺什麼嗎?還有大家熟知的憨豆先生,卻並不熟知他其實也有抑鬱症……
什麼都不缺,並不一定就代表一定會開心。
在上一輩人生活的物質匱乏的年代,總是想著每天能吃飽飯就能無比滿足和幸福,但人的需求是會不斷變化的,物質需要的滿足,並不代表絕對的開心。
而他人眼中必須開心的生活狀態,對當事人而言其實是壓力和枷鎖。
分析型的安慰方式相對理智,偏重於邏輯式的分析和探討,希望能夠在理智層面典型當事人,讓對方振作起來。
出發點都是好的。
例如,分析對方可能是由於壓力太大,擔心前途,開導對方:「船到橋頭自然直,別想太多,會好起來的。」
例如,你跟家人發生矛盾,家人不理解你。分析完整個過程之後,開導對方:「等你長大了就好了,現在不要想那麼多。」
在例如,你是不明原因的長期情緒低落,抑鬱失落,開導更會變成:「怎麼可能沒有原因呢?肯定是你自己想太多,輕鬆一點,開心也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
要命的是,其實大部分的抑鬱症都是不明原因的,我們所看到的直接原因:成績下降、人際關係不好、家庭關係不好,壓力過大……基本只能算作是誘因,並不是真正的原因。
說不出具體原因,那還不更是:想太多嗎?
我們或許都忽略了一個事實:情緒是可以被分析的嗎?情緒是可以分析好的嗎?按照大腦的結構,情緒和理智其實是分屬於不同的大腦區域,彼此之間可以相互幹涉、制衡嗎?
當我們想安慰一個人的時候,我們會堅信:可以的,只要明白了道理,就能開心起來。
事實卻是:道理他都懂,但他就是開心不起來。
這無疑是所有插刀話術中最中要害,又最殺傷力的一種。
這類道德綁架式的安慰,是假定當事人不懂事,不為家人著想,自我為中心,因此,把家人抬出來,希望能夠刺激和促進對方振作、好轉。
先不討論這個假定中的邏輯問題:誰說抑鬱症的人都自我為中心,不考慮他人的感受?
在接觸到抑鬱症孩子中,聽了太多,孩子得了抑鬱症,爸爸媽媽也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甚至比孩子還傷心無助,摟著孩子大哭的情況。
不只一個孩子告訴我:「看到我爸媽為了擔心、難過,比刀子割在我身上還難受。」「可能我不在了,他們會輕鬆一點,不必為了我,這麼痛苦。」
我們想當然地假定「製造愧疚」,能夠促發改變,遺憾的是,對於抑鬱症的當事人,「製造愧疚」,很多時候只能加重自責,加重痛苦。
搬著石頭壓在對方身上,卻又困惑:「你怎麼不自己掙脫了爬起來?」實在是有失偏頗。
實質上,很多抑鬱症患者更多的是為他人考慮得太多,太善解人意,忽略自身的感受才導致的,並非如我們表面看到的自我中心。
誠然,我們都喜歡微笑的臉,但抑鬱症當事人是不想笑嗎?還是說應當勉強自己笑,好讓身邊的人心裡舒服呢?
我們習慣為了他人舒服而戴著面具生活,但是當我們某一天裝不下去的時候,是不是可以不用戴著面具,用自己真實的樣子去生活呢?
顯然,社會的包容度還做不到如此,整天苦著個臉的人,還是不受人待見的為多。
所以很多抑鬱症當事人會更願意一個人待著,一個人待在自己的房間裡,白天也拉上窗簾,在這樣的小空間裡,至少可以放心的流露自己的情緒,不需要為了其他人舒服而「強顏歡笑」。
表露負面情緒,在我們的文化裡似乎是一種罪過,我們習慣以「別人舒服」的標準來要求自己,來規範自己的行為。
顯然,抑鬱症當事人,已經沒有更多的力氣來偽裝自己,笑給身邊的人看。
如此的安慰,只能達到兩種效果:加深他們給周圍人帶去負面情緒的愧疚感;受到感召,勉強自己多笑,多戴著微笑面具生活。
無論哪一種,都不利於康復。
這應該是我們聽得最多的鼓勵,也是大家公認的有效方法。
不光是身邊的朋友,甚至在醫生的口中,也能聽到這樣的建議。
經常鍛鍊,能促進大腦內多巴胺等積極情緒的化學物質分泌緩解抑鬱症狀。
這個建議錯了嗎?這是絕對有科學依據的建議,我想說的是,它可能誇大了運動對於抑鬱症的治療治療作用,把它變成了一個「萬靈丹」,這卻是有問題的。
我的一個來訪者原本就是幹體力勞動工作的,身邊的人還總是勸他:「多運動,多跑步。」他無奈地說:「我每天搬搬抬抬,爬坡上坎,回到家累都累死了,哪還能跑得了步?」
還有著名的遊泳名將菲爾普斯,大家或許不知道,他也曾經罹患,作為專業運動員,他的運動量不可謂不大。
但是當他分享他的抑鬱症的經歷和原因時,他反覆提及的是當時為了使自己遊的更快,受到了來自自身的巨大的壓力,這種超過個人承受極限的壓力雖然讓他更加努力遊的更快,卻也為他帶來了抑鬱症。
因此,運動雖然在科學研究層面有改善抑鬱的作用,並不表達它適用於所有抑鬱症患者。
所謂萬靈丹,本就是不存在的。
如果前面幾種還能理解為善良的無心之失,類似這樣的所謂安慰,便是帶著無知與惡意的虛妄揣測了。
是理直氣壯的插刀子。
表面看起來,抑鬱症患者確實「很懶」,整天什麼也不幹,不娛樂不工作不鍛鍊不接觸陽光,不鍛鍊……
似乎他們就是因為懶才得了抑鬱症,帶著點「活該」的味道。從這個層面上講,抑鬱症應該是世界上最容易被誤會的一種病,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會嘗試「透過現象看本質的。」
抑鬱症患者不是因為「懶惰」患上抑鬱症,而是因為患上了抑鬱症,做什麼都覺得沒有勁、活著也覺得沒有意思,才顯得「懶惰」。或者準確的是沒有動力,對什麼事情都喪失興趣的狀態,這不是主觀的懶,而是客觀的「無力、無助」。
眼見未必為實,真相也未必是我們以為的那樣,畢竟,我們很難看到抑鬱症患者背後的掙扎和自我抗爭。
矯情和作,更是混淆視聽的誤解。
對於正常人,整天哭喪著臉,動不動就像林黛玉一般梨花帶雨,當然有「矯情」的嫌疑,但是抑鬱症是病。
就像你不分泌胃酸就無法消化食物一樣,抑鬱症患者的大腦缺乏讓他感覺愉悅、輕鬆的神經遞質分泌,抑鬱症患者很難感受到快樂。
一個不能消化食物,只能靠葡萄糖,或者流食為生的人說他不能吃東西,你會說他只是挑食、只是矯情嗎?
如果你不會,同樣的,請不要對一個明確診斷出抑鬱傾向的病人說「你只是矯情」。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有專業知識,但是對於自己不了解的東西,抱著謙虛、包容的態度,不妄加揣測,是起碼的善良。
諸如此類的還有:「你就是太脆弱了。」「你要堅強一點。」「你不要只想著自己的那點痛苦,多去做慈善,多付出。」
凡此種種,其實都是想當然隨意揣測,是不負責任的妄加推論。
為何會有這麼多「好心的安慰」,最後變成「插刀子」?
原因當然有很多,但我認為最根本的是,在很多人眼中,抑鬱症就是簡單的心情不好,而不是真正的生病了。
於是,才有,我們試圖去安慰一個抑鬱症,期望他能好起來。但我們不會寄希望於通過安慰一個胃潰瘍的患者,希望他經過安慰之後,胃病就好起來。
一個高三學生告訴我,當她告訴班上的同學:「我有抑鬱症。」同學們的反應是:「你都有抑鬱症了,那我們全班人都有抑鬱症了!」接著鬨笑著跑開。
她恨不得上去給那個同學兩耳光,但終究只能默默地咽下眼淚。
抑鬱症這個病很奇怪,如果是身體上的病,比如胃炎、肝炎,所有人在得知了你的情況之後都會理解,照顧你。沒有人懷疑你是因為作才得了病。
然而抑鬱症不一樣,你需要跟別人解釋,似乎要有合理的理由你才能得這個病。不然,各種各樣的揣測會像一把把刀扎進你心裡。
甚至還有人說:「都是現在對於抑鬱症大肆宣傳,才導致那麼多人覺得自己有病。好好的日子不過,作些什麼?」
但抑鬱症確實是病,不是簡單的心情不好,不是作,不是矯情。
前面談過,抑鬱症有生物學指標,抑鬱症患者大腦負責愉快情緒的多巴胺等神經遞質是嚴重不足的,因此,並不是想笑就能笑的。
幾乎沒有抑鬱症患者願意待著如沼澤般的痛苦裡,他們想要跳出來,只是很多時候會不斷被無助和無力打倒。
首先,我們要承認一個殘酷的現實:一個沒有得過抑鬱症的人,幾乎永遠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的理解一個抑鬱症患者。
即使作為心理醫生,接觸了那麼多的抑鬱症患者,我仍不覺得自己能夠完全理解一個抑鬱症全部的感受,只是儘可能地去貼近他們的內心,去努力的感同身受。
所以對於抑鬱症患者,最重要的不是說什麼,而是不要說什麼,尤其是不要說我們通常用來安慰心情不好的人的話。
這樣的話一出口,就是在否認他的病症,是在將他和心情不好等同,怎麼可能有安慰作用呢?
對於抑鬱症,親人朋友們的「我在」比「我懂」重要,因為我們真的很難懂他們,承認我們沒那麼懂,其實反而是對他們的尊重。
如果按照「懂」來安慰,很大可能會正好暴露了我們對抑鬱症患者的不理解,讓他們更加難過。
安慰不等於說安慰的話,其實「我在」般的陪伴,對抑鬱症患者才是真正需要的。
說得直白一點,我們必須接受,抑鬱症患者不會因為我們說了什麼就馬上好起來,因為他們是生病了,需要專業的幹預。
但是作為親人朋友,你的陪伴,真正尊重他,接納他的陪伴,很重要。
告訴他:「我在你身邊。」
告訴他:「抑鬱不是你的錯,別自責,雖然我可能不太理解,但是你可以把你的感受說給我聽,我會在你身邊陪著你。」
告訴他:「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
抑鬱症患者更像孤單一人呆在深深的黑洞裡,你強硬拉他出來,往往是不可能的。
不如安靜地去到黑洞裡,跟他待在一起,感受他的感受,陪伴他,與他同在。有人真誠的陪伴,他們便不會因為過程太過痛苦而自我放棄。
有人陪伴,與他同在,這其實就是最大的安慰。
人是具有自我修復能力的,默默陪伴,接納式陪伴的意義,便是喚醒他們內在的自我修復能力,慢慢迎來康復。
這聽起來可能沒那麼酷,也顯不出來你的高超安慰技能,但請相信,這確實是抑鬱症患者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