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咖啡館七點開門。他等門一開就坐到了店裡面。
國營店服務員把咖啡送到他面前,照例是板著臉。有幾個上了年紀的服務員在看報紙,還有幾個年輕的在抹桌子拖地。沒人招呼他,於他反而是鬆一口氣。最好沒有人留意他。
門被推開一次。他就抬頭看一眼進來的客人。抬頭抬得太猛了,他去揉自己的脖子。又看看旁邊的服務員,其實服務員的眼睛根本沒動。他低頭喝咖啡,咖啡已經涼了,他端起杯子又放下,放下時灑了一點在桌上。於是要找餐巾來擦,偏偏餐巾又落在地上。他彎腰去撿。一雙高跟鞋噠噠噠地走過來,停在他手邊。
她來了。
他望著這雙高跟鞋。鞋面上露出幾條腳趾縫,他下意識想伸手去摸一摸。但終究捏緊餐巾起身。咖啡桌外是南京路,南京路連著整個上海,上海的外面是整個世界。車水馬龍中,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現在是花了多大力氣才能直起身體。
現在,空姐整個人都在他眼前了。認識那麼久之後,他還是要贊一聲她的美。到底能當上空姐的,本就是百裡挑一的麗人。今天她顯然刻意打扮過了,平時梳成髻的頭發現在全披下來,落在雙肩上,她抬起右手,把一縷頭髮擼到耳後,那耳根微微紅著。
他知道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抓住這隻小手,她可以是屬於他的。
這就是他們今天約在這裡見面要說的事情。她可以是屬於他的。她要求他離婚。她說她喜歡了他很久了。女孩子表白到這種程度,他沒法不投降。他們一樣年輕,都才二十出頭,在當時,九十年代的上海都算高薪。她是空姐。他是的哥。
當他們的同齡朋友,每天不過兩點一線,往來於工廠和家,他們已經開始服務於這座城市裡新富裕起來的那一撥人。他們知道上海的一幢幢樓宇,和樓宇天空上正在發生的故事。
普通一個工廠工人月收入四五百元,他一個月的車開下來,輕輕鬆鬆四五千元。她也同樣收入不菲。他總是接她到虹橋機場出發,然後講定時間,在機場等她的航班降落回來。一回生,二回熟,她走出到達層的時候,開始有所期待,當看到他的臉時,她會抑制不住笑起來。
他和自己說,這是客人。要服務好客人,當然司機臉上自己要帶笑。要幹得稱職,當然她提出要去哪裡玩自己應該陪同解說。要對客人講情意,所以她說下班後去吃夜宵他當然也去了。他一遍一遍和自己說,這是服務客人。直到老婆有一天無意看到他的拷機。直到他的娘哭著來罵他。
他還在辯解說,我對許多客人都服務很好的呀。尤其一直跑機場的幾個客人,都是長差,我都當他們朋友一樣。他們都信賴我。我照顧好他們,他們成了回頭客,我不也是為了自己生意,為了給這個家多賺錢。
老娘哭著要來打他。他一歪,撞在老娘床邊的小柜子上。小柜子上的餅乾桶掉在地上,譁啦啦散開,全是一張張一百元錢。他和老娘回頭一看,都停住了。
他中學畢業,就近分在一家食品廠做工。春天做青團,秋天趕月餅,一忙起來就是三班倒。糖、麵粉、餡子,每一樣東西都黏糊糊,他都不喜歡。領導又兇,心情一差就要罵人。普通人的一生就是定死的。進了廠除了退休不可能出來。一眼望得到頭的日子。別的工人為求好過,就給領導送香菸。他偏不送。
他爸爸解放前是祥生的司機。他小時候聽爸爸講過開車的事情。他聽說計程車公司開始對社會招聘了。他想做這個事。他不想被領導約束。他老婆是從小一條弄堂長大的鄰居,在棉紡廠做事。兩人剛到合法年紀就結了婚,她是個伶俐的,見他下班回到家卻總是不響。就留了心。
一次他的朋友開了計程車到弄堂裡找他喝酒。他眼睛也亮了。酒過三巡菜也不吃,就到弄堂裡停著的計程車邊,左看右看。他追著朋友問,怎麼樣才能開上計程車,怎麼樣才能學駕駛。但聽完他更沉默了。學駕照要錢,從工廠辭職買斷工齡要錢,前前後後加起來來幾萬元。他哪裡拿得出。當時萬元戶就等於富翁了。第二天天亮,他照樣去食品廠上班。這會兒是趕做春節糕點,忙起來幾天沒和家人照面。
一陣忙完,他夜班結束回家,發現老婆竟然沒睡。微微蓬著頭,紅著眼睛等他。他嚇了一跳。緩緩問老婆怎麼了。老婆強笑著推他,枕頭下取出厚厚一沓錢。三萬元。她說,她借了高利貸。給他買斷工齡,給他去學車,圓他一個自由自在的夢。
他開了車。第一個月領薪,帶回家四千元。老娘抱著他剛出生的小孩,和他的老婆一起圍過來看錢。看了半天,三個大人笑的晚飯都不用吃了。直到孩子餓的哭起來。大家才又笑著去燒飯。一整天進進出出看到鄰居都嘴角彎著。飯後他爬到閣樓上,拿了一疊一百元現金給老娘,讓她買點吃的添一件衣服。老娘青年守寡,一個人把他拉扯大。老娘流淚說,熬出來了。又戳他說,對伊好點。
伊是他老婆。
他當然發誓要好好開車賺錢。每天白襯衫一絲不苟,黑皮鞋上鞋油。每天車廂裡打掃一塵不染,窗明几淨。他看到每個客人都帶著笑。車上常備著手帕風涼油。遇到常年進出車站和機場的客人,更存心把一次性生意做成了常客。所以最後,來了這麼一個空姐。
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其實也認真了。到底他也才二十出頭。血氣方剛。是個男人。
空姐有一次在車上睡著了,到了目的地,他也不叫醒她。寧可關了計價器,耗著油,在路上一圈一圈兜著。他看著她睡著的側臉,也情願這一刻可以永久。等到她醒來,抱歉說耽誤了他生意。他說不要緊。兩個人對視一眼,互相笑起來。才覺得陪伴對方,和與對方說的話,原來早已經比和家人都多了。
她下車後人好像還在車裡。她的笑聲,她掉在座位上的頭髮絲,她化妝品的香味。他回家前總要開著車窗,在路上再兜一小圈。等著那味道散去才回家。但那味道總也不散的樣子。留在他的頭髮絲,他的手指,留在他的鼻子下面那一塊皮膚上。
1992年的上海街頭夜晚。霓虹沒那麼亮,車輛沒那麼多。沒有地鐵、沒有高架、高樓也稀稀拉拉這麼幾幢、陸家嘴一片沉寂。但城市裡湧動著春意萌動前的潮騷。也影響著身處其中的這兩個年輕的上海人。
他的朋友從工廠出來的多了。有的做水產生意發了。有的買了磚頭厚的大哥大。有的去日本打工了。有的去美國開餐館了。有的去批發衣服了。有的去了深圳。大家聚在一起,還是說他開車最好。生意有賠有賺,但開車沒風險,日進鬥金,穩穩噹噹。
他說,這天他不開車,也知道她不飛。特意約了她到東海咖啡館。他和她說,你這麼好看,找誰找不到。她明白了他的潛臺詞,急起來說,你也好看,我也喜歡你啊。
他和她說了開計程車前的故事。他說,沒有我老婆,我開不了車,開不了車,我就認識不了你。現在,我也不可能扔掉她。
我問,空姐怎麼說。
他說,空姐窮哭了。她著迷了。那個時候,我也昏頭了。
的哥摸著自己的光頭說,不要說,我以前頭髮多的時候,也是很好看的啊。我看看他,又看看車廂前排的計程車服務卡上的司機照片。服務卡上的司機很年輕,一頭茂密頭髮,但五官已經被日光曬淡了,不能分辨。我說,這是你搭班的照片還是你的?他說,當然是我的啊!
的哥不死心。等紅燈時,刷著屏幕給我看他的屏保,是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的確是個唇紅齒白的清秀青年。我說,哦喲,拿自己照片做屏保啊。他說,我年輕時,都是人家喜歡我。其實我也沒什麼,給人削個蘋果啊,看人冷了給關個窗啊,下雨了給打把傘啊,對方打噴嚏給件外套啊……人家就喜歡上我了。
我說,你體貼唄。上海男人的溫柔殺。
他笑起來。說,現在像我這樣的上海男人很少啦。
我問,後來這個空姐呢。
他說,沒聯繫啦。哪裡像現在這樣有手機微信。我馬上要退休了,她應該早就退休了吧。還好我沒有娶她。那時候的哥收入高,你看看現在呢?那個時候我們高薪到整天被人劫殺啊。現在還算什麼高薪呢,簡直是社會底層了。歹徒都不高興來劫財了。現在網際網路一來,網約車一來,我們生意也沒了。也只有我老婆還跟著我。要是和空姐結婚,保管我又離婚了。
我說,你知道關門的東海咖啡館今年又開張了嗎?
他說,我再去幹什麼呢?咖啡不是那個咖啡,蛋糕也不是那個蛋糕了。
他靠邊停車,我拿出手機準備付錢。他半取下眼鏡,對著屏幕點點點點,頭湊過去湊得很近,找付款的按鍵。我說是在這裡吧。他看著說哦哦哦,對,這裡。是我老花了。
他說,新潮的東西太多了。我們已經跟不上時代了。
臨下車前,他又想起來什麼似地說,妹妹你要當心哦,網約車不能坐的。有的網約車司機開車開到人家家裡去了,你懂嗎?你要是坐網約車,不能坐在前排,司機會摸女乘客大腿的。
他說,我們上海的哥看得多了。我們是開著車,看著上海一點一點變化的,看著高樓起來,看著白領出來,看著高架起來。有什麼是我們沒見過的呢?他們單身一個人從鄉下過來,頭一次看到這麼大的城市,頭一次看到這麼多好看小姑娘,聞到一點香水就會昏頭了。
我說好,我記住了。
他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不再看我。最後非常符合服務規範流程地,轉用普通話念了一遍:乘客您好,下車請注意攜帶好自己隨身物品,祝您生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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