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克爾凱郭爾(Søren Kierkegaard,1813—1855),丹麥哲學家,他27歲時與心上人訂婚又悔婚,至死單身。在《重複》《誘惑者日記》《婚姻的審美效力》這三部著作中,他從不同視角切入「婚戀」話題,深入探討了「愛」這一哲學母題。在《婚姻的審美效力》一書中克爾凱郭爾列出了有關婚姻的困惑,並深入探討婚姻與愛、初戀、宗教的關係,試圖拯救婚姻的美學聲望。本文摘編自該書,由澎湃新聞經雅眾文化授權發布。
第二條出路,即那受人尊敬的出路,就是「權宜的婚姻」。人們從這名稱立刻就可得知,我們已經進入了反思領域。有些人,包括你在內,始終都會對這種婚姻採取一種消極的看法,在此,它沿著直接的愛情與算計的理智之間的中間航道前進。如果有人尊重語言的使用的話,就應當稱呼它為「以算計為基礎的婚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你始終都習慣於非常含糊地把「尊敬」推崇為婚姻關係的牢固基礎。人們居然不得不求助於權宜的婚姻這種出路,這表明了這個時代的反思是多麼徹底。雖說就其放棄了真正的愛情而言,這種關係至少在邏輯上是連貫的,但也由此表明了它並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因此,以算計為基礎的婚姻,應當被視為一種投降條約,僅僅當人們為生活所迫時,才成為必要的。悲哀的是,這似乎就是我們時代的詩歌所留下的唯一安慰,用來對付絕望的唯一安慰;然而,其實正是絕望才使這樣一種關係變得可以讓人接受。因此,渴望進入這種關係的人們通常都早已成年,也自以為懂得了真正的愛情是一種幻覺,或者說,充其量是一種虔誠的希望(pium desiderium)。因此,與之相關的是愛情的單調無聊、謀生、社會地位等等。就它把婚姻中的感官性的東西中性化而言,它似乎是道德的,但問題仍然在於,這種中性化既然是不符合審美的,那它是否在同樣意義上是不符合道德的呢?或者說,即使情慾沒有完全被中性化,它也仍然要受到一種平庸的、常識的觀點的威嚇,這種觀點認為,人們應該小心謹慎,並且不妨接受如下看法:生活絕不會產生理想的東西,以及那權宜的婚姻的確是一種受到尊重的結合等等。結果,如前面已經表明的,本來屬於每一樁婚姻的那種永恆性並非真正地存在於此,因為符合常識的算計始終都是暫時的。因此,這樣的關係既是不道德的,又是脆弱的。如果起決定作用的要素是相對崇高一些的東西,那麼,這種以算計為基礎的婚姻就可以採取一種較為美好的形式。在這種情況下,與婚姻本身不相干的動機就成了決定性的因素。例如,一個年輕女孩出於對自己家庭的愛而嫁給一個能夠拯救家庭的男人。然而,恰恰是這種外在的目的論很容易表明,我們在這方面不可能尋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在這個問題上,我也許可以適當討論建立一種婚姻關係的眾多誘因,人們經常就此進行各種充分的討論。這樣的沉思和精明的考慮尤其屬於理智的領域。那麼,我倒寧願選擇另一條出路,如果可能的話,我更願意對其保持沉默。
現在已很明顯的是,浪漫之愛是如何建立在一種幻覺之上的,以及它的永恆是如何建立在暫存的事物之上的——雖然騎士仍然深信它絕對經久不變,但這一點並無辦法確認,因為它的嘗試和誘惑迄今為止已處於一種完全外在的媒介之中。在這個層面上,浪漫之愛完全能懷著美好的虔誠接受婚姻,但這仍然沒有使之具備更加深刻的意義。顯而易見,這種直接的、美好的卻簡單的愛情,已經被同化在一個反思時代的意識中,不得不成了後者嘲弄和諷刺的對象。這樣一個時代能夠以什麼東西取代浪漫之愛,這一點也很明顯了。時代將婚姻同化在時代的意識之中,對這樣一個時代而言,要麼,它宣稱是為了愛情,那麼婚姻就會被排除在外;要麼,它宣稱是為了婚姻,那麼愛情就會被放棄。因此,在最近的一部戲劇裡一個明白事理的年輕女裁縫也對那些優雅紳士們的愛情做出了精明的評論:他們愛我們,卻不與我們結婚;他們不愛那些優雅的女士,但會與她們結婚。
既然現在我們看出,浪漫之愛的弱點在於它不是反思性的,因而看起來合適的做法在於,使真正的婚姻之愛從一種懷疑開始。因為我們是從反思的世界到達了這一點,這一做法看來就更加有必要了。我並不否認,經過這樣懷疑之後的婚姻在藝術上是可行的,但問題依然在於婚姻的本質是否並未因此而改變,因為它所面對的是愛情和婚姻的分離。問題在於,懷疑初戀實現的可能性從而毀滅初戀,藉助這種對初戀的消滅而使婚姻之愛成為可能的和現實的,這一點是否本質上就屬於婚姻。甚至按照這一觀點,亞當和夏娃的婚姻就成了唯一的婚姻,直接的愛情在其中沒有受到玷汙;正因此,穆索斯非常機智地指出,愛上別人的可能性是完全不存在的。問題仍然在於,直接之物或初戀如果被捲入更高的、具有同心性的直接性中,是否能經受住這種懷疑論的傷害,從而使得婚後的愛情不必埋葬初戀的美好希望;是否婚姻之愛能夠藉助各種不會損毀它而是使之變得崇高的資質,令其本身仍舊保持為那種初戀。這是很艱難的問題,卻極為重要,提出這問題是為了避免倫理之物(Ethiske)中也出現理智之物中的那種信仰與知識間的斷裂。然而,親愛的朋友,那將是美好的——你不會否認我這一點,因為你的內心也具有愛的情感,而你的頭腦也完全了解懷疑。
由於我在前文裡已經表明了浪漫之愛和反思之愛處於對立的地位,所以,我們顯然可知,更高的統一在何種程度上是向著直接之物的回歸,以及它在何種程度上包含了本來在浪漫之愛中隱含著的東西,雖然它還包含更多的東西。現在對我們來說足夠清楚的是,反思之愛一直都在耗費自己,它完全恣意地採取這樣或那樣的立場。顯然,它超越自身而指向了某種更高的東西,但關鍵在於這種更高的東西是否無法與初戀立刻結合在一起。這種更高的東西就是宗教之物,理智的反思在此終結了,正如對上帝來說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一樣,對信教的個體來說也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在宗教之物中,愛情再次發現了那種它在反思之愛中遍尋無果的無限。然而,正如宗教之物是高於塵世一切之物的,如果它涉及直接的愛情時也並非偏離其中心,而是與其同心,那麼,這就確實可以實現那種統一,而那痛苦也成了非必然的——宗教之物確能治癒這痛苦,但這非必然的痛苦仍然是深沉的痛苦。人們很少看到這個問題成為討論的主題,一方面因為關注浪漫之愛的那些人們不太關注婚姻,而在另一方面,更加糟糕的是,因為很多已經形成的婚姻關係都不具有較深刻的情慾屬性,而這種情慾肯定是純粹的人的存在中最美好的方面。
因而,你看出了我為自己確立的任務的性質:要表明浪漫之愛可以與婚姻相結合併存在於婚姻中——確實,婚姻是它的真正升華。因此,將自身從反思和其沉船事故中拯救出來的婚姻,完全不會被投上任何陰影;同時不可否認,能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我也不會那麼沒有同情心地不對婚姻加以讚美,人們也不會忘卻,時代的整個趨勢都可以使這一點變成一種悲哀的必然性。但就最後一點而言,必須記住的是:在某種程度上,每代人和一代人中的每一個體,都要從頭開始自己的生活,也正是因此,每一個體才有可能避免這種大漩渦,然而,一代人應當向另一代人學習,所以,有了一代人經歷過這種悲劇之後的反思,下一代人可能會更加幸運。無論生活依然會顯現出多少令人痛苦的失敗,我都要為兩件事而奮鬥:一項巨大任務是要表明婚姻是初戀的升華而不是它的毀滅,是它的朋友而不是敵人;另一項任務——對其他任何人來說毫無意義,但對我來說卻更為重要——是要表明我那微不足道的婚姻就具有這種意義,這種意義能夠給予我繼續完成這一任務的力量和勇氣。
《婚姻的審美效力》,[丹麥]索倫·克爾凱郭爾著,閻嘉譯,雅眾文化·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20年10月。
編輯:秦秦