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中國》是2020年底出現的又一個現象級的影視片,服道化很是用心,製作不可謂不精良,氣勢尤其恢宏,以獨到的視野和選題展現了中華文化的形成與發展之路。這部片子對很多歷史事件的解讀也很是深刻,其中在第八集拓跋宏篇中,從更寬廣的視角回看北魏王朝,介紹了一場影響至今的漢化改革。
拓跋宏是北魏王朝的第七位皇帝,他統治的北魏是由鮮卑族中的拓跋部所建,但他尤其推崇漢人文化,並推行了轟轟烈烈的漢化改革。這場改革極其宏大,涉及從平民的生產生活到國家體制的方方面面。拓跋宏要求鮮卑人說漢話、穿漢衣,甚至連姓都要改成漢姓。總之給鮮卑人的感覺就是要摒棄本族一切習俗,全部以漢人的規矩和制度來代替。
這麼激進的改革,就算在已經很是開放包容的現代人看來,或許也會感覺有些偏激了。他的改革也的確激起了很多人的反對,甚至連他曾寄予厚望的太子都站出來唱反調,各地由鮮卑人發起的叛亂更是此起彼伏。
儘管阻力重重,拓跋宏卻始終堅定不移地推行著他的漢化政策。他堅持學漢禮為祖母守孝三年,欺騙滿朝文武以遷都洛陽,誅殺太子以宣示改革決心。可以說他為漢化改革付出了巨大代價,是什麼樣的動力維繫著他的決心呢?
紀錄片《中國》就給了我們不少答案。
漢家教育的薰陶,從小塑造了他傾向漢文化的價值觀
說拓跋宏,就不得不提他的祖母馮太后。馮氏親手撫養拓跋宏長大成人,並在他即位後常年臨朝聽制,是他在君王路上的引路人。馮太后是漢人,出自北燕皇族,漢學底蘊深厚,這一點深刻影響了拓跋宏。
馮太后本是文成帝拓跋濬的皇后,但25歲時就沒了丈夫,成為太后。繼位的獻文帝拓跋弘年幼,便由她主理朝政。獻文帝並不是馮氏的親子,鮮卑皇室奉行「子貴母死」制度,即皇子一旦被立為太子,其生母就要被賜死,以防止後戚幹政。獻文帝對這位嫡母很不感冒,馮太后對不服管教的新皇帝也很不放心。後來拓跋宏降生,馮太后歸政獻文帝,作為交換條件,拓跋宏也交由她親自撫養。
儘管已經歸政,可馮太后對朝政大事仍然保持著絕對影響力,獻文帝最後禪位給太子拓跋宏,試圖藉以完全擺脫馮太后的管制。這樣他就能以太上皇的身份執政,變身為太皇太后的馮氏只能靠後站。
年僅五歲的拓跋宏就這樣走上了前臺,他的生母早已被賜死,此時只有30歲的馮氏名義上是他的祖母,但更像是他的娘親。面對父親和祖母的爭鬥,他天然地偏向馮太后。五年後,太上皇拓跋弘暴斃,馮太后再次臨朝主政,同時也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來教育塑造拓跋宏。
在馮太后的教導下,拓跋宏的漢學素養極高,不但熟讀老莊和儒釋,還能以漢文作詩。據說他敕封的詔書都由自己注寫,都不用再做二次修改。這樣高的漢學修養自然能讓他更加清楚漢人和鮮卑人文化制度上的差異,這才意識到鮮卑族的一些陋習是何其原始和野蠻。
其中最讓他受不了的是「子貴母死」制度,這在紀錄片中也有介紹,在他之前的每一位北魏皇帝都是這一制度的受害者,早年就沒了母親,這種大不孝實在有悖人倫,嚴重違背他自小接受的漢家教育。從下一代皇帝開始,北魏便廢除了這種野蠻慣例。另外拓跋宏還遺詔繼任者宣武帝拓跋恪善待他的后妃,將三夫人以下的嬪妃全部遣散出宮,不得殉葬。
馮太后病逝後,拓跋宏就想依照漢禮為祖母在陵前守孝三年。但作為一國之君,這明顯不合實際,最後在群臣的勸諫下才作罷。但在接下來的三年裡,拓跋宏禁絕酒色,廢止娛樂。除了表達對祖母的哀思,也是宣示天下他以漢禮治天下的決心。
加強統治的需要,拓跋宏借漢化拉攏漢人,分化鮮卑
在馮太后主政期間,漢化改革就已經在著手推動了。拓跋宏親政後,堅決延續貫徹了這些政策。
馮太后之所以要推行漢化,自然和她漢人的身份有關。她要以外姓加外族的女性身份統御北魏,自然要培植自己的心腹,漢人集團是現成幫手,漢化政策便是紐帶。所以她推行漢化的關鍵動因是可以鞏固自己的權勢。
有一個例子能很好地說明其中的關係,上面提到的「子貴母死」制度在馮太后主政期間並未被廢除,原因顯而易見,馮太后正是這種制度的既得利益者。如果沒有這種制度,沒有子嗣的她不可能獲得太后之位。她默許賜死了拓跋宏的生母李氏以及太子拓跋恂的生母林氏,自然也是擔心這些後族坐大,威脅她這個太后的地位。
拓跋宏極力推行漢化自然也有鞏固統治的考慮。比如紀錄片中介紹的第一條漢化政策:禁止同姓結婚。同姓結婚在漢人看來有悖人倫,以現代人的角度看也不符合優生優育的要求,可對於從遊牧生活過來的鮮卑人來說,同姓結婚不但可以保持血統的純正、多生子嗣,還能令部族保持團結,一致對外。北魏王朝從草原帝國發展而來,其立國的基礎正是大大小小的部族勢力,他們也是北魏的核心軍事力量。但是,這些部族如果始終鐵板一塊,外部勢力都無法插入,這種局面顯然不是統治者所希望看到的,用姻親便能打破他們內部的聯繫,便於分化瓦解針對皇室的同盟。
還有一條漢化政策在現代人看來可能就不是那麼好理解了,拓跋宏頒布新令,要求對官員實行俸祿制,即朝廷要定期給官員發薪水。這應該是好事,要知道在此項新政之前,北魏各級官員是沒有俸祿的。不料此政遭遇眾多鮮卑貴族的反對,最後在馮太后的強壓下才得以推行。
這背後的貓膩是北魏官員之前的收入全部來自公開劫掠和貪汙受賄,現在要規範薪資制度,這些灰色乃至黑色收入自然要禁絕,那些壟斷官場的鮮卑貴族自然要反對。俸祿制雖然會得罪那些既得利益者,但是各級官員的錢袋子就能捏在皇帝和朝廷手中,還能澄清吏治,絕對是利大於弊。
拓跋宏的新政中影響力最大是遷都洛陽,也是拓跋宏篇中著力描繪的片段。先是,拓跋宏強行攜滿朝文武南下討伐蕭齊。恰逢氣候異常,一路陰雨連綿,寸步難行,將士們困頓不堪。走到洛陽時,眾多文武大臣紛紛勸諫皇帝停止南徵。在皇族成員拓跋澄和漢族心腹李衝的配合下,拓跋宏演了一出雙簧,誆騙大臣們同意遷都洛陽,以作為停止南下的代價。這一齣好戲顯現出了拓跋宏的超凡耐心和智慧,但這種以既定事實倒逼他人讓步的手段總歸落入下乘,知道被騙後的大臣還會對皇帝心生怨念。可拓跋宏還是不得不這麼做,因為他知道直接提議遷都必然會遭到群臣的反對,他即使是皇帝,也不能直接要求這些元老搬家。這種不怎麼嚴肅的遷都之舉顯示出了皇帝在北魏帝國中的地位:即使拓跋宏是一國之尊,也不是能為所欲為的,也要講究手段。
影片中一直在說拓跋宏遷都洛陽,是為了更好地融入漢家文化,並為統一天下做準備。除了這些,拓跋宏還有一層目的,那就是將鮮卑貴族同他們的部族分離。先前的國都平城位於現在的山西大同,這裡是農牧地區的邊界,方便兼顧遊牧區和農耕區兩個世界。但這裡還是距漢人核心區太遠,距鮮卑貴族的根據地又太近了。而這些底氣十足的鮮卑貴族正是漢化改革的最主要反對者,也是拓跋宏心目中最大的不穩定因素,遷都洛陽,方便他割裂鮮卑貴族和族人之間的聯繫,這些部族大人也就會乖乖聽皇帝的話。
拓跋宏的遷都還是引起了反彈,不久他的太子拓跋恂就在鮮卑貴族的慫恿下殺死自己的漢人師傅,並試圖帶領族人北歸平城。拓跋宏強力鎮壓了這次叛亂,並不惜賜死親子。可叛亂還是接連不斷,老家平城也爆發了針對新政的動亂,拓跋宏又一次展示強力鐵腕,鮮卑人最終接受了遷都洛陽的事實。
然而,任何一個頭腦正常的人都不會認為鮮卑貴族們就此屈服了,漢化改革仍舊任重而道遠,需要時間長河的慢慢洗滌。可通過遷都及其之後的一系列事件,至少無人再敢在明面上反對拓跋宏,皇帝作為絕對權威的形象深入人心。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漢化的最大作用是增加稅賦
影片在展現拓跋宏和李衝體察民情的場景中,提到了一個治理國家的關鍵詞——稅賦,揭示了拓跋宏堅持漢化的另一層原因:只有推行漢化,才能保障國家稅收,北魏才能長久地走下去。
北魏是遊牧部落起家,大大小小的部族首領就沒有納稅的概念,對於北魏皇帝他們只有軍事和政治上的義務,再上交錢財那是不可能的。這些鮮卑貴族在北魏的地位類似於後世清代中的旗人,但兩者之間有一點極為不同。旗人不事生產,吃穿用度皆由朝廷提供,雖然是財政上的沉重負擔,但也不會對國家形成直接威脅。而這些鮮卑貴族自給自足,還佔據了北魏王朝大部分資源,許多土地和民眾都歸他們私人所有,在稅賦上為國家做不了任何貢獻。
北魏的國家財政只能依賴於擁有土地極少的自由民,這顯然不是長久之計。這些承擔了過多賦稅的平民說不好什麼時候就會造反,只有將那些鮮卑貴族納入國家賦稅系統才是治國根本,而漢化則是實現這一目的的手段。
拓跋宏推行了「均田令」和「三長制」,在各地設立直屬中央的鄰長、裡長、黨長進行三級管理,由國家掌控人口和土地數量,防止地方豪強和貴族瞞報戶口。許多失去土地的平民重新分得了土地,不論官民,平攤稅賦。
無論是「均田令」,還是「三長制」都具有明顯的漢制烙印,成為漢化改革的一部分,而且是關鍵的一部分。只有朝廷掌握了賦稅,財政上才能支持給官員們發薪水,這樣朝廷才有立場管控官員,防止他們結黨或貪汙。
所以,漢化改革是一環扣一環,經濟基礎確實決定了上層建築。
稅賦增加的另一個作用就是,拓跋宏就有了底氣去施展他更大的抱負——一統華夏。
拓跋宏的抱負,只有通過漢化才能實現
漢化改革並不是拓跋宏的終極目標,他最大的抱負是統一天下,這也是影片中反覆強調的一點。
漢人心目中的天下就是傳統中原地區,出身草原的拓跋宏在漢文化的薰陶下,也接受了這種天下觀。而天下人的最高理想自然是一統天下,北魏當時是中華世界最強大的國家,他掌握著天下最強大的軍隊,自然會去嘗試實現這一偉大願景。
但是,這個理想並不被鮮卑族人認可。鮮卑人的根在草原,過慣了遊牧生活,並不想去適應農耕世界,這跟漢人始終不願去草原開墾是一個道理。大部分鮮卑人都覺得佔據北中國就足夠了,再去吞併南中國不是不可以,但代價不能太大,這就是人心欲望的邊際效應。達到一個平衡點後,更多的獲取並不能得到之前相應的滿足感。
拓跋宏要想說服族人隨他南下徵服天下,必須讓鮮卑人適應農耕世界的生產和生活,思想上也要貼近漢人的世界觀,只有如此,統一戰爭才不會因一點小挫折就半途而廢。就算他中道崩殂,他的後人也會沿著他的腳步走下去。
漢化是必須要進行的,它是手段,也是目的。
鮮卑人可以憑無匹武力可以佔據半個華夏,但是要想長久統治整個華夏,鮮卑人必須學會漢人的禮制和規矩。漢文化不但更加規範先進,漢人的數量也遠多於鮮卑人。光憑鮮卑人的那些粗糙的規矩和習俗,是掌控不了這個龐大世界的。鮮卑人要想真正徵服天下,途徑只有兩個,一是創造一種更為偉大而完整的文明,二是主動融入漢人世界。
顯然,第二種方法更為簡單直接。
拓跋宏的規劃很是宏大,可惜還是操之過急了。統一天下最直接的手段是南下徵服蕭齊政權,自他親政後便多次南下徵伐,卻都虎頭蛇尾,戰績寥寥。他太急於證明漢化之路的正確了,可惜大多鮮卑族人理解不了皇帝的苦心。
公元499年,拓跋宏病逝在南徵途中,他的抱負終究要靠其他人來實現。
事實上,自拓跋部踏上爭霸中原的徵程,就註定了這是一條永不能回頭的路。北魏在華夏的統治萬一崩潰了,各部首領還可以繼續回到草原上逍遙,而作為眾矢之的的拓跋皇族很難抽身而出,身死族滅就難以避免。拓跋宏必須向前,漢化則是他必須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