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是中國對於印度佛教最具創造性解釋後的獨特產物。它融合了儒家和道家的思想,適應了中國人獨特的生存、思考和言說方式。因此,禪宗既是正統的佛教派別,也是典型的中國的智慧。
在道家和儒家之後,中國歷史又產生了以慧能的《壇經》為代表的偉大的禪宗智慧。
但漢地為何在原始儒家和道家之後接受了佛教?這是因為中國人對於一種不同於儒道思想的新的智慧充滿了興趣。智慧是關於人及其生活世界的認識,是關於存在的真理的言說。對於生活世界,雖然人們有多種描述和分類,但一般可以分成自然、社會和心靈三個方面。儘管儒道思想對於這三個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涉及,但它們仍有自己的重點。眾所周知,原始儒家的主題是社會,原始道家的主題是自然。這也就是說,心靈在原始儒家和道家思想中並沒有主題化。但人是一個有心靈的存在者。人們除了對於自然和社會把握之外,還渴求對於心靈自身的深入探求。心靈的本性是什麼?它是如何作用人的存在及其世界的?這是需要人們追問的問題。正好印度佛教本身就是一種心靈的宗教,它已經提供了關於心靈的系統的思考。自傳入中國之後,它就廣被人們所接納。
佛教在漢代就已經引入了中國。先是小乘佛教,後是大乘佛教。但大乘成為了中國千年佛教思想的主體。為什麼中國思想主要接受的不是小乘,而是大乘?這一直是一個饒有興味的問題。
一般認為,漢地本身就具有大乘氣象。所謂小乘之人只是追求自身解脫,達到羅漢果位。而大乘之人卻能自覺覺人,願意普度眾生,達到菩薩境界。這種大乘思想的確在中國的儒道思想中已經得到了充分表達。如儒家的仁愛天下,道家的泛愛眾物等等。因此,從儒道思想出發,中國人很容易接受大乘佛教思想,宣傳菩薩精神。
當然,大乘佛教在漢地的傳播經歷了一個過程。首先是空宗的介紹,然後才是有宗的弘揚。不管是空宗,還是有宗,中國人的佛教實踐主要是採取了兩種途徑。
其一是讀經。它是對於印度佛教經典的翻譯、理解和闡釋。當然,中國對於印度思想的把握不可避免地先行具有一種解釋學的先見,用中國已有的語詞和思想去理解印度佛學。在對於佛經的閱讀過程中,人們不乏對於佛教基本教義進行各種不同的解釋,由此形成了不同的派別。其二是禪定。一般認為,沒有禪定,便沒有覺悟可言。因此,禪定不僅是獲得智慧的必要手段,而且是開啟智慧的唯一途徑。
禪宗作為佛教的一個派別,當然承認和接受了印度佛教的基本教義。這個教義的核心就是般若智慧的心色如一和空有不二。禪宗不僅認為自身是大乘佛教的一個宗派,而且還將自己的源頭直接追溯到佛祖釋迦牟尼那裡。「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為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乃囑摩訶迦葉。」
這也許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但這表明禪宗並非不是佛教,而是一個正宗的佛教派別,與佛祖的正統的思想一脈相承。佛祖在佛教的開端處就主張以心傳心,惟論明心見性。而禪宗作為佛教後來歷史上的一個派別,不過是將佛祖已有的思想發揚光大了。禪宗突顯了心的本性力量,故稱為佛心宗或者心宗。
但禪宗有別於一般的印度佛教。與印度佛教的基本教義相比,禪宗去掉了其神秘性和思辯性,成為了一種生活世界的智慧。不僅如此,禪宗也不同於一般中國的佛教。唯識宗主要深入細緻地論述了人的意識如何產生和迷誤,同時人又如何轉識成智。天台宗倡導圓頓止觀去體悟事物的即空即假即中,亦即圓融三諦。華嚴宗則顯示了覺悟者已經證悟的如來藏清淨體。
與它們不同,禪宗突顯的是個體的心靈在瞬間中直接了悟自身的本性。此外,唯識等宗雖然是中國的佛教,但還具有濃鬱的印度色彩。與之迥異,禪宗是中國對於印度佛教最具創造性解釋後的獨特產物。它融合了儒家和道家的思想,適應了中國人獨特的生存、思考和言說方式。因此,禪宗既是正統的佛教派別,也是典型的中國的智慧。
也正是如此,禪宗彌補了中國精神結構中的缺失,豐富了心靈的維度。在禪宗產生之後,中國思想的主幹就是儒道禪三家。於是,不再是儒道互補,而是儒道禪互補。這才有人們所說的據於儒、依於道和逃於禪的存在方式。一個人可以同時兼修儒道禪三種,也可以只是專修其中之一。禪宗顯然開闢了一個新的精神空間。人們不僅能夠生存於世間之內,而且可以既在世間之內,又超出世間之外。其神奇之處在於,人能夠即世間而超世間,以出世來入世。
自漢代佛教傳入中國以來,禪定作為佛教的戒定慧三學之一已經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小乘和大乘的各種禪定法門均被研究和實踐。但禪宗的真正的準備階段是從南朝的達摩東來。作為禪宗的初祖,他突顯了禪定在佛教修行中的特別作用。不過,真正意義的禪宗是由唐朝的慧能創立的。正是他將禪作為禪定之禪變為了智慧之禪。禪由此不再是解脫的法門,而是存在的智慧。
其後唐宋的禪宗發展為五家七宗,主要有臨濟和曹洞等。雖然它們在思想上也有所創新,但主要是在接引學人方面建立了自己的門庭施設。同時,禪宗還相繼出現了文字禪、默照禪、看話禪,其法門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多樣。最值得重視的是,一方面,禪宗不僅吸收了儒道的思想,而且也包容了其他的佛教派別,由此出現了禪淨雙修、禪淨密合一。另一方面,禪滲透到人的整個生活世界和精神領域,影響到人的方方面面。
但就整個禪宗歷史而言,其根本性的智慧主要凝聚在慧能的《壇經》之中。《壇經》在歷史上有眾多版本。但其中最早的版本為敦煌本,最流傳的版本為宗寶本。宗寶本顯然不是慧能一人的言說,而是禪宗歷史上眾多智者的言說。可以說,宗寶本《壇經》是禪宗歷史集體智慧的結晶。此外,它在解釋學上具有最廣泛的接受史和效果史。
慧能的禪宗既不倡導片面的讀經,也不主張單一的禪定。因此,禪宗之禪不是禪定之禪,而是智慧之禪。在這樣的意義上,禪宗是中國佛教史和思想史上的一次偉大的創新。但創新並不意味著絕對地拋棄過去,不如說,它是對於過去的回歸。但回歸不是對於過去的簡單的重複,而是對於過去的轉化和創新。對于慧能而言,那個過去的傳統既包括了印度佛教的空宗和有宗,也包括了中國的儒道思想。
禪宗首先直接繼承了如來藏系的佛性思想。有宗主張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不僅對於那些善人,而且對於那些惡人,佛性都是永遠長存的。佛性是人的不生不滅的內在本性。據此,任何人都有覺悟成佛的可能性。這種佛性論為禪宗成為一種大眾和平民佛教奠定了理論基礎。禪宗其次也採用了般若系的性空思想,也就是緣起性空,性空緣起。唯有緣起,才有性空;同時,唯有性空,才有緣起。空有不二,真空妙有。所謂真空,就是不空之空;所謂妙有,就是不有之有。
作為中國化的佛教,禪宗還運用了儒家的基本思想。儒家的心性理論可以直接通達禪宗的佛性論。儒家認為人人皆可成堯舜,禪宗主張人人皆可成佛。這兩者具有驚人的一致性。同時,儒家是關於人的現實世界的學說,它制定了各種道德倫理規範。這些也和禪宗的戒律有近似之處,能直接或間接地為禪宗的戒律所接受。在這樣的一種規範中,人一方面約束自己的心行,另一方面遵守人際關係的既定秩序。它們雖然是一個儒家的道德要求,但也能成為一個真正禪者的身心規範。
比起儒家而言,禪宗更具道家的色彩。人們甚至認為,禪宗就是道家化的佛教,是大眾化的老莊思想。這當然有多種原因。道家反抗世俗世界的桎梏,追求自由自在的人生,採用玄學化的思想和言說。這些都可以在禪宗身上找到或顯或隱的影子。
禪宗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宗教。一般的宗教都是有神論。它們或者是一神論,或者是多神論。如果說禪宗是宗教的話,那麼它不是有神的宗教,而是無神的宗教。禪宗也不是哲學。哲學是理性的科學,運用概念、判斷和推理來思考真理。而禪宗既非理性,也非反理性,而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禪宗也不是生活的藝術。藝術是技藝,生活的藝術也只是促進生活的工具和手段。而禪宗是大道,大道是關於生活的智慧。
禪宗只是親證的智慧。它直接證入諸法實相,亦即人與世界存在的真理。這個真理就是心色如一,空有不二。人既不執著於心,也不執著於色;既不執著於空,也不執著於有,由此解脫而得大自在,得大自由。
本文作者系武漢大學哲學教授,著有系列學術專著「國學五書」(《論國學》、《論老子》、《論孔子》、《論慧能》、《論儒道禪》,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與發行)。本文圖片來源網絡,標題為編者所加。
長按下圖識別二維碼關注本號
也歡迎把此文章推薦給你的家人好友
—END—
覺得好看,請點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